他这人向来直来直去的,脑子里弯弯绕不多,谁亏谁多一点儿,他算不清,也懒得算,反正一码抵一码,就算抵没了。
“我走了,你也别再找我,日后若是碰见了,就当不认识了。”江少栩挠了挠脑门,觉得好像还得再说句什么结个尾,但又不知该说啥了,就拄着膝盖一起身,转头就走了。
走出去没两步,又转了回来。
杜如喜成天一副病秧子活不久的脸,就这么把人晾这儿,他还真是多少有点儿不踏实。他一弯腰,抄着杜如喜后背就把人抗肩上了,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儿,这才发现杜如喜那匹受惊的马早跑没了,他只好把人撂在自己骑出来的那一匹马的马背上。
杜如喜发绳开了,脑袋又垂着,一头的长发都快垂地上了。他帮着拢了一把,把发梢别到背后,结果手一探过去,一摸,摸了一手潮乎乎。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杜如喜半张苍白的脸露出来,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出来,再顺着额角滑到鬓发里。
因为被点了哑穴,所以哭得悄无声息。
江少栩怔了一怔,扬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
马儿跺了跺蹄子,踢踢踏踏地走了两步。
马背一颠簸,杜如喜趴在上面跟着晃了晃。他动不了身,也说不出话,只是半侧着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江少栩,眼泪流得更凶,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接着一颗砸落下去。
江少栩回过神来,这回使了力气,又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把,马儿这才刨了刨地,撩开蹄子,朝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江少栩没再多看,紧了紧肩上的行囊,转身朝林间走去,踏出了他浪迹天涯的第一步。
第64章
两年半后,深冬。
某处街角的小酒肆内,老板娘闲闲地靠在柜台上嗑着瓜子,店小二在做关店的准备,一张张桌子擦过去,再将板凳翻到桌面上。
这个时辰,酒肆的客人基本都走光了,唯独剩下角落里的一桌,还有个人趴在那里,桌上横横竖竖地放着好几个空酒瓶。
老板娘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给了店小二一个眼神,小二哥就挎着抹布朝那桌走了过去:“客官,这位客官?”
那人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胳膊上,一点反应都无。
老板娘有点不耐烦了,扔了手里的瓜子,几步走过去,大嗓门道:“欸欸欸,别睡了,本店打烊了,要睡找别的地方睡去。”
那客人起初还是没个动静,老板娘在桌子上梆梆地敲了好几下,那人才动弹了一下,一抬头,露出一张醉醺醺的脸:“……嗯?什么?来活儿了?”
“还惦记活儿呢?!就你这幅德行,什么活儿来了你能接!”老板娘叉着个腰,就差抢过店小二的扫帚直接上手赶人了,“打烊了!赶紧走人!”
一旁的店小二围过来:“客官,确实要打烊了,您还是回家睡去吧。”
“唔。”这店里唯一的客人,也就是江少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虚着眼睛四处看了看,又伸手挨个拿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确认确实没得喝了,又对小二道,“再拿一瓶来……”
“拿什么拿!”老板娘高声道,“你这一顿的酒钱还没付呢。”
“从赏金里扣吧。”江少栩喝得有点多了,又是醉又是困的,眼都睁不开,脸颊也红着,脸上还烙着半边的胳膊印儿,头发乱糟糟的拢在脑后,衣裳也皱皱巴巴的,袖口那里还秃噜线了。
“你那点儿赏金早让你喝光了,哪儿还有的扣!”老板娘一看他那个醉鬼样子,皱着眉退后两步,“年纪轻轻的,喝成这样,没人管管你吗?你这——欸!我话没说完呢!”
江少栩晃晃悠悠地走到店门口,让外头的寒风兜头一吹,冻得他直缩脖子。老板娘喊他他也没回头,就搁那儿紧了紧脖子上破破烂烂的围巾,再把身上那两层不大顶事儿的外衫裹了裹,胡乱地摆了摆手,就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之前跟你说的你记住没有!”老板娘从店里追出来,又被店外的冷气逼了回去,就靠在门上喊了句,“听说青帮的人盯上你了,你自己小心着点儿吧!欠老娘的酒钱记得还——”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全被冬夜的寒风吹散了。
江少栩的衣服实在是单薄了些,裹得再紧再多层,在冬天里也难捱得很,风一吹就透。他被冻得鼻头都是红的,好在是刚喝过酒,身上倒是暖和和的。
他趁着月色,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瞎走,打算寻一处避风地,先对付过这一宿。
结果天不遂人愿,睡觉的地方没选好呢,头顶上又开始飘起雪花来。
江少栩迷迷瞪瞪地抬头看了看,雪花越飘越大,顺着风的来向直直吹在他脸上。
“找到了!”不远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人在这儿呢!”
江少栩勉强撑起眼睛望过去,对面哗啦啦聚起来五六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每个人胳膊上绑着一个青色的布条儿。
青布条儿他认得,是青帮的标志。
青帮听着像是个帮派,实际上就是此地的地头蛇。
他在这里过活,主要靠在黑市或者小酒馆里接一接那些有赏金的黑活儿。黑活儿就那么多,好价的更没几个,他接了,自然别人就赚不到这一单的银子了。
这个别人,多数情况下就是指对面这个青帮。
青帮的人抢活儿抢不过他,就要来玩阴的,几个人结成群伙,咋咋呼呼地叫骂着,说要来给他个颜色看看。
江少栩没啥所谓地笑了笑,把脖子上的围巾仔细系了系,说话还带着醉意:“成啊,别……别废话了。”他打了个酒隔儿,“来吧,要上一起上。”
青帮的人骂骂咧咧地围着他冲了过来,他攥了攥拳,侧身闪了一下,擒住一人手腕,过肩一摔,顿时甩出去一个,又砸飞了另一个。
江少栩是喝了酒,可身手都在呢,揍几个小混混不在话下。
他一出手,立刻解决了两个人,剩下的人就不敢贸然上前了,开始围着他绕圈圈,试图从背后攻击。
一个人从后面扑上来,另一个人从侧面抡起棍子。江少栩躲棍子的时候被身后人勒住了胳膊,他醉眼朦胧地卸了力气,顺着对方的劲儿往后一仰,立马将后面的人撞到了墙上。
身后人疼得一松手,他一转身,又被猫在一旁的人兜头洒了一脸的药末子。
那药末儿扬得他狠狠打了两个喷嚏,青帮的人连滚带爬聚到一起,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
他摇了下脑袋,觉着好像是有些头晕,又好像没有。主要是他本来就喝高了,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这一下,就没觉出太大的不对来。
青帮的人趁他中招儿,本来是想一哄而上的,结果却被他的拳脚教训得一个个的鼻青脸肿。
“你、你等着!”青帮的人边落跑边放狠话,“这梁子结大了!”
江少栩把小混混们打跑了,自己晕不乎乎的,也挨了好几下,脸上也落了伤。
他揉揉伤口,呲了呲牙,将围巾护住脸庞,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小巷子里走。
走了没两步,药劲儿迟了半拍,起来了。
他迷糊得厉害,眼前的景象直打转儿,他扶在墙边撑了撑,到底没撑住,悄没声地软倒在了雪地里。
也分不清是醉意还是药效,江少栩半昏半睡的,在小巷子里躺了好久。
雪一直在下,雪花落在他身上,刚开始还会融化,后来就大片大片地积了起来。
他静悄悄地躺在那里,被雪埋着,身边有人来有人去,却没人往小巷子里多看一眼。
或许有人看到了,但始终没有人走近。
这天气应该是能被冻醒的,可药效让他醒不过来,他几乎觉不到冷,就是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这安静不知过去了多久,恍惚中,似是有人踩着雪朝他走来。
那声音嘎吱嘎吱的,他想睁眼,可睁不开。
有双手在他脖子上摸了摸,过了会儿,那双手又拽着他往别处拖了拖。
拖也拖不太动,拖两步就要停一停。
江少栩混混沌沌间,似是有那么一瞬间要醒不醒的,他挣扎着撑开眼皮,胡乱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一双溜圆溜圆的大眼睛。
第65章
江少栩醒也没完全醒,眼皮子撩开那么一下就又合上了。
他这眼一闭,再睁开时天都大亮了。
雪已经停了,他仰身躺在不知哪户人家的窗檐下,两手兜在袖子里,脸上半盖着他那个烂糟糟的破围巾,脑袋底下还枕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包袱。
他估计在这儿躺了大半宿,身板儿都快躺僵了,手脚也冻得厉害,但好在都被衣物遮住了,总算没冻出个好赖来。
他迷迷瞪瞪坐起身来,在石阶上虚着眼睛缓了缓神儿。
一个小男孩坐在他旁边,瞪着大眼睛看了看他,伸手把那个被他枕得半塌的包袱拿了起来,默默抱在了怀里。
江少栩皱着眉毛也瞅着男孩儿。
这小孩儿看着估摸也就六七岁——江少栩只是猜测,他没怎么和小孩儿相处过,也拿不准对方的年龄,只是看男孩儿瘦瘦小小的,纯粹瞎蒙的。
小孩儿蔫不出溜地从包袱里掏掏掏,掏出个压扁了的白馒头来,想了想,往江少栩跟前儿递了递。
江少栩没接。
他又掏掏掏,掏出另一个来,然后把先前那个馒头再一次递了过来。
这回江少栩没再客气,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白馒头在这鬼天气里不知冻了多久,咬起来硬邦邦的,恨不得都掉冰渣。江少栩倒也不挑,四五口就给吃光了。
吃光了他又去瞧小孩儿,小孩儿的馒头才咬了一小半。他朝小孩儿一伸手,小孩儿怯生生的瞅瞅他,犹豫了一下,把馒头给了他。
他垂下眼,默不吭声地催动了内力,将馒头捂热了,又还了回去。
小孩儿再咬一口,看了他一眼,眼睛眨了眨,忽闪忽闪的,然后吭吭哧哧地啃了起来。
江少栩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再把围巾抖落抖落,往脖子上一围,抬脚就走人了。
小孩儿一看他要走,赶忙把手里馒头渣渣全塞进嘴里,小包袱一扛,鼓着腮帮子就追了上来。
出了巷口,江少栩往左拐,小孩儿蔫出出地也往左拐。
江少栩皱着个眉毛,回头看了一眼,小孩儿被看得愣住,贴着墙边靠了靠。
“你爹娘呢?”江少栩虎着脸问道。
小孩儿摇摇头,看着有些紧张,手指头抠了抠包袱结。
江少栩转头再走,小孩儿在后头又跟了他两步。可他步子迈得大,小孩儿跟不太上,渐渐地就不跟了。
江少栩走出去十来步了又回头瞅,还是那张皱着眉的脸,看着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说话嗓门也大。
他说:“走啊,杵那儿干吗?”
小孩儿愣了一愣,赶紧追着他跑了过来。
“爹娘没有,名字总有吧。”江少栩斜眼瞅他,步子还是迈得大,步速却明显慢了不少,“叫啥啊?”
“邵凡安。”小孩儿紧紧跟着他,仰头道,“平凡的凡,平安的安。”
“嗯。”江少栩道,“叫我江五就成了,江河湖海的江,一二三四后头那个五。”
就这么着,江少栩带着新捡来的小跟班儿上了路。
先前他都是一个人,跟哪儿住都是住,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怎么都能凑合,可这回不行了,这回身边带了小孩儿了,他总得找个能正经睡觉的地方。
找啥地方都得用钱,江少栩也没别的辙,直接把邵凡安领回了小酒馆。
“赊两趟活儿的钱。”江少栩抱着个胳膊,跟老板娘打商量,“下个月还你。”
老板娘靠在柜台上嗑瓜子儿,噗噗吐皮儿:“做什么梦呢,你小子酒钱还没还清呢。”
江少栩绷着一张潦草的脸,和老板娘默默对视。
老板娘咔的一声嗑开瓜子儿:“干什么这是?想勾引老娘啊?你先把头发梳梳胡茬儿刮刮吧——”
江少栩板了板脸,视线往右手边一垂。
老板娘欠了欠身,撑着柜台,跟着他视线一同看过去——邵凡安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巴巴地瞅着她,手里还捧着一颗攒起来玩儿的小雪球。
“哟——”老板娘声儿都尖了,赶忙追问,“谁家孩子这是?没见过啊,不是这镇上的吧,你偷来的?”
江少栩实话道:“捡来的。”
“你打哪儿来的呀?”老板娘不信他,够着趴在柜台上,直接问邵凡安,“怎么和他走一块儿了?”
邵凡安转着眼睛两头看了看,想了一想,说:“捡的。”然后把手里的小雪球往台面上放了放,又说,“送你。”
那个小雪球让他捏了半天,圆乎乎的,做了耳朵还揪了尾巴,弄成了一只小雪兔的模样,很是晶莹可爱。
就这只小雪兔,最后成功赊来了半吊子钱。
江少栩带着邵凡安,去镇上最便宜的客栈,要了最便宜的房间。
进房先吃饭,两菜一汤,配两个馒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吃得是风卷残云的,最后菜汤子都没浪费,沾馒头全吃光了。
吃完饭又跟店家叫了热水,热水也要钱,江少栩拎着桶自己去打的。他穷嗖嗖的,只要了一个大浴桶,连小孩儿带自己,全扎一块儿洗了。
邵凡安一张小脸儿让水汽熏得红彤彤的,擦干净了,光着屁溜儿往床上一钻,又是蹭被子又是打滚儿的,在床铺上鼓秋半天,笑出一口小白牙,人看着活泛了不少。
江少栩先给他洗的,洗完他搓自己,搓完把毛巾往腰上一围,头发一拢,沉着个脸在床边一站。
邵凡安立马老实了,也不闹腾了,小屁股往自己脚上一坐,跪在床上掸了掸被子又拍了拍枕头,还往里头缩了缩,意思是给江少栩留地方。
江少栩刚刚用澡盆里剩下的水顺手把俩人衣服都给揉了,现在谁都没得穿,就在腰上各围一个小布条,光着膀子挤在一块儿睡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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