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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掺和(近代现代)——鹤衔笺

时间:2024-03-02 08:44:10  作者:鹤衔笺
  我有点撑不住,扶着门框喘气,勉力道:“你怎么进来的?”
  薄灯直白道:“爬水管。”
  从地面爬到五楼?我有点眩晕,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幻听。从来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薄灯,爬?水?管?这三个字我完全不能和他联系起来。
  “你病了,回去休息。”他径直伸手过来揽住我肩背,往房间里带,我迷迷糊糊被他带进去,回到自己床上,仍坚持道:“非典是什么病?我看见告示了......是流感吗?我的手机——”
  “你别说话了,我给你解释。”他手脚利落地洗干净手,端来一盆清水,打湿了毛巾盖在我额头上,又拧了另一块给我擦拭身体:“不是流感,是肺炎,传染性强、致死率高,刚爆发,目前基本无解,后需要看医学家们的研究进展。尔镇市是起源地,由来不明。我是私自开车来的,闯了封锁线,没敢联系任何人。”
  我迟疑道:“你没通知别人吗?薄公馆的人没有......”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星然。”他说:“非典的传染率和致死率,令中央为之震惊,我在这个节骨眼私闯隔离带,如果走漏一点消息,父亲的政治生命基本就到头了。我们拥有很多特权,但同样也受到无数桎梏。现在媒体如此发达,我的身份如果犯下大局性错误,薄公馆十年之内翻不了身。”
  我晕晕乎乎看着他,努力理解他的话:“那你为什么还......”
  薄灯叹了口气。
  也许是我实在病得迷糊,也许是我真的看不清楚了。十年了,薄灯沉静淡漠的眼睛里,如夜色降临时城市里灯火渐次浮溢出的光彩,慢慢地蔓延上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情、柔和又无奈的神情。
  他低下头,克制又温柔地在我眉间落下一吻,低声道:“薄公馆是我的责任,你也是,星然。你们都是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后来的时间,我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偶尔清醒的。高烧夺走了我所有的精力,薄灯无微不至的照顾完全没有效用。没有退烧药、没有抗生素,甚至连最基本的生理盐水都没有。
  第二天我就开始吃不下东西,任何食物进了喉管都会被迅速的呕出,清水也接受得勉勉强强。我知道连续不断的高烧会给人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甚至于夺走性命。我很想活着,但是这一次我真的看到了死神在向我招手。
  可能真的感觉到了生命力的缓缓流逝,我在偶尔的清醒中一直在重复不断的向薄灯寻求安慰,勉力和他说出词不达意、含含糊糊的话。他抱着我,前所未有的焦急,他反复呼唤我,但是我真的听不清。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四个月,全尔镇市、甚至于全G省,几乎都经历了最漫长的黑暗。
  第一批倒下的是生活在疫病源头附近街道的民众,随之被摧毁的就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因为发作的显著特征是咳嗽、高烧,大多数病人被紧急送往呼吸科和急诊,医护人员根本没有多少防护的余地,一批一批地倒下,G省的医疗系统濒临瘫痪。
  中央下发了紧急调令,除了增派支援医疗力量,最重要的命令就是封城。走得及时的家庭被拦在了省份的交界地台,在政府的统一组织下集中隔离,勉强保证基本物质所需。走的不及时的,特别是信息闭塞的中老年人,大批地被关在了自己家里,通信、水电、燃气,接连出现小部分的瘫痪。尔镇市迎来了历史上最黑暗、最寒冷的一个夏天。
  我们家没过几天,也断了电,薄灯的手机电量见底后自动关机了,晚上的灯也打不开。他在被子里紧紧的抱住我,感受着我冷一阵、热一阵的体温,可是没有供电后,家里也没有热水。薄灯靠着自来水泡软的饼干和方便面勉强挺着,过十几分钟就要探我的呼吸。
  我抓着薄灯的衣袖,反复而执着地和他说话,内容很多是回忆小时候,有时候哭,有时候笑。他也努力地回应着我,生怕我无声无息地失去意识。
  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放弃我,为什么一点点都不和我妈抗争......你是薄公馆的继承人,谁能威胁你?”
  他抱着我,黑暗里好像有水滴落在我脸上,他喑哑着嗓子说:“我有太多羁绊,安姨就是我父亲和我两代人的软肋,薄公馆必须风光无限、平平安安,禁不起一点风雨。我们都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失势败落,安姨一定受不住,她一定会自戕的......”
  “身在权势中心,玩弄权势、也是权势的玩物。我们享受着普世所无法抵达的特权,也受到普世无法想象的禁锢。我不是天生不爱笑、天生冷静从容,我也渴望过和一个小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谁不喜欢我我就走。”
  “可是我不行......自从安姨开始为我启蒙,她就一句一句、一字一字把安家当年的风光、后来的败落亲口说给我听,让我背下偌大的安家族谱,再告诉我每一个人的结局。她给我看她身上每一道伤口,我无法想象她在那至黑至暗的一年里是怎么撑过来的。她指着自己的疤痕和伤口告诉我,‘小灯,这就是失去权势庇佑的后果,如果薄公馆令我失望,我就不会再活下去了’。”
  “安姨从来不打我,她说我是至贵之子,和寻常孩子不同。每当我做不到她的标准,她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她锁骨到肩头那道伤疤划开,让我不准动,眼睁睁看着她的鲜血一直淌、一直淌,落在我脸上,落在我衣服上。所以我只穿白色衬衣,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沾满了安姨的血。”
  “直到我成年,从父亲手里正式得到薄公馆未来家主的位置,安姨才在我的陪同下,去做了祛疤手术。她拆开绷带,让我亲眼看着肩上、腿上的皮肤光洁如初、焕然一新,她笑着告诉我,现在的我令她看到希望,她自由而平稳的余生。所以她愿意恢复从前的样子,但是我再也忘不掉她的伤疤了,区别只在于,那天以后我就停止了日复一日的噩梦。我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噩梦里去,我不敢做任何让安姨失望的事。”
  “你和解先生是安姨的唯一伤口,烂在心口、永不能愈合。她为了保全你们,亲身走进了那片黑暗,在那一年时光里扭曲成无法想象的样子,也永远的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她不是不爱你,她只是更珍视自己现在的生活,她已经为了你们父子舍却了自己一次,她不能再舍却第二次。我们都知道,解先生的离去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心软,她的心已经干涸了,她已经,没有气力再来爱你了,星然。”
  “作为儿子,你可以怨她、怪她,但是不要恨她。她生下你,付出了半条命;又保护了你,付出了剩下半条命。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过去,鲜活而完整、自由又灿烂的过去,从前的、什么都有的安之岚。她最后一点执念只是抓住手里的权势而已,保住她自己而已,她可以为之牺牲一切,包括你,包括我。”
  “她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你和我,她的两个儿子。我父亲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温暖不了她的心了,那颗安之岚的心已经死掉了。他只是在守着她的肉体罢了,守着她剩下的每一天平安和乐。”
  “......我也如此。”
  黑暗里,薄灯泪如雨下、甚至泣不成声,这两个形容词从来不会与他有牵连,但是在这个死寂的夜里,对着性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我,放下了一切伪装,吐出了内心最深处的话语。
  “两次放弃你,我知道这辈子,和你是再也无缘了。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是我不能回应、也不敢回应,会毁了你,会毁了安姨,我这辈子最大的两处软肋。我只是想像我父亲那样,永远地守着我心爱的人,看着他的岁月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我一定会让你远离权势威逼,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现在我尚且顾忌安姨的想法,也囿于没掌控家族全部势力,暂时无法对抗燕陆联手。但是我一直在想办法,迟早会有一天,我能完完全全庇佑你,让你头顶的天重新高阔自由。这两年你在纽约平静度日,国内由我和陆昊苑默契支撑,才能弹压住燕鸿雪和陆昊笙。我会努力延续这种局面,无论他二人成长到何种地步。”
  “你重于我的性命,星然。”
  “此生不变。”
  在我又一次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以后,薄灯简单收拾了家里,再次从露台上、冒着生命危险顺着水管爬了出去。
  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敢这么做的,年岁已久的水管覆满灰尘,每一个螺丝都被风雨锈蚀不堪,松松紧紧。他也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正常吃过饭,自己也不是什么受过特别训练的身体,五楼到地面,让人看一眼就头晕的高度,他却再次一点点蹭了下去。
  去走向,那个病毒肆虐、充斥着死亡腐烂气息的世界。
  他要去找药,无论是关门的诊所也好,死寂的医院也罢,他要去为我找退烧药、抗生素,来挽救我已经被死神夺走半条的性命。
  孤身一人、手无寸铁。
  我在漫长的落日里躺着,仅存的意识让我知道薄灯不在了,但是我没有任何关于“他是不是抛弃我走了”的猜想。我知道他一定是为我找药去了,踏上布满荆棘的征途,像一个烈士那样面对未知的外部世界。
  我没有多余的水分来流泪,我的嘴唇干裂、眼睛也刺痛,我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祈祷,前所未有的虔诚——
  如果这世界上还存在那闭眼塞耳的神明,请赐予我最后一点垂怜——
  让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我的保护者,能顺利归来,能抗住未知的病毒的侵蚀,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只要他能回来,我愿意放下一切芥蒂,原谅一切抛弃。
  我愿意和他斩断最后一点情意,让他余生安稳,家族永远风光无限、前程永远锦绣盛开。
  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第二十九章 
  ......苦涩的药片混合着清水被慢慢灌入我的喉咙里,腕间微微刺痛,好像有针剂被推入。额头上换了新的、刚洗过的冰凉毛巾,有人将我的被褥掖好,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妥妥帖帖。
  好像有人在低低地打电话,但那一头永远是忙音,他尝试着拨打了无数次,最后放弃了,打出了最后一个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的、泠泠的女声。
  “......我不能再呆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也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陆昊苑,如果你能救下星然这次,我答应你一切要求。”
  “任何,无条件。”
  “告诉你的人,好好照顾星然,不用来寻我,如果我平安无事会自己回去,我不能见到任何外人,哪怕是你陆家的人,我不能有把柄落在陆昊笙手里。”
  “快一点,星然身边必须有人照顾。”
  他好像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没有。戴着手套最后一次隐忍而留恋地为我按了按被子,倒退着走了几步,看了我最后一眼,走出了房间。
  我听到露台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有人踉踉跄跄顺着水管再次攀爬。
  我在黑暗里挣扎,感觉到自己心头上最脆弱的一块肉被残忍割去,十倍于曾经被抛弃的痛苦。我嗫嚅着嘴唇,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我知道自己好像要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人,但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甚至叫不出一句“哥”。
  两天后,我清醒过来,陆昊苑的人赶到了。稳定的照顾、及时的抗生素和退烧药、充足的营养剂,我终于扛过了人生第一次面临的死亡威胁。我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旁边人的袖子,断断续续地喊:“...我哥呢?薄灯呢?你们快去找他!找他啊!”
  “小姐不许我们去找他。”那个男人为难地说:“我们没办法违背小姐的命令。”
  我拔掉针管,任血液回流、渗了满手,冷声说:“我自己去找,你们不要跟着。”
  两个人大惊失色,想把我按回床上。
  我一把抓起床头打空了的注射器,对准自己的脖子,面无表情道:“你们小姐让你们来保证我的性命安全,但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你们把我困在这里,确定我的性命能一直安全吗?”
  他们忙不迭退后,紧张道:“.......您放下手里的针,我们这就开门!”
  再次走出那道铁栅栏门,恍若隔世。仅仅走下五楼楼梯,我也觉得手腿酸软,虽然那种昏沉已经慢慢被抽离,我还是觉得一阵一阵的恶心想吐。
  陆昊苑的人在暴力打开铁门后,看着我的目光依然万分紧张。我叹了口气,把攥着的针管丢开,缓缓鞠了个躬,说:“你们冒着性命危险来封锁区、照顾我,可我却施加威胁、强人所难,真的是很对不起,我为此道歉,也为你们救我一命而道谢。”
  他们对视了一眼,左边那人讷讷道:“解先生客气了,小姐对我们有恩德,我们只是按照小姐的吩咐做事......”
  “就送到这里吧,我家里尚且安稳,没有过非典病人,食物也还有一些。如果你们需要驱车离开,请把物资带上,以备不时之需。”我温声道:“我要去找薄灯,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希望你们能平安回去,见你们的家人。”
  他们不再阻拦,也像我回了一个深深的鞠躬,我眼睛里有些湿润,更坚决地转身走了。
  我顺着大门一路走出去,径直走向了最近的药店。薄灯对这里并不熟悉,他为了给我找药,一定是优先搜索附近的诊所和药店的。所以他如果要自我隔离,也一定是会躲在药店里,至少那里还有一些救命的药品。
  他在照顾好我之后,也一定会照顾他自己的性命。因为只有他活着,才能继续保护我,保护安之岚。
  我的运气一向也不知道应该说是好,还是不好。路过了几家店铺,就在碎叶飘零的路口看到了一家药店。玻璃门被砸出一个大洞,招牌摇摇欲坠,我猫着腰钻进去,在一片昏暗里小声呼唤薄灯的名字。
  转过两个药架,我看见了紧锁的房门,门口散落了一地叫不出名字的药瓶、医用口罩、医用手套的包装,还有一些空注射器。我强忍着眼泪,摸了摸门把手,敲了两下,说:“哥,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我们回家。”
  内里一片良久的沉默,我等了会儿,说:“哥,我病好了,你出来吧,我来找你。”
  又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响起薄灯嘶哑的嗓音:“......星然,我不能出来,我...我发烧了,不确定是什么情况,我不能见你,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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