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罢了,多说无益。”谭正则收回目光,“谢将军请回罢,萧承邺多疑易怒,你最好不要在这里逗留。”
说完他便看向别处,无声地表示送客。
谢烬站着没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告辞。”
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
树叶踩在脚底,发出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谢烬一个人向林子深处走去,直至四周杳无人烟。
谭正则的话回荡在耳边。——“亏你还是玄鹰军统帅,你忘了江家是如何覆灭的了吗!”
玄鹰军……好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三个字了。
耳边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动,寂静月夜下格外清晰。
谢烬停下脚步,盯住声音方向,缓缓拔刀:“什么人?”
吱呀——
熟悉的轮椅响动,林夙缓缓从一棵大树后现身。
“林先生?”谢烬把刀推回去,皱了下眉,“这么晚,你在这儿做什么?”
林夙不紧不慢回答:“我自然是和谢将军一样,散步赏月。”
谢烬走上前,问:“今夜有刺客,你知道么?”
“有所耳闻。”
“这里没有别人,我直接问了,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林夙轻笑,“你未免把我想的太有能耐。”
“养几个刺客而已,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林夙一哂,没再跟谢烬迂回,直白道:“不是我。”
谢烬点点头,说:“刚好,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林夙好整以暇:“请讲。”
“那个刺客,谭正则,可用。你能想办法救他么?”
林夙愣了一下,这回真心实意地笑了:“谢将军,他是行刺皇帝的刺客,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贼。”
谢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反而认真道:“我知道,所以我问你有没有办法。看今天萧承邺的样子,应该不打算立刻处死他。”
林夙收敛笑意,想了想,说:“有。”
谢烬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不过我帮你这个忙,你怎么谢我?”
谢烬得到自己想要的,态度立马敷衍起来:“你想要什么,记在王爷账上吧。”
林夙笑了:“好。”
谢烬回到帐子,月亮已升至中天。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几声来自山野的鸟叫虫鸣。
望向远处,江悬的帐子孤零零立在高处,里面透出光亮,显然人还没睡。
今日萧承邺遇刺,江悬跑出来看热闹,很多人都看到了他,日后怕是要有些别的流言蜚语,比如萧承邺豢养男宠之类。若是林夙在这里,他一定喜闻乐见,巴不得萧承邺名声越臭越好。
谢烬叹了口气。
他仍旧不知,江悬的心到底在哪里。
细细想来,江悬好像从未表现强烈的想要逃脱的欲望,对谢烬也不冷不热,甚至几次表示不想谢烬插手他的事。
那是他真实所想么……
谢烬直觉不是。
秋猎持续三天,之后几日,萧承邺都没有再让谢烬见过江悬,也没有让江悬离开过帐子。
终于等到返程回京,谢烬仍旧在队伍最前,江悬的马车跟在萧承邺步辇之后。不同来时,今日江悬戴着面纱和斗笠,没有刻意让其他人回避。
谢烬自然也见到了他。
只是远远一面,隔着人群和一层薄纱对望,江悬很快收回目光,坐进马车里。
谢烬牵着缰绳回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公子,”玉婵悄悄问,“您和那位谢将军,当真是旧相识么?”
江悬“嗯”了一声,说:“小时候一起长大。”
“难怪皇上允许他见您。那日他看您的眼神,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好说……就是不一样。”
江悬笑了:“你倒是看得仔细。”
玉婵有些不好意思,换了话题说:“天凉了,那日何公公派人到映雪宫修缮汤泉,想来公子回去之后便可以泡汤泉了。”
映雪宫后院有一处小山环抱的室外汤泉,虽是人工修建而成,引的却是山泉水,所用石料也都来自北地长白山,与天然温泉别无二致。每年一入冬,江悬像只畏寒的蛇似的,成天往水里钻。
太医也说多泡温泉对身体好,能够舒缓身心、强身健体。江悬年少时候在漠北苦寒之地风吹雪淋,身体从来没什么毛病,如今岁数也不大,却如同风烛残年一般,一不小心就病倒,要仔细养着才行。
回宫之后,汤泉果然已经准备妥当。
奔波半日,江悬一身风尘仆仆。他换了衣裳去泡澡,今日萧承邺要陪太后用膳,想必不会来。
不知那名刺客要怎样处置……
事情过去几日,江悬终于抽空想一想那个刺客。
那人在萧承邺面前提起江家和谢烬的关系,无论谢烬是否被他说动,萧承邺心里必定已经埋下怀疑的种子。不出意外,那句话会让萧承邺一直如鲠在喉,直至谢烬像江家一样,再也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可惜了谢将军,八成还不知道自己要有麻烦了。
江悬从温泉里漂浮的木盘中拿下酒杯,抿了一口梨花白。
天气寒冷,杯中酒却温热适口,喝下去暖融融的。江悬不由自主多喝了点,喝完又满上一杯。
他酒量不算好,禁不住嘴馋。
或许因为热水里泡着,江悬没一会儿便有了醉意。他枕在石头上,长发漂浮在水中,眼帘要阖不阖,懒懒打着呵欠。
谢烬便是这时候来的。
前殿没见着人,谢烬凭着直觉摸到后院,跳上假山一看,看到热气氤氲中香肩半露、面色酡红的江悬。
谢烬不由得一晃神,差点没站稳摔下来。
他堪堪稳住身形,蹲在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上,理直气壮偷看起了江悬洗澡,直至江悬开始歪着脑袋犯困,谢烬怕他睡着滑进水里,终于出声冲他吹了声口哨。
江悬迷迷糊糊抬起头,一眼看见蹲在高处的谢烬。
月光照出一道清晰的轮廓,谢烬姿势散漫,胳膊搭在膝盖上,歪头看着江悬,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
江悬醉眼惺忪,一时忘了自己在洗澡,就这么瞧着谢烬,瞧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嘟囔:“流氓。”——只有流氓跟人打招呼才吹口哨。
谢烬跳下来,稳稳落在地面,不满道:“我怕你睡着才叫你,你还真是善恶不分。”
江悬轻哼,没有理他。
谢烬走到池边,蹲下来,凑近江悬:“阿雪。”
江悬抬眼:“嗯?”
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忽然拿到面前,手里握着一枝盛开的粉白色兰花。
“给你的。”谢烬说。
兰花是从萧长勖王府里偷摘的名贵品种,只开了这一株,被萧长勖知道,谢烬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江悬愣住,呆呆看了一会儿,问:“给我的……?”
谢烬点头:“嗯。”
江悬伸出手,接过那枝兰花,垂下眼帘。
粉白的花开得可爱,在这萧瑟秋寒中,又显得有几分脆弱和坚韧。江悬碰了碰花瓣,眼底浮现淡淡笑意:“很好看。”
他抬起头,对上谢烬目光,终于想起自己在泡温泉,眉头一皱道:“你又偷看我洗澡。”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谢烬脱口而出解释,“我来找你,谁知你刚好在沐浴。”
江悬并不真的生气。他喝了酒,情绪缓慢而飘忽,提不起多大气性。
他对谢烬勾勾手,说:“你过来。”
谢烬不疑有他,又往前凑近一点。
——扑通!
水花飞溅,江悬拉住谢烬衣襟一拽,猝不及防将他拽入水中。
谢烬灌了一大口水,扑扇着胳膊冒出头,江悬倾身而上,推着他肩膀把他推到水池边缘,轻笑:“好笨啊,岐川。”
岐川……
这是江悬第一次这样叫谢烬。谢烬眨了眨眼睛,忘了说话。
“看我做什么?生气了?”
“……不,没有。”
谢烬移开目光,夜色刚好掩护他通红的耳根。江悬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脸红,好奇道:“很热么?”
谢烬摇摇头:“不……”
“你为何不看我?”
——人喝醉了总是不讲道理,谢烬刚才看他也不对,现在不看他也不对。
他问完,甚至又靠近一些。
鼻尖萦绕着属于江悬的淡淡体香,谢烬原本没那么热,现在却热得发燥,身体某处也有了些不安分的反应。他转回头,对上江悬目光,微微垂眼:“你没有穿衣服。”
江悬愣住,低头,水面下的身体不着寸缕,温泉里泡久了,关节白里透红,和谢烬送他的兰花倒有几分相似。
“阿雪。”谢烬扶住江悬腰肢,直起身,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跟你走……”
腰上那只手炽热而有力,江悬睫毛轻颤,抬起头撞入谢烬双眸。
——“我不愿意。”
第17章 17 “脱吧。”
江悬说完便推开谢烬,像只灵巧的鱼,退到汤泉另一边,转身走上阶梯。
他的衣裳和浴巾挂在一旁,谢烬跟过来,问:“为什么?”
江悬取下浴巾披在身上,一回头,眼里没了刚才的朦胧笑意,一双眸子冷冰冰地看着谢烬:“我为什么要愿意跟你走?”
“阿雪。”
“谢将军。”江悬把另一条浴巾扔给谢烬,“当心着凉。”
谢烬接住,眸色沉了沉。
今日造访并非一时起意。来之前他便想好,这次一定要带江悬出去。
他没有告诉萧长勖和林夙,只叫自己的心腹在城外备好马车。就算江悬如今武功低弱,凭谢烬自己,也完全有本事将他带走,之后他们一路往西离开皇城,只要渡过黄河,便是天高任鸟飞。
想着,谢烬盯住江悬后颈,无声抬手。
这样做江悬可能会怪他,但……
谢烬心一横,手掌干脆利落地劈下去。
然而江悬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几乎是谢烬出手的同时,他猛一回头,侧身躲开那道掌风。
“?!”
谢烬敢来硬的显然在江悬意料之外,他当即变了脸色,毫不犹豫出手,直取谢烬命门。
这一下下了狠手,江悬底子还在,谢烬不敢大意,只得暂且躲避,用手肘抵挡江悬攻势。江悬光着脚,身上只一件宽袖长衫,行动多有不便,二人电光火石间过了几招,谢烬瞅准时机,抓住江悬袖子一拽,另一只手反握住江悬手腕,一拉一折,将人制服于双臂之间。
“地滑,当心。”
“谢岐川!”江悬动了火气,“放手!”
“不放。”
二人以一种看似亲密的姿势紧紧依靠,谢烬环抱住江悬,湿透的衣裳将江悬刚换上的长衫再一次浸湿。江悬微微喘息着,眼眶湿漉漉泛着红,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刚才没擦干的泉水。
“你打不过我。”谢烬说。
江悬冷声:“那又如何?”
“我今天一定要带你走。”
话音落下,江悬猛地用力挣开谢烬,一转身狠狠将他推开,自己也踉跄着后退一步,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跟你走?”
“阿雪……”
“别再叫我!我早就告诉过你,江问雪已经死了。”
谢烬没有理会江悬的怒意,走上前一步,深深看着他,问:“江问雪死了,那现在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江悬皱了下眉,睫毛微微颤动。
“你面前的……是行尸走肉,是孤魂野鬼,是本该死在幽鹿峡底却苟且偷生至今的废人。你以为你把我带走,江悬就能回来了吗,不,江悬永远回不来了。”
“回不回得来,”谢烬看着江悬的眼睛,“我要试了才知道。”
谢烬的执拗更加惹怒江悬,他走上前,嗵一声闷响,重重一拳打在谢烬右脸。谢烬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江悬抓起他衣襟,冷冰冰道:“七年不见,我以为如今的谢将军不再像从前那样冲动莽撞,没想到你还是一点没变。”
谢烬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抬手碰了碰自己唇角,碰到一点鲜红血迹。
江悬接着道:“你大可以带我一走了之,玄鹰军余部呢,我过去的心腹和部下呢,我消失了,萧承邺会如何处置他们,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你自己,你我刚刚见面,我便从宫中逃脱,你猜萧承邺会不会怀疑你,届时你要如何,起兵造反么!?”
最后那句问出口,周遭空气蓦地静了下来。
谢烬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愈发深沉。
江悬眼底浮现一丝疑惑,接着忽然明白了什么,瞳孔微颤,醉意瞬间消弭大半:“你当真……?”
“若是真的,你站在哪边,我,还是萧承邺?”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江悬松开谢烬,转过身,神情渐渐恢复平静:“你又代表了谁,秦王?他隐忍这么多年,终于想要争一争这皇位了吗?”
谢烬默认。
江悬冷笑:“哪边我都不会站。”
许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毫不犹豫的拒绝,谢烬眉头轻蹙,问:“为什么,难道你对萧承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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