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将军,”江悬抬眸,冷冷瞥向谢烬,“你在用什么身份问我,我偏心谁憎恶谁,与你何干?”
此刻的江悬仿佛一只不饶人的刺猬,让谢烬不免想起小的时候,每次江悬生他的气,都像现在这样对他冷言冷语。
谢烬知道江悬那些排斥和抗拒不一定出于真心,他这时万不能再与江悬对着干。
“阿雪,”谢烬拉住江悬的手,小心往前一步,“别生气了。”
江悬抽出手,说:“我没有生气。”
谢烬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狐狸毛大氅,给江悬披上系好,低下头说:“你现在不想走,我不强迫你。……但是阿雪,在我心里,江问雪一直都是江问雪,从来没有变过。”说完,他拥抱住江悬,“抱歉,这次是我太冲动,我只是,无法再忍受萧承邺那样对你,他凭什么……”
江悬冷笑:“凭他是皇帝罢。”
谢烬不自然一滞,问:“你对他,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么?”
“怎么?”
“我听到他叫你阿雪。”
“他叫我什么,又不由我说了算。你也叫我阿雪,我叫你别叫,你便不叫了么?”
“我和他怎能一样?你我一起长大,我叫你阿雪天经地义。”
谢烬说得理直气壮,实则心里并没有底气。
说到底,一起长大的情谊,若是江悬不在乎,那便什么都不算。
“阿雪,”谢烬声音低了些,“我能叫你阿雪么?”
江悬仍是那样的语气:“随你。”
“你冷不冷?”
“不。”
“你还有多少在世的部下和心腹,写一张名单给我,我会想办法保护他们周全。还有江家余下的人,我也会替你照顾,你放心。”
“你不必……”
“阿雪,相信我一次,好么?”
谢烬看着江悬的眼睛,认真地问。
此刻拥抱着江悬的谢烬,是二十二岁羽翼丰满的谢岐川,不是十五岁眼睁睁看着江家覆灭却束手无策的谢烬。
没有人知道,江悬也不知道,那一夜的少年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一个人站出来扛起玄羽军,凭着万分之一江悬没有死的可能坚持到现在。
见不到面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告诉过自己,一定要变得很强,强到有朝一日再次见到江悬,能够不再被动、不再无计可施。
沉默许久,江悬面色稍有和缓:“那些人,想来都在萧承邺监视之下。”
谢烬说:“我知道。”
“……一切小心。”
“嗯。”
谢烬犹豫了一下,抬手摸摸江悬后脑勺,问:“你还生我气么?”
江悬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问:“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我……”
“我让你不要再来,也不要再管我的事,为什么不听?”
“我做不到,除非我死了。只要还活着一天,我绝不会不管你。”
江悬轻嗤一声:“犟种。”
听江悬笑,谢烬心里也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一掌并没有让江悬记仇,但倘若真的劈到身上,恐怕此刻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想到这,谢烬还是有些遗憾。他低估了江悬多年练就的警惕,这次不得手,下次江悬一定会更加防备。
“你衣服湿透了,要换一身么?”江悬问。
谢烬低头,自己从里到外湿了个彻底,心里惦记着江悬的事,竟差点忘了。
江悬当他默认,说:“这里也许没有适合你穿的衣服。先换身里衣罢,外衣我想想办法。跟我来。”
说完便踏着阶梯走上回廊,谢烬跟上,周遭静谧无人,忍不住好奇道:“宫里伺候你的下人呢?”
“我沐浴时,一向不习惯人伺候。”
难怪两次撞到江悬洗澡,跟前都没有人……
二人到了江悬卧房,谢烬的衣服一路滴着水,在地毯上留下一道深色水渍,江悬给他拿来一身里衣,说:“这是新的,可能不太合身,将就一下罢。”
谢烬左右看看:“我,在这换?”
江悬歪了下头:“你想出去换也可以。”
“……”谢烬撇撇嘴,“算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服,最近天凉,里外穿了三四层,今日从围场回来没来得及仔细装扮,简单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便来找江悬了。
江悬站在一旁,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谢烬。
几年不见,谢烬长开了,如今宽肩阔背、窄腰长腿,已然一副成熟男人模样。脱掉上衣后,胸膛和手臂肌肉清晰有力,肌肤呈小麦色,散发着某种属于沙漠和草原的野性。
察觉到江悬目光,谢烬抬眼,动作一滞。
江悬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明明是两个男人,不知为何,谢烬忽然有些不自在。
“你干嘛盯着我于烟鱼尾看?”
江悬反问:“你看了我两回,不许我看你么?”
谢烬哑口无言,顿了顿,继续脱掉自己的裤子和鞋袜。
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展现在江悬面前,江悬微微垂眸,目光停留在谢烬腰腹之下:“亵裤也湿了,不换么?”
谢烬这回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味,不太确定地问:“阿雪,你是不是故意的?”
江悬一派坦然:“故意什么?”
“故意报复我偷看你洗澡。”
“你承认你偷看我洗澡了?”
“我,”谢烬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江悬绕了进去,辩驳道,“我没有偷看你洗澡。”
江悬走过来,停在谢烬面前,眼神有意无意扫过谢烬全身,问:“没看我洗澡,那蹲在山头做什么?”
谢烬答不上来,江悬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
“脱吧。”江悬轻飘飘道。
第18章 18 “我愿意那个人是你。”
久别重逢第五次见面,江悬一派淡然地叫谢烬脱光了给自己看。
若是在军队里,行军途中条件有限,大家时常一起在河里洗澡,互相看看也没什么。但现在,宫闱之中,只他们二人,江悬轻描淡写一个“脱”字,很难不让谢烬往别处想。
谢烬眸色一沉,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块布料。
蛰伏的某处,即便沉睡着也看得出尺寸不俗,而现在,在江悬的目光中,似乎有想要抬头的趋势。
“谢将军,”江悬声音轻缓,“在想什么?”
谢烬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一步。
二人本就挨得近,这一来,谢烬几乎要碰到江悬。江悬眼神微动,这样的距离让他感到不适,他本能想要后退,却忽然被谢烬揽着腰往前一带,整个人撞入谢烬怀中。
江悬语气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谢岐川。”
“阿雪,”谢烬垂眸,沉沉看着江悬,“看够了么?”
“放开我。”
江悬挣了一下,后背那只手蓦地握紧他蝴蝶骨。
赤裸着身体的谢烬像一头野兽,炽热、蓬勃、充满生命力,他不理会江悬的抗拒,一步步逼近,江悬被他带着后退,直到避无可避,小腿撞到坚硬的床沿。
江悬回头瞥了一眼,就这一瞬,谢烬倾身而上,将他压进那张金丝楠木大床。
嗵。
眼前出现一张年轻张扬的脸,眉骨高挺,目似朗星。江悬不自觉瞳孔一颤,故作镇定问:“你要做什么?”
“你勾我的时候,没想过我会做什么吗?”谢烬开口,声音多了几分低沉,“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还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江悬愣了愣神,轻笑:“当然不是。你是谢大将军。”
不知怎的,江悬叫出这几个字,没有半点外人口中恭敬客气的样子,反而像一支羽毛挠着谢烬耳朵。谢烬目光微落,停在江悬那两片红润的唇:“刚才在汤泉里,你叫我岐川。但我更喜欢你以前叫我阿烬。你很久没叫过了。”
“你长大了,不好再叫小名。”
“那叫岐川也好。”
“叫谢将军不好么?”
“不好,太生分。”
江悬笑笑:“好。岐川。”
“阿雪。”谢烬抚摸江悬脸颊,手掌缓缓往上,将他散乱的发丝理到耳后,“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吗?”
江悬收敛笑意,摇摇头:“我不能。”
于是谢烬不再追问,就这样深深注视了江悬一会儿,低下头,两片嘴唇很轻地碰到江悬额头。
江悬原本放松的眼睑倏地睁开,不可置信般缓缓抬眼,视线却被谢烬突起的喉结和下颌遮挡。
这或许不能算作是一个吻。
谢烬只是这样用嘴唇触碰着他,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江悬低头,视线停在谢烬身体某处。——是有反应的,但江悬没有察觉到任何别样的欲望。仿佛一切都发自本能,亲近他是本能,有反应也是本能。
这让江悬想起七年前最后一次分别。
那时谢烬已经不小了,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头窜得比他还高,有时站在他面前,会让他分不清谁才是哥哥。
不过谢烬打小叛逆,一向不爱叫他哥。
那会儿还是秋天,跟现在差不多的季节,江悬随父兄到几百里外驻军,谢烬身上有别的任务,不能同他们一起。
离开那天谢烬绷着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不高兴似的,把江悬堵在帐子里,问:“江帅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江悬有意逗他,故意说:“江帅不让你去,你去问江帅,为何问我?”
“我,”谢烬噎了一下,眉眼肉眼可见的耷拉下去,“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打仗的事不好说。”
“阿雪。”
“嗯?”
谢烬忽然用力拥抱住江悬,说:“一定要平安回来。”
江悬无奈一笑,抬手拍拍谢烬后背,说:“你也是,万事小心,自己多保重。”
二人从小到大聚多离少,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整整七年。十几岁时的谢烬可以肆无忌惮拥抱江悬、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不带自己,现在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触碰,留下一个不算是吻的吻。
江悬难得心软了一次,开口道:“岐川。”
谢烬声音低低的:“嗯。”
“没记错的话,下个月是你生辰。”
“……嗯。”
“二十二岁,也该考虑成家了。”
谢烬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说:“不考虑。”
江悬抬眼:“为何?”
“你比我年长,就算考虑,也该你先考虑。”
“你明知道我……”
“你总不会一辈子困在皇宫,日后离开这里,你想娶妻生子,有的是机会。”
这话听着不大高兴,语气很淡,甚至有点冷冰冰。江悬想了想,微微起身,谢烬以为他想离开,忽然按住他肩膀,一用力把他压回床上。
这下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客气的距离也没有了,谢烬胸膛宽阔,几乎将江悬整个人笼罩在身下。
“江问雪。”
江悬一愣,半是好笑半是无奈:“谢将军,这是又生的哪门子气?”
谢烬咬紧后槽牙,被江悬一问,脸愈发的黑。
“我会不会成家,你难道不知道么,为什么还要问我?”
江悬不解:“我?”
“我找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让你出去吃我喜酒的?江问雪,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谢烬问住了江悬。
他算什么……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久别重逢的故友,
家破人亡后这世上唯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
似乎都是,但都不止。
唯一没有疑问的是谢烬于江悬而言是不同的,在他前十几年的人生中,除了父母兄长,谢烬是陪伴他最多的人。在谢烬面前,江悬从不需要掩饰自己喜怒。甚至母亲病逝那天,也是谢烬陪着他,让他靠在肩膀哭了一整夜。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谢烬,如江悬从前所想,成了驰骋沙场、意气风发的谢将军。江悬想过他终有一天会让“谢”字旗飘扬在大梁领土上空、会让所有敌人听到他名字闻风丧胆、抱头鼠窜,但没想过自己也许永远无法亲眼得见那样的场景。
不能并肩也没关系,他至少不该成为谢烬如今的牵绊或阻碍。
“岐川……”
江悬张了张口,一向游刃有余的人忽然好像没了话说。
谢烬问,声音低哑:“很难回答么?”
是有些难回答。
江悬沉默许久,抬起头,目光落入谢烬眼瞳。
“那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本来下定决心要死了。这些年我有很多死的机会,但我一直撑到现在,想要回漠北看看,看看玄鹰军在你手里变成了什么模样。但那天晚上见过你,我的愿望忽然实现了,我在你身上看到戈壁和草原、沙漠和旷野,看到七年前玄鹰军留下的那缕孤魂,我忽然了无牵挂,闭眼之后只觉得安宁。如果不是第二天你又来找我,也许我就这么走了。我不知道你对我来说算什么,但我放下一切决定赴死是因为你,最后挣扎着再次醒来也是因为你。阿烬,你我之间至少有一个要在西北的烈日下策马奔驰,我愿意那个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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