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烬仍记得江悬那天回来的样子,高头骏马,黑发红衣,那只名叫驰风的白色鹰隼在他头顶盘旋。连日光都偏爱他,照得他漆黑眼瞳如琥珀流金。
他在马上弯腰,对谢烬伸出手,手中握着这把短刀:
“阿烬,送你的。”
……
一晃多年,谢烬成了战功赫赫的谢将军,江悬的名字却无人提起了。
禁卫军在宫中仔细搜寻一夜,到天亮时,仍未发现刺客踪影。
萧承邺昨晚留宿在皇后那里,清早李策到中宫回禀刺客一事,萧承邺什么也没问,只斜睨他一眼,道:“自己去领罚。”
李策面色一顿:“是。”
皇后一边为萧承邺整理朝服,一边随口道:“昨晚中宫未见有动静,不知哪里来的刺客、去行刺谁的?”
萧承邺似笑非笑:“是刺客是贼,还不好说。”
唯一见过“刺客”的人,吹了一宿夜风,这会儿低热不退,在映雪宫床榻上半昏半睡躺着。
等到萧承邺晚些时候过来,江悬已水米未进躺了一天。
“怎么回事?”萧承邺冷着脸问。
张太医战战兢兢答:“饮酒又受凉,感染了风寒。”
饮酒受凉……萧承邺目光投向一众宫人,玉婵连忙跪下,说:“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子,请皇上恕罪。”
萧承邺正欲开口,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头,江悬抬起眼帘,声音低缓:“我自己不留心,别怪他们。”
萧承邺手指触碰到江悬肌肤,眉头舒展些许,对太医和宫人摆摆手道:“都下去吧。”
“是。”
殿里安静下来,萧承邺坐下,顺势握住江悬的手。江悬病得昏沉,没有挣扎。
“李策说昨夜宫里进了刺客,你知道么?”
“知道。”江悬语速很慢,“李副统领来问过。”
“你见过么?”
江悬摇摇头:“没有。”
萧承邺垂眸,道:“说是刺客,我看倒更像贼。只是不晓得这后宫有什么可偷的东西?”
江悬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说:“珠宝玉器,字画古玩,总是有的。”
“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昨晚宫宴时候来偷。”
“昨晚人多眼杂,许是方便行事。”
“看身手,不像是一般的贼。”
萧承邺的话仿佛暗示什么,江悬听懂他意思,问:“你怀疑是昨晚赴宴的人?”
萧承邺反问:“你不觉得么?”
江悬想了想,说:“也许那人也希望你这么想。”
萧承邺没再说话,目光沉沉地看了江悬一会儿,淡淡一笑:“身子好些了么?”
江悬摇摇头:“我没事。”
萧承邺扶江悬起来,喂他喝了两口水,随口道:“我打算让谢烬留在京中,磨磨他的性子。他这两年愈发无法无天,上次擅自斩杀俘虏,朝中大臣对他颇有微词,正好这次让他留下来看看,文官们都是如何参他的。”
江悬不甚关心:“嗯。”想了想,轻描淡写道:“谢烬手握重兵,时间久恐拥兵自重,敲打敲打也好。”
萧承邺不露声色:“你这么想?”
江悬没说话,似乎懒得再应一遍。
萧承邺放下水碗,拇指抹掉江悬唇边水渍,抬起他下巴,端详片刻,问:“阿雪,你当真如此不念旧情?”
旧情?
江悬皱了下眉,眼神反问萧承邺“什么旧情”。
萧承邺笑了:“我的确是喜欢你如此。”
说完,他俯下身,含住江悬唇瓣,在得到反抗之前熟练地掐住江悬下颌,手上一用力,迫使江悬张开嘴。
两人之间的亲吻从来是萧承邺单方面掠夺,除非江悬因为用药意乱情迷,才会给他一些不自控的回应。
萧承邺含吮着江悬的嘴唇和舌头,江悬病中虚弱气短,几度发出痛苦而沉闷的低喘,萧承邺置若罔闻,仍旧扣着他的腰,重重地亲吻他。
江悬剧烈地咳嗽起来。
五脏六腑仿佛都跟着震颤。
咳嗽带出泪水,萧承邺不紧不慢替他擦掉,说:“阿雪,你知道么,你这副样子最好看。”
江悬闭了闭眼,问:“不人不鬼的样子么?”
“不,脆弱凄惨的样子,我见犹怜。”
“……疯子。”
萧承邺一愣,不怒反笑:“你说的没错。”
萧承邺当然是疯子,江悬清楚,萧承邺自己更清楚。
“起来用膳吧。”他说,“十六亦是团圆夜。你我二人,一起吃顿团圆饭。”
第6章 06 “你现在……像一条狗。”
边关近来还算太平,萧承邺会让谢烬留下,也算是在谢烬意料之中。
这一来正好合了他的意,他要见江悬,在京城总比在漠北方便。
不过萧长勖的意思,救人之事需得从长计议,也不可对江悬透露太多。
“人心易变,问雪在皇兄身边七年,心性是否还如从前,都还未可知。”——萧长勖这么说。
萧长勖的顾虑不无道理,那晚相见,江悬比起从前确实大变了模样。
不过谢烬要是在意这个,也就不会单枪匹马去闯皇宫了。
将军府很久没这么热闹过。
谢烬十八岁那年正式册封爵位,这座将军府便是萧承邺赏赐给他的府邸,可惜没住几天他就回漠北了,到现在一晃三四年,这是他第一次回来。
为迎接他,管家早早将府邸内外布置一新,特意挑选了几个聪慧可人的婢女到内宅伺候。然而谢烬生活简朴惯了,这次回来除了带一队亲兵,便只带一个小厮照顾起居,管家选的侍女他一个也没要。
安顿好之后第一件事,谢烬去参观城郊的练兵场。萧承邺让他没事多跟在瞿老将军身边看看禁军是如何训练。
七年前那场恶战之后,谢烬收编了江家玄鹰军残部,成立玄羽军。七年间,玄羽军一方面驰骋漠北、屡战屡胜,另一方面没少因为军纪散漫被朝中大臣参奏,他们说谢烬年轻冲动、不沉稳,连带着手下军队也如土匪一般,有辱大梁声名。
谢烬对此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这次回京也不知收敛,在大路上恨不得横着走,短短几天,又被参了好几本。
江悬缠绵病榻,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一场秋雨一场凉,桂花开过之后,满城银杏一夜之间变得金黄。萧承邺下令他病好之前不得外出,于是映雪宫上下将他紧紧看在房里,他只能透过一扇小小窗子,窥得外面一抹秋色。
陪伴他的有一只骨哨。
不知是不是因为用驰风的骨头做成,这只哨子音色高昂激愤,仿佛漠北辽远苍穹,哨声一响,江悬便想起那些策马弯弓的少年时。
或许这也是谢烬的目的。
谢烬怕他忘了草原和沙漠、忘了他的弓箭和鹰。
江悬用一根细细的皮绳将哨子穿起来,藏在枕头里面。萧承邺就算再疯,也不至于拆开他的枕头看。
又过了几日,萧承邺来看江悬,江悬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休养这段时间,脸颊上的肉似乎也长回来一点。
见是萧承邺,江悬一贯的冷淡:“你打算还关我多久?”
萧承邺半笑不笑:“你想出去么?”
江悬没有回答。
“求人至少也说句好听的,你这般对我呼来喝去,究竟是谁有求于谁?”
“随你,继续关着我也无妨。”
江悬看来不打算说这句软话,一个人拿了本书,倚在美人榻上翻看。
秋日暖阳透过窗纱,铺洒在他绸缎一般的黑发上,天凉了,他身上的布料依旧轻薄,半遮半掩,无端令人遐想。
这样一幅画面,让美人榻的“美人”二字格外令人信服。
萧承邺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观赏江悬,说:“阿雪。”
江悬抬眼,无声地瞥他一眼。
“过几日秋猎,你想去看么?”
秋猎……?
七年时间,江悬连映雪宫都不曾离开过,萧承邺怎会忽然问他想不想去秋猎?
江悬眉毛微蹙,脸上浮起一丝狐疑。
“今年人多热闹,你许久没出门,出去散散心也好。”萧承邺说。
江悬垂下眼帘,目光重新回到书页上:“不必了。”
“你不想去?”
“没什么兴趣。”
萧承邺碰了软钉子也不恼,仍旧意兴盎然地看着江悬。看了一会儿,说:“还是去罢。就当是这段时间关着你,给你的补偿。”
萧承邺自然不会这么好心,虽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但凭江悬对他的了解,不会是好事。
江悬神色恹恹,对萧承邺的独断不置可否,没有接话。
萧承邺看够了美人图,终于注意到江悬手上拿的书:“在看什么?”
江悬答:“《吴子》。”
“怎么又是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那不然我该看什么,《房中秘术》么?”
萧承邺一愣,转而笑了:“你愿意看,我自是不反对。”他今日心情好,有功夫同江悬闲聊,尽管江悬看起来并不大想理他。“阿雪,我记得你于骑术和箭术都很精通。”
江悬终于一滞,转头看向萧承邺,目光冷淡。
萧承邺问:“为何这般看我,想对着我心口来一箭么?”
江悬坦然承认:“是。”
如此大不敬,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萧承邺不怒反笑,说:“我倒是很期待这一天。”
说完,他起身走过来,弯腰抽走那本兵书,随手往地上一扔。
两人面对着面,刚好能将彼此每一分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萧承邺看着江悬,目光如同一条黏腻的蛇,在江悬的脖颈到锁骨处流连。比起喜欢,更像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这是萧承邺唯一也是最满意的一只猎物。
从发丝到脚趾都生得美,年少时勤于锻炼,一身骨骼端正漂亮,又不过分强壮,如今虽柔弱了点,却也平添几分勾人心魄的旖旎绰约。
萧承邺的手缓缓抚摸过江悬脸颊,低声说:“那么多药喂下去,都没能消磨你心性么?还想着杀我?”
江悬看着萧承邺眼睛,没有说话。
“那天得了匕首,怎么不悄悄藏起来捅我一刀,而是划了自己的手,嗯?”
这次江悬回答了:“杀你或杀我自己,于我而言是一样的。总归是结束这一切。”
萧承邺眸色一沉:“你就这么恨我?”
恨么?
倒也没有多恨。
起初是恨的,恨不得杀了他。后来撑着一口气,想要逃出这座金笼。到现在,只剩无尽的麻木和死寂。
活着可以,死也可以,能杀了萧承邺最好,杀不了他,杀了自己也可以。
江悬勾唇浅笑:“你其实想听我说恨你,是么?”
萧承邺瞳色一黯。
“好可怜啊,萧承邺。”江悬笑着,甚至笑出了声,“我不恨你。说到底,你我还能纠缠几年呢?届时一抔黄土,你猜我还会不会记得你?”
“江悬。”
萧承邺蓦地掐住江悬脖颈,五指收紧。
几乎是瞬间,江悬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萧承邺总是如此,前一刻温存如爱侣,转眼便恢复暴君本性。
他就这样掐着江悬脖颈把人从外间拖回卧房,像丢一件衣服似的一把掼在床上,动作没有丝毫怜惜。
江悬肋骨撞在床角,没忍住一声痛哼。萧承邺倾身而上,将他压在身下。
“我提醒过你,不要故意惹怒我。”萧承邺冷声道。
没了脖子上那只手,江悬终于得以喘息。他抬起眼帘,眸子里映出萧承邺阴鸷的面容,不禁轻笑:“你现在……像一条狗。”
这句话无疑更加激怒萧承邺。萧承邺抓起江悬头发,阴恻恻道:“我知道你想死。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江悬当然想死。像他自己说的,他和萧承邺纠缠不了几年了。再去地牢滚几遭,他这条命就该差不多了。
但他无意中碰到自己枕头,分神想起枕头里有谢烬给他的骨哨。
谢烬……
那晚离开时,谢烬说“我还会回来找你”。
还会么?
“何瑞。”
萧承邺对门外唤了一声。
何瑞低眉顺眼地进来,没有瞧床上的江悬。
萧承邺不耐烦地勾手,示意何瑞拿药,不同以往,何瑞这次迟疑了一下,抬起头,似乎想提醒萧承邺太医说不宜再用那种药,然而察觉萧承邺盛怒,他到底没说什么,恭恭敬敬递上一粒药丸。
江悬对这粒药丸很熟悉,它会把他变得不人不鬼,仿若一头发情的淫兽。
“我对你还是太心软了。”萧承邺掐着江悬下颌把药喂进去,说,“你知道掸邦的芙蓉散么?只要服用一次便会成瘾,这辈子再也无法摆脱。药瘾犯时有如千万只蚂蚁钻心噬骨,骨头再硬的人也只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像条狗一样求着人给他药。”
顿了顿,俯身逼近江悬,面色阴沉:“阿雪,你想试试么?”
媚药已逐渐在江悬身体中生效,他眼眸泛起湿润,目光缥缈,似痛苦又似渴求般微微蹙起眉头。
“怕了吗?”萧承邺问。
江悬攥紧衣袖,声音轻弱:“随你。”
不知为何,他没有随着萧承邺的话想到什么芙蓉散、什么钻心噬骨、涕泗横流,而只想到一片蔚蓝苍穹,万里无云,孤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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