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烬眼神微动,抬手扶住江悬的腰。
江悬垂眼,目光暗了暗,没有说话。
然而下一刻,谢烬坐起来,轻而易举把江悬从自己身上抱下去,说:“我没有想做什么。”
江悬脸上浮起一抹狐疑。
“我不是萧承邺,你不必这样试探我。”
谢烬皱着眉头,似乎为江悬将他想成那种人而感到憋闷。他把江悬掉落的衣领拉上来,又不太熟练地将江悬弄乱的发丝拂到颈后,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来,只是为了看你。”
“看我……”
江悬愈发疑惑,以至于一时没能做出回应。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任由谢烬摆弄自己的衣裳和头发,仿佛刚才那般勾人模样没有出现过。
“皇帝有意削减玄羽军,这次将我留在京中,恐怕是想找机会让我交出一部分兵权。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遂他的意。”谢烬平静道,像聊家常那样对江悬说,“我不知道他打算留我多久,漠北那边岑将军年纪大了,梁术他们又不担事,若有战事,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所以这段时间,趁我在这里,我想多看看你。”
说完,他抬起头,似乎想对江悬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能笑得轻松。
“这么多年……阿雪,你怎会一点音信都没有?”
江悬答不上来。
重重宫阙,孤翼难飞。他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一个人逃出这铜墙铁壁。
何况萧承邺对他用的那些药,久而久之损伤他的身体,如今,萧承邺身边随便一个侍卫都可以制住他。
半晌,他问:“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和皇上一条心么?”
谢烬笑笑:“那我也认了。”他拥抱住江悬,下巴放在江悬肩上,神色终于微微舒展,“你若真跟他一条心,那就当我这么多年瞎眼看错了人。”
谢烬的怀抱很暖,是一种朝气勃发的、被太阳曝晒过的干草垛的温度。江悬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睫毛,视线中出现谢烬宽阔的脊背。
谢烬今日看起来好像认真打扮过,马尾里藏着几根细细的编发,腰带缀有红色玛瑙,和发冠上的红玛瑙交相呼应。江悬意识到什么,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谢烬抱了一会儿,终于想起问江悬:“我可以抱你么?”
江悬声色淡漠:“我说不可以呢?”
谢烬僵了一下,不悦道:“江问雪,你越发小气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放开江悬,反而抱得更紧。江悬薄薄一片,谢烬手长腿长,这样抱着,好像能把江悬整个人包裹进怀里。
“你为何这么瘦,”谢烬问,“萧承邺不给你吃饭么?”
江悬淡笑:“嗯。”
“今年雨水丰沛,草长得肥,羊肉也鲜美,冬天回去,我给你烤羊腿吃。”
“好。”
“阿雪……”
“又怎么了?”
“没怎么,只想叫叫你。”
……
夜深了,谢烬就这样抱着江悬,一直到月亮升上树梢。
今夜云层厚重,月光也稀薄,整座皇宫万籁俱寂,在黑暗中静静沉睡。不知什么时候,谢烬握着江悬左手放在自己心口,缓缓摩挲那道长好的疤,江悬竟也由着他动作,一直没有挣动。
“以后不要再弄伤自己了。”谢烬低声道。
这次江悬没有回答。过了很久,说:“我近日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情。”
“梦到什么?”
“很多,零零碎碎,也梦到过你。其实现在,能不能回去,于我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江悬的话让谢烬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低下头,发现江悬闭着眼睛,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似乎感到冷一般打着寒颤,鬓边碎发已被汗水浸湿。
谢烬呼吸一紧:“阿雪,你怎么了?”
江悬虚弱地摇摇头:“我没事。”
“你脸色好难看。”
谢烬用嘴唇试了试江悬额头,果然,烫得跟熟了一样。
萧承邺白天喂的药到底是伤了江悬身体,他大病初愈,本不该用如此猛烈的药,萧承邺枉顾医嘱,被江悬一激便不管不顾地折腾,会有这样后果,江悬心里早有预料。
“我去叫人。”
谢烬说着就要起身,江悬拉住他,又无奈又好笑:“你还怕自己不被人发现么?”
“可是你……”
“我没事……只是发热,明早让太医来看看就好了。”
距离天亮也就一两个时辰,谢烬看看窗外又看看江悬,最终选择同意。
“你先躺下。”
“嗯。”
谢烬扶江悬躺好,自己也躺下来,把江悬揽进怀里,用老辈留下的法子拍抚他的脊背,让他尽快暖和起来。
江悬闭上眼睛,问:“你还不走么?”
“我等你睡着再走。”谢烬说。想了想问:“为何突然发热,感染了风寒么?”
江悬摇摇头,平静地回答:“有些东西不及时弄干净,留在身体里,是会容易让人生病。”
谢烬半懂不懂,江悬补充说:“萧承邺白天在这里。”
这次谢烬听懂了,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半晌,低声问:“他,总是这样么?”
“嗯。”
谢烬捏紧了拳头。
江悬不再说话了。
许是倦了,他靠在谢烬怀里,没多久,呼吸渐渐低缓平稳,像是睡着了。
床帐昏暗,江悬的面容模糊不清。睡着的他终于不再那么冷冰冰,而有了些小时候的模样。
谢烬不知道,江悬很久没有在睡梦中露出过这样安宁的神色。
他自来了映雪宫,一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
一般人被这样折磨七年,要么疯了,要么麻木认命、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二者无论如何都算是自保。
而唯独清醒是一种痛苦。
江悬能撑到谢烬来见他一面,期间忍受过多少,可想而知。
看得见的疤在江悬身上,看不见的疤,恐怕都在江悬心里。
“阿雪。”
谢烬握紧江悬的手,低声喃喃。
“阿雪……”
第9章 09 “你想不想再见一见他?”
天还没亮,张太医便得到通传,说是映雪宫那位又不行了。
倒也不是稀罕事,隔三差五来这么一遭,张太医已然处变不惊。
——不行就不行了,早晚都得不行。照皇帝那个折腾法儿,但凡换个人,早该不行了。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
张太医诊脉之后,皱着眉头久久没有言语。
倒不是身体如何,只是求生的意志,明明前些日子还是有一些的,甚至上次割腕之后都还有,今日看,竟然几乎快要一点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他彻彻底底地全然不想活了。
侍女忧心如焚:“太医,公子怎么样了?”
张太医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我先开副方子罢。”
——事到如今,听天由命。这位主没了,自己的差事怕也没了。
下朝之后,萧承邺闻讯从承天殿赶来。
江悬仍旧昏睡着,吃药退了热,脸色却不见好。萧承邺清楚自己昨天干了什么,故而没有问江悬为何如此。
“皇上。”
张太医跪在一旁,思来想去,终是忍不住开口。
“容臣多言一句……公子如今行将枯朽,断不可再这般对待了。”
萧承邺抬眼,声音透着冷意:“行将枯朽?”
“是。”张太医硬着头皮道,“如此下去,最多一年。”
“放肆!”
哗啦一声脆响,萧承邺扬了手边茶盏。
瓷片碎了满地,茶水飞溅到张太医脸上,张太医连忙磕头匍匐,连同映雪宫上下齐刷刷跪倒一片。
萧承邺脸上乌云密布,比那日得知江悬自戕还要阴沉。他站起身,后槽牙紧了紧,死死盯住地上的张太医,说:“这种话,别再让朕听到第二次。”
张太医闭了闭眼,磕头:“是。”
“都滚下去。”
“是。”
张太医和宫人全都退下,寝殿里只剩萧承邺和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江悬。萧承邺走到床前,垂眸看了一会儿,弯腰面无表情地掐住江悬脖颈,五指一点点收紧。
昏睡中的江悬皱紧眉头,五官因为痛苦而逐渐扭曲,直至眼角溢出泪水,眼皮下的瞳仁在濒死边缘微微抽搐。
萧承邺倏地松手。
江悬胸膛剧烈起伏,泪水簌簌落下,尽管如此,还是没有醒。
“江问雪。”萧承邺低声问,“是什么让你突然不想活了?”
“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么,你的尸体要为朕陪葬,你的魂魄朕有的是法子困在映雪宫,你去哪求你的自在?”
“更何况你别忘了,你在世上并非茕茕孑立,江家还有些老弱病残,玄鹰军也有旧部残留,你敢死,朕要他们全都给你陪葬!”
萧承邺的面容已然有几分扭曲,江悬却仍旧沉默。
说到底,他若是真的在意这些,早就在萧承邺将他关进映雪宫的第一天就一头撞死,省得自己为他们带去麻烦。
萧承邺握紧拳头,骨头攥出咔嚓声。
半晌,他想起昨日上朝见到的谢烬,低声问:“你还记得谢岐川么,你想不想再见一见他?”
——这个世上,除开江悬已故的亲人,萧承邺所能想到的人里,只有这位儿时玩伴也许会让江悬有些许在意。
“朕答应你,你醒来,秋猎时朕允许你见他。”
江悬指尖微微动了动。
萧承邺目光下落,先是不易觉察地舒展了眉头,接着想到什么,目光愈发阴冷。
“你想见他?”
然而这次江悬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刚才只是萧承邺的错觉。
萧承邺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自己的拳头。江悬仍旧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萧承邺抬手抚摸他的脸,拇指触碰到他苍白的唇瓣,像抚摸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想起张太医说的那四个字,“行将枯朽”。
萧承邺终于生出“他快要死了”的实感。
他是会死的。
江悬会死。
萧承邺心口一窒,倏地收回手。
“何瑞。”
何瑞从门外进来:“奴才在。”
“你在这里守着,他醒来告诉朕。”
“是。”
萧承邺拂袖而去,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何瑞眼尖看见,他离开时的脚步比平日要匆忙许多。
房门关上,寝殿安静下来。江悬刚才被萧承邺掐过脖子,颈上的指痕清晰可见,脸颊也有泪水,一道道蜿蜒,看着有些狼狈。
何瑞走上前,跪下来掏出手帕,一点点为江悬擦掉泪水,让那张脸重新变得干净漂亮。
漂亮是漂亮,却没了生气。
何瑞收起手帕,慢慢站起身,静静看了江悬很久,问:“您真要这么走了么?”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萧承邺,自也不会回答他。
“再留下看看吧。”何瑞淡笑,笑容轻而苦,“留下看看……”
哐当。
兵刃碰撞,谢烬手里的刀断成两截。
瞿老将军想见识谢烬刀法,便叫了几个年轻军官和他比试,没想到军营里的兵器这么不抗造,还没过几招便劈断了一把。
金属的余震让谢烬的掌心微微发麻,他愣了一下,心底莫名升起一阵不安。
“年轻人果然有劲儿。”瞿老将军笑着缓和气氛,“不如今日就到这里,我看谢将军也累了,大家歇息歇息。”
谢烬回神,心不在焉地一抱拳:“见笑。”
他把断刀递给一旁的士兵,无意间转头,望见远处巍峨的宫殿。
红墙金顶在阳光下肃穆辉煌,谢烬看着,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又想起江悬,心里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谢烬思索片刻,对瞿老将军说:“想起府中还有些急事,在下恐怕要先走一步。”
瞿老将军知道他一向来去自由,便没有挽留:“好好,你去忙,咱们明日见。”
“明日见。告辞。”
离开军营,谢烬马不停蹄赶往秦王府。萧长勖正在书房写字,谢烬推门进来,他放下笔问:“岐川?何事这么匆忙?”
谢烬开门见山:“今日宫里有消息么?”
“宫里?”萧长勖不明就里,“没有。怎么了吗?”
“……没怎么。”
谢烬昨晚偷偷去看江悬,萧长勖并不知情。萧长勖想了想,说:“不过,今日下朝皇兄走得匆忙,看他脸色,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事……”
谢烬无端有种预感,萧承邺是去看江悬。
江悬昨晚高热不退,睡着后,谢烬用凉水浸湿帕子帮他敷了好一会儿,到最后不得已才离开。离开前谢烬故意弄出响动惊醒宫女,走的时候还在担心宫女能不能及时把太医找来。
“阿雪病了。病得很重。”谢烬低下头说,“我要把他带出来。”
萧长勖脱口而出:“不可。”
“为何不可?”再抬起头,谢烬眼中已然有了几分阴沉,“你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他已经……总之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绝不会牵连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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