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乔应选对不起列祖列宗,他想死,他恨不得立马下黄泉陪伴他们,但他不敢死,如果连他也死了,就没人能够为他们乔家人报仇雪恨,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血流成河的一家。
于是他活着,但活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乔应选边为国舅做事边搜集罪证,好的坏的都做了。
时间足以影响一个人,装久了,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战船的事情没有冤枉他,海寇的事情也没有,他越对百姓愧疚,越发对百姓好,在百姓心里乔应选无疑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到头来,国舅技高一筹,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乔应选,乔应选的蛰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腔抱负为民请命的清官成为勾结海寇企图谋逆的反贼,可他能怎么办,儿子还在对方手上。国舅想让乔应选背锅认罪,乔应选不从,当夜国舅派人寄来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痛苦地面对曾经爱戴他的百姓面露憎恶,比杀了他更难受。”魏游替江少卿补上。
江盛道:“于是他选择自缢逃避现实。”
江盛明白了:“所以国舅一直知道乔应选的企图。”
“嗯,”江少卿叹息,“允许乔应选活着,不过是想看看一只跳蚤能蹦多高。”
江盛紧紧抱住碗莲盆,替乔应选不平:“他到死还满怀希冀,以为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可天子脚下莫非黄土,更何况陛下亲临建州,天子之臣蒙受莫大的冤屈,陛下难道还会坐视不理?”
江少卿柔和得摸了摸江盛得脑袋,不得不感叹魏游确实把自家弟弟养的很好,对残酷的世界抱有一丝幻想。
“且不说背后之人阴险诡诈,做事不留痕迹,最重要的是,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敢动他。”
国舅的势力盘根错节,魏游和三皇子虽联手,目前为止也沾不得上风:“就像岩州的事情一样,最后推出一个倒霉的替罪羔羊,草草收尾。”
用亲身经历的事情一类比,江盛明白了,气愤道:“这颗毒瘤害人不浅,真讨厌,死了才好。”
小鱼崽被吓了一跳,悄悄掀起面朝魏游的一头,被魏游一根手指戳了下去。他又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江盛的脸颊,红润的小嘴向前撅起,像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魏游放过他的脸颊,将被风吹乱的一律发丝别到耳后,说道:“放心吧,会有那么一天。”
这一刻,江盛的心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让他的心情归于平静。
江盛眨了眨眼睛,体会到了安心的温度。
“别傻愣着了,上岸了。”
等江盛回过神,魏游和江少卿已经在岸边等他了。江盛嘟囔了一句,魏游没听清。
望海塔附近聚集了不少人,江盛下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少说有五六百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怎么回事啊?”
江盛靠近魏游,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袖角,魏游眉眼带笑,并未解释,而是在众人注视下接过江盛手里的碗莲盆,轻推江盛的背。
江盛被他推着上前两步,被迫暴露在聚光灯下。
被几百号人注视着,他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退缩,可魏游的手仍放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传来的温度令他稍稍心安。
百姓毫无阻挡地看清他的脸,霎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雀跃。
“没错,是王君。”
“王君瘦了。”
“上苍保佑,王君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事!”
江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又变得无措,心底热意翻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想到建州的百姓这么喜欢他。
明明,明明他也没有做什么。
他磕磕绊绊安慰道:“谢谢,谢谢大家,别担心,你们看我没有受伤,身体倍儿棒。”
却不想,声音更响了。
而人群中,哭的最惨的就属兰哥儿和锦哥儿。
“呜呜呜,主子,你有没有受伤,都怪奴没有保护好你,让刺客有机可乘。呜呜呜,望海塔比王府大殿还高的,好吓人,砸下去肯定很疼很疼。”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哎,你别哭了。”江盛没见男生哭的这么惨过,干巴巴安慰。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早已红透眼眶的兰哥儿扑到江盛跟前,上上下下来回确认好几遍,“太好了,主子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知道刺客被抓,我和锦哥儿恨不得亲自去牢房揍死他,主子心肠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谋害你,太坏了那些人。”
兰哥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江盛不会安慰人,任由他抱着哭个够,时不时替他顺一顺背。锦哥儿比兰哥儿稳重一些,但眼眶也红红的像个小樱桃:“主子让您受委屈了,都瘦了一圈了。”
怎么都说他瘦了。
可他明明胖了一圈。
江盛想反驳,余光瞥见两人满眼担忧和心疼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么多人围观,兰哥儿和锦哥儿抽泣了好一阵终于不好意思,臊红了脸。兰哥儿退出江盛的怀抱,擦了擦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把视线落在江盛平坦的肚子上,回头与锦哥儿一对视,悄悄背对江盛,死死咬着唇,眼眶又湿润了。
江盛对此一无所知。
来福上前,准备接过魏游手里提拎的碗莲盆,不料魏游避开了:“无事,你去把马车迁过来,该回王府了。”
尽管满肚子疑问,但来福并未问不该问的。
回到王府,魏游和江盛垫了肚子倒头就睡。
魏游与大皇子勾心斗角两天早已身心俱疲,而江盛独自带娃也并不轻松。睡着前,魏游迷迷糊糊中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但很快被铺天盖地的睡意淹没,无法再思考。
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翌日。
魏游被活生生打醒。
说打醒也不尽然,像是有一块温热的洗脸巾抽打脸庞。不疼,但足以唤醒一个沉睡的人。
黑影在视线中高高悬起,蓄势待发,魏游眼神危险地半眯起,在黑影落下的一瞬间,大手破空逮住偷袭者。
“嗯咿?”
手心滑不溜秋的东西奋力扭动,魏游面无表情地拽着他的尾巴将他提拉至眼前,手里的小家伙不扭了,一双澄澈的珍珠眼无辜地看向他。
很快,小嘴一撇,朝他委屈巴巴说:“咿——”
魏游和他大眼瞪小眼。
小人鱼吊挂在半空的尾巴动不了,叫唤了好几声,魏游都不理不睬。
大滴的眼泪倏然滚落下来。
一滴。
两滴。
砸在魏游的胸膛上,魏游有点心疼,终于舍得放他下来。
小人鱼趴在魏游的胸口,小手攥紧里衣衣襟,红红的鼻子一抽一抽,可怜的很。
江盛抱着另一条小人鱼半坐起,戳了戳小二的鱼屁股,嘴里却说着:“别逗他了,是饿了。”
说完还点心虚。
昨天倒头就睡,全然忘记两个小可怜了。
魏游揉了揉眉心:“倒叫我忘记了。”
他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防备的小人鱼一骨碌从他的胸口滚了下去,砸进被子里,被厚厚的被子盖住,魏游赶紧将他从缠绕的被褥中解救出来。
突然,身旁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笑。
魏游挑眉,发现江盛笑弯了腰:“哈哈哈哈,你的脸,哈哈哈哈哈。”
他的脸?
是了,魏游是被小崽子扇醒的,他第一反应是脸可能红了,但细想又不是,脸红不至于让江盛笑得抽搐。
“脸怎么了?”
“你照了镜子就知道了,噗嗤。”
魏游抱起小人鱼,起身披了一件外衣,走到屏风后的梳妆台。
光滑的镜子中映出一张冷峻的脸庞,与往日不同的是,本该洁净的脸上糊了几块不规则的黑痕,像是有人用布满灰尘的抹布在他脸上胡作非为。
做坏事被抓的小人鱼被抓住了死穴一般的尾巴,拎起,头朝下。
崽崽感知能力强,察觉眼前的人不好惹,赶紧伸出稚嫩的小手蒙住眼睛,好似这样做就能逃避惩罚。
“他也不容易,忙活半天才从碗莲盆爬过来。”
江盛笑够了,给魏游指路上明显的痕迹,两条明显擦得比周围亮堂的线从破碎的碗莲盆延伸至床头,为了爬床,两个小崽子甚至在垂落地面的床帏上学习攀岩,难度不小。
魏游捧起调皮的小二,戳了戳他脏兮兮的肚皮,终究于心不忍:“生鱼不健康,我让厨房多做两盘。”
“咿——”
饭前,魏游挨个给两幼崽洗澡,一盆清澈的温水,进来时干干净净,端出去时乌漆嘛黑。
江盛接过搓干净的小崽子,用干燥的毛巾替他们擦干,不时吐槽:“小泥鳅。”
“小泥鳅们”不理解阿爹和阿父的坏心眼,见与他们互动,小手在空中挥舞着,还咯咯的笑。
折腾半宿,两条被无良夫夫坑惨的幼崽终于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狼吞虎咽,嘴巴鼓鼓的一直没有瘪下去过。
“明明才出生几天,牙齿都长齐了。”
人鱼才巴掌大,袖珍的牙齿比成人更尖锐,一口下去,戳进鱼肉中不见一丝停滞。
“他们这样吃没关系?”
“不用担心,不会撑着,人鱼的消化能力十分强大。”
魏游若有所思,把山楂云卷糕喂到江盛嘴边,又喂了一块豆沙酥,山药糕,葱油饼,炸春卷……
接连的投喂停止了,江盛砸吧砸吧嘴催促,魏游摊手示意他看桌上,满满当当的早点被吃得只剩下空盘和残渣。
消化功能确实强大。
三条人鱼端端正正坐好,局促的模样如出一辙。江盛蚊子叮似的说:“在外人面前我肯定收敛。”
两条小人鱼有模有样点点头,还不忘舔干净嘴角的残渣。
“嗯咿~”
魏游无奈:“吃饱了没?”
江盛觑了他一眼,又觑了一眼,不敢多说自己在海里的几天吃饭是按公斤算的。沉默声震耳欲聋,魏游看明白了,让厨房再添几道菜。
江盛为自己辩解:“我真很好养的,不挑食!”
嗯,魏游信了。
一个王府,三条人鱼不至于吃垮。
只是作为家里唯一的另类,魏游有点犯愁:“人鱼几岁能变出双腿?”
人鱼的模样在人类世界总归不方便。
这问题还真把江盛问住了,他对小时候的记忆不深,只知道在海边被养父母领回家的。
他挠挠头,仔细回想:“一、一岁?”
语气十分迟疑。
“记不起来了?”魏游换了一个问法,“你变成双腿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什么?”
江盛苦思半宿,道:“想着变成双腿,就变了。”
魏游看看两条在玩茶水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变成双腿意愿的崽崽:“还有办法吗?年龄到了会自然变换吗?”
江盛头发都快撸秃了,仍然不确定:“可能?”
迷糊的大人鱼靠不住,魏游将两条小人鱼抱到跟前,替他们擦嘴,心里思忖着在变成人类婴儿前怎么瞒住他们的身份。
要不,就说捡来的吧?
第80章
一大清早, 兰哥儿从后门出去。
城东的早市格外热闹,兰哥儿熟门熟路找到一处摊位:“朱大哥朱大嫂,你们这儿一如既往地热闹。”
朱大嫂见是兰哥儿, 热情道:“是兰哥儿啊, 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但我们这摊子能起来, 还得多亏了王爷王君。”
朱家人是当初饥荒逃难来建州的难民,目睹建州的变化,也感谢收留他们的建州,把王爷和王君的再造之恩记在心里。
“朱大嫂太谦虚了,生意做得好还得靠本事, 你们这儿的菜新鲜脆爽, 朱大哥的野味也是,人来人往谁不说好。”
平日里均是王府的下人采办, 兰哥儿偶尔也会来几次,为江盛解馋,朱大嫂与兰哥儿寒暄几句,心里头说不出的踏实:“听说昨日王君平安回来,我们也跟着高兴。”
又嘱咐兰哥儿好好休息:“你这眼底黑眼圈啊比那川渝的猫熊重, 可得保重身体,不知王君身体如何,可安康?”
兰哥儿心底一暗,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悲伤又从眼眶夺出, 他含泪笑道:“主子身子安康, 劳烦各位担忧。只是主子好不容易回来,我夜里哪里睡得着, 瞧我控制不住喜极而泣,止也止不住。”
别说兰哥儿,朱大嫂也跟着眼睛红了。
摊边原本聚拢的人群,听闻兰哥儿是王君的贴身哥儿,默默走一旁把位子让给兰哥儿,兰哥儿心里头一暖,他快速挑选一捆缸豆,又抓了一把苔干,主子最爱吃有嚼劲的菜,他中午让厨房多备一些。
一旁沉默不语的朱大哥从背篓里掏出一只毛发丰满,身体圆润的大胖兔子:“昨日新打的,不是老兔子。晚上还摸了几条黄鳝,只不过没多少肉,要么?”
有三四条拇指大的黄鳝,不多,兰哥儿看了一眼,言简意赅:“都要。”
这个时节正是吃莲藕的时候,不过朱大嫂家没有,兰哥儿准备去其他摊位再看看:“朱大嫂,您算算,统共多少银两?”
“今个儿大喜日子,怎的好意思收你钱。”
“那怎么行,您这些东西抓来不容易,断不能让您亏本,这事儿叫王君知道了可得打断我的腿。”
“那我们来出,王君回来了大伙都高兴。”
“是啊是啊,我们来。”
周围的百姓好些受过王爷王君恩惠,你一言我一言纷纷表示替兰哥儿付。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
真客气和假客气兰哥儿分得清,这些淳朴又善良的建州百姓的关心如一股暖流,冲走兰哥儿心里的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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