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璟明额角青筋微跳,一把撇开他:“你别恶心我。”
“你倒与我说说,教了他几招啊。”
“忘了。”
“忘了是几招啊。”
“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肚子饿了,你身上可有银两,够不够吃上两碗馄饨。”
“有些余钱,能吃两碟荤菜,还够饮两杯小酒。你当初教了几招啊,是怎么教的,要牵手吗,要揽着腰吗,是这样,还是这样啊?你躲什么,你也教一教我嘛……”
“……”
乌云之上月华初初展露锋芒,曲窄山径的视野也拓开些去,一时马啼声疾,春风得意。
第17章 梦魇
周怀晏做了个梦,他常梦到这个梦。与其说是梦,每每不过是昨日重现,持刀者仍旧是他,受刑的也还是那人。
是为梦魇,或是心魔。
梦里叶璟明钉在那张刑床上,四截半尺的铁钉完整穿过他的手腕和胫骨,他有一具相当漂亮的武者的身子,肌肤雪白,腰肢劲韧,长而有力的四肢这时缓缓垂落下来,黑红的血液一滴一滴顺着修长的寒玉一般的指尖往下淌,不难看出这也曾是握得起剑的。
他双目始终闭着,好似已死了,乌发滚落在胸前,掩盖着他光裸的胸腹,试图掩去那些新旧相交的疤痕,刀口,和烙出的血印,只汩汩流出的新鲜血液叫他骗不了人。
他整个人都浸在血泊中,再无一处是便于再次下手的干净地方,周怀晏在一旁冰冷冷看着,潘阎在他身后兴奋地盯着他。
他附在周怀晏耳边轻声说:“得想个办法,使他叫出声来,让他喊痛,让他向我求饶。”
周怀晏突然说:“喊痛你便会放过他吗?”
潘阎一怔,周怀晏方才缓缓扫过的余光里,好似有无比的仇恨与厌恶,这叫他愠恼,再一抬眼时,却见周怀晏手中挑起一把细刃,掐起刑床上叶璟明的下颚。
他细长的手指掰开他的唇,将刀锋抵进他嘴里,冷漠说道:“不会说话?舌头这不是还没有割掉吗。”
潘阎眯起眼,在旁抱起双臂。
叶璟明没有反应,眼睫同乌黑鸦羽一般沾着血与污垢,濒死一样垂落,脸被迫抬起,尖锐的冷器抵在他嘴里,寒芒映在他狰狞的割裂的半边脸上,有种谲诡的冶艳。
周怀晏心头一跳,他稍用了些力,叶璟明舌头流出些血来,淌过唇角,沿着喉结滚落下去。
周怀晏转头对潘阎说:“变哑巴了就没有意思了。”
他低下头仔细挑了把更细些的刀刃,刀锋上镌有细细小小的弯钩,他抬手,把钉死叶璟明右手的长钉一下拔出。
溅出的血喷了潘阎满袖,潘阎眼光越来越狂乱,他不以为意,甚至饶有兴味地舔了舔下唇。
叶璟明腰身猛地一弹,长白的颈项高高仰起。腰背又猛落回嵌满铁钉的床上,他喉中终于挤出破碎的呻吟。
“好,好,这下好了!”潘阎大笑着,指着叶璟明说,“再多让他叫叫。”
“你潘爷爷杀鸡,不就图听个爽快嘛!”
他说,情不自禁拍起手来。
他看见周怀晏沉思片刻,抓过叶璟明无力的手,拿起那把带钩的弯刃,沿着汩汩流血的拔出长钉的血口,挑开了手腕的皮肉,细细割去他右手筋脉。
那些弯钩一点点生食着完好的血肉,手筋完全被割裂时,叶璟明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周怀晏故技重施握起他的左手。
这次叶璟明仿佛咬碎了牙,愣是垂着头一声不吭,他便从刑架上拧起根狼牙棒子,狠狠砸向他的右腿。
他分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叶璟明终于叫了,那声音很大,很凄厉,又迅速萎落,他彻底晕厥过去。
周怀晏面色苍白,额上细细密密布着汗,好似如同受刑的人那般虚弱,他身子有些摇晃地转身对潘阎说:“叫了。”
他再次割裂叶璟明的手筋时,喷出的血溅在了潘阎脸上,潘阎抹了一把脸,拍拍他的肩愉悦说道:“怀晏,这几日你辛苦了,且先歇歇。”
周怀晏知道,从这话开始,潘阎将视他为至交心腹,但这还远远不够的。
潘阎为人残酷,行事乖张,他性子太鲜明了,弱点便也一样,这个人,日后一定会被他收拢在掌心里,跳不出去。
他于是笑笑,将手中刑具扔了,搂上潘阎的肩膀:“今夜此等快事,潘兄,不去我处饮一杯吗?”
他方才那些苍白和脆弱算不得什么,叶璟明也,算不得什么。
反正叶璟明已经快要死了。
他不过同潘阎喝了三日酒,体已地点拨他三两句话,便将那人哄得接过了六王爷交于剑盟的差事。
潘阎走了,叶璟明却还是要死。
他没有再对他动刑,他甚至手忙脚乱地试图修复那些被割裂的脉络,他求了他能求到的所有人,用上最好最贵的药,请最精湛最老练的大夫,试图捡回叶璟明的一条命。
但叶璟明眼底没有活气,他沦落至此,从不因为潘阎手段有多毒辣。
周怀晏于是找到了孙闻斐。
他第一次看见孙闻斐,那人凤眼细长,眉色寡淡,嘴唇极薄,如同抿着极锋利的刀刃一般薄,他穿着一身冷灰的直裾,两手轻挽着袖口,乍看倒有些温文儒生的模样。
他打量着孙闻斐,偏偏是这么一个面相凉薄之人,偏偏是他,最懂叶璟明。
他二人相对坐着,周怀晏称赞他施了好计,才能一举拿下叶璟明,又问他,为何不在劫狱当口立即逮捕叶璟明,就不怕他日后出逃吗。
孙闻斐:“你们不一定能拿住他,我也不一定,能在当时与日后摧毁他的,只有让他自己背上人命。”
“他觉得自己害了人,他内心就坍塌了,只有他自己给自己筑一个心魔,才能叫他束手就擒,他的命与声名也一同随之而去,这对你们剑盟来说是极好的事。”
周怀晏仿似一脸了然,又抬手为他斟了杯茶,这时背后的屋子里传出些动静来。
也隐约泄出一丝血气。
孙闻斐皱起眉,挑目看看,握起桌上刀鞘起身要走。
“他没死。”孙闻斐沉下脸,道,“你们剑盟做事,手脚不干净,把剩下的钱结给我,我不会再同你们做买卖。”
周怀晏也不挽留,在袖里掏出一枚钱袋扔给他,孙闻斐掂一掂,转身就走。
周怀晏回到屋内,榻上的人眸子睁开了,极黑极深,眼底盛着滔天的火光,便是此时他经脉尽断,周身沐血,也有吞天之势。
和游隼峰上如出一辙,快意与恨意,一样纯粹,一样地……摄人心魄。
他那只皮肉被尽数挑烂的手,颤抖地试图去抓周怀晏的袖摆,他抓住了,并在上边留下森森血迹。
他苍白的嘴唇动了一动,他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周怀晏笑了,他垂下眼,目光倨傲里又夹着些怜悯,看着叶璟明:“叶璟明,你明白了没有,剑盟能经历三个朝代而屹立中原武林不倒,靠得从来不是绝顶的剑术和如你这般的高手。”
叶璟明只是说:“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周怀晏收了笑,掰开他的嘴将参片生硬地塞进他舌根去。
他冷冷说道:“你活着,我等你来。”
叶璟明软滑的舌头和粘稠的血,拂过他的指尖,拂过他肮脏梦境的尽头。
周怀晏醒了过来,在一片不堪启齿的濡湿里醒来的,他抚着额头,无力地倚着床梁,气喘吁吁。
红菱在屋外敲门,告知他到了向盟主问安的时辰了。
第18章 反转
周怀晏看见自己的父亲,穿着一身绸光里衣,散漫瘫倒在那四只雄浑的虎狮兽抬起的鎏金盟座上,由上至下传来药酒的味道,名贵,但怪异,难闻至极。
周怀晏躬身在下候了片刻,又连喊了他三声,周恒方才抬起头,眼睛眯起,又黄又浊。
他两鬓生出几簇白发,眼睛挤起来,眼纹便推到鬓角处去。他看起来老了许多,神志也不大清醒。
周恒甚至在座上拍了拍,说:“上来坐。”
周怀晏头更低几分:“儿子不敢冒犯。”
“怎么呢,”他扭了扭身子,“这里不好看吗,还是坐得不舒服?”
周怀晏:“这是盟主的位置,也是父亲的位置,坐在其上就是剑盟的主子,而剑盟也永远只会有一个主子。”
周恒原本在咳的,咳得快吐了,周怀晏说完,他侧头含了口土黄的酒,便好些了。
良久周恒方才说:“你不坐,潘阎可就要来坐了。”
周怀晏心头一梗,冷声说:“他没有这个胆子。”
“他当然没有了,他不止没有胆子,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周恒不知何时端坐了起来,手指虚划一指座下,目光茫然,“但六王爷有,你有。”
周怀晏于是整个跪了下来,四肢伏地:“儿子是万万不敢想的,儿子与潘阎交好,只是为了打听王爷那处的信报,我所打探和操纵的所有事,全为壮大剑盟,只为剑盟,也只为父亲。”
周恒脸上堆起些笑,看不出信与不信:“说说看,你探到什么。”
他两鬓斑白,气喘如牛,说话都仿佛接不上气,如今坐在位上,气魄早不复当年。
周怀晏却不敢怠慢,他掌心溢出的汗,在低矮的地阶上留下道分明的水渍。思忖再三,他说:“潘阎是六王爷与其胞妹私生。”
他将杀锏尽数抛出,没什么比这更好挖掘和把控的皇室秘辛了,座上不语,周怀晏咽动一下喉结,许久,才悄然抬头觑视一眼周恒。
他看见周恒昏茫的眼底里戏谑和促狭之意。
周怀晏冷汗津津。他一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周恒这时才端正坐直了身子:“潘阎待你倒很好,这都与你说了。”
周怀晏说:“他残忍,狭隘,锱铢必较,但为人其实极其愚昧,是个极好拿捏之人。”
“看你二人平日同盘而食,不想你对他评价倒是不高。”周恒笑说,意有所指,“不过,愚蠢的人是最好做傀儡的,太聪明的,有时反而连棋子都当不上。”
周怀晏长叩一个头,避而言其他:“父亲睿智,但六王爷恐怕不是想拿他为傀儡,王爷爱重潘阎,手中权柄种种,倾囊相送,所以潘阎如今行事才这般嚣张。”
“爱重。”周恒喃喃,重复了这个词,“所以才把手伸到了剑盟来,要将我剑盟百年根基,拱手送于潘阎?”
周怀晏旁敲侧击:“剑盟势大,王爷自己恐怕也有些从朝堂伸手到民间来的意思。”
周恒指尖点着虎狮兽的鬃毛,大殿便静得这剩这点声音。
“那你再说说,我坐在这里,几时会被王爷拉下马去。”周恒倾头喝尽那壶酒,四肢大大摊开,酒水恣意晒在胸前,放浪形骸至此,仿佛已近末路。
周怀晏一顿,拱手稳声说道:“儿子只知,剑盟如参天老树,其下看似盘根交错,深长复杂,而使其巍然百年而不倒的根须,从来只有其一。”
“这根在,剑盟才在。父亲在,儿子才在。”
周恒手里的酒壶歪了,骨碌碌滚下阶去,落在周怀晏身前。
一并落在他身上的,还有周恒扬手劈下的文书。座上周恒慵懒说道:“好儿子,为父年迈体乏,有些事处理不来,还要请你好好替我理清罢!”
大殿的门轰然闭上,周怀晏脸色青白地从殿内走出。
六王爷野心太过,兵营与民间皆要插上一手,近一年普鲁屡在边境作乱,皇帝疑心其串通谋反,日后免不得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戏码,如今暗中命剑盟逐步蚕食其在民间的地盘。
是为隐忍不发,只待秋后清算。
周怀晏大悲大喜,悲是,他讨好潘阎,深入六王一党的功夫尽数作了白纸,喜是,他如今还有回头的余地,勉强捡回一条命去。
他跌跌撞撞回到住处,红菱在门前迎他,说潘阎来找他吃酒,结果自己先行饮醉,倒头睡在他房中。
周怀晏进了屋子,见潘阎四仰八叉躺在塌上,醉了又似没醉,见他进来,便直招手。
“怎得这么晚才回,”潘阎红着脸打起酒嗝,言语中也不客气,“可是那老头又找你麻烦,克扣你银钱了?不要惧他,我在禹城新设了一勾栏,那里的帐目你改日去管一管,抽些出来就是了。”
周怀晏吩咐下人拿碗醒酒汤来。潘阎便说:“不吃醒酒汤,你既然回来了,便再与我喝酒,再喝两盅,你我今夜不畅饮至天明,不休!”
周怀晏说:“那便不醒酒了,拿碗冰镇梅子汤来,驱暑,味甜,你极是爱喝。你若还不困,我再同你对饮。”
潘阎含糊应了一声,勉强答应,张开双臂:“还是怀晏懂我,怀晏最好了。”
周怀晏便上前替他掩了掩被角,潘阎眯着眼仰倒在他乌黑的身影里,逐渐合眼睡去,周怀晏举手轻轻放下帐幔。
他迈出房门,对红菱吩咐:“日后他再来,往屋内薰炉里加一味玉树。”
红菱一惊,脱口说:“可玉树……”
周怀晏冷眼打断她:“只管放就是。”
红菱便不敢再言其他,周怀晏又问:“魏坚与另三名弟子失踪一事,衙门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红菱见他面色不善,也不免畏缩几分,“少主上回提到发现魏坚焦尸的地方离叶璟明住处不远,可叶璟明与魏坚虽有冲突,就他那残废身子,怎么想都不会是犯案之人。”
周怀晏沉默片刻:“你上次所提的叶璟明身边那个普鲁人,可查清楚了?”
红菱半天才颤颤说:“也,也没有。我遣人找守城官要了来往禹城的普鲁人的文书,没有一个能对上那人的特征。”
周怀晏冷冷扫视过来,她慌忙跪在地上:“弟子再去找!”
周怀晏哼了声,背过身一甩长袖:“不必了,今夜便将他二人一并带回剑盟。”
红菱黑着脸,一头热汗赶来叶璟明的草庐时,远远便见那两人黏糊在一块,嘴上吧唧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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