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迎来立夏,傍晚也闷燥起来,唐云峥早早挑了几担水,藏在阴冷的窖里,天光时又上山采了桑葚,葡萄,李子,杏子,洗净浸入水里,傍晚饭后拿出来吃,味道和时候正好。
他从地头里挖了山药来,借来白糖熬成浆,裹在煮熟煮透的山药上,一口下去,香甜又绵软。还剩下些糖浆,唐云峥闲来无事在石盘上拉了糖丝,画了个猴子捞月,模样倒也栩栩如生,他纯粹画来哄叶璟明的,图他一乐。只是叶璟明嫌他幼稚,一口咬碎了它,又捂着腮帮说甜得牙疼。
红菱眼见他俩手里瓜果一个接一个不带重样地往嘴里塞,果皮都落了一地,一见她来,又急冲冲捂住果盆藏进屋里,生怕她捞去一点便宜。
红菱喉中焦渴,本想落座讨个瓜吃,一见他俩这样子,气得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那两人还要拿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对她指指点点。
她解开腰间的水壶,仰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才按下暴躁的心绪。
她说:“叶璟明,主子喊你二人立刻到剑盟去。”
她指了指唐云峥:“他也务必去。”
叶璟明皱起眉,刚要开口拒绝,唐云峥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嘴巴:“我去我去。”
“我去剑盟庖房里给你偷只鸡来,明日便做道草菇炖鸡吃,好不好。”他枕在叶璟明肩上同他咬耳朵。
“不好。”叶璟明严厉说,“你不许去剑盟。”
“可是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要跟着去,如今还有匹马让我骑着走呢,不必费太多脚程。”唐云峥笑眯眯同他商量,“你可怜可怜我,就让我骑着马去吧。”
叶璟明知道也管不住他,周怀晏若铁了心要寻他二人麻烦,下回便会遣人持刀来拿他,左右也逃不掉。
他衡量片刻说:“我会和周怀晏说清楚,你不许进去,不许见他。”
叶璟明叮嘱再三,唐云峥已一扭头转身去找马玩了。
红菱本以为要动粗,未曾想他二人这样配合,便听见唐云峥大声叫起来:“这匹马瘸啦!”
红菱眼皮一跳:“瞎说,明明来时都好好的。”
唐云峥讶异指着弯下去的马腿:“唉,那看来是突发隐疾了。”
两人定睛一看,方才威风凛凛立着的一匹枣红马,这会儿还真是不声不哈歪了条腿去,跪倒在地上,任人怎么鞭打都不动弹了。
红菱还在愣神,唐云峥已一溜烟把叶璟明扶上马,又神采奕奕跨上去,要与他同骑。
叶璟明推拒一下:“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唐云峥一笑,从后头把他牢牢收拢在怀里,圈紧了,又握住他的手,“总不能要我与她同骑吧,还是她想与你同骑?那更不行了,你们中原人不都矜持得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我都明白,她难道不明白?”
叶璟明压低些声音,侧头凑近他悄声道:“你小点声,我是说,你刚才是不是还把人家马给弄瘸了,咱俩没钱啊,赔不起的。”
“她又不知道。”他软软绒绒的发顶挠着唐云峥的下颚,挠得唐云峥心里发痒。
他也刻意压低些声音:“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又打不过我。”
他二人亲密无间贴在马背上,窃窃私语,自以为藏得很好。红菱气得发抖,夜风拂面,艰难吹散了她下马揍人的冲动。
红菱本以为此行须得押着人回去,如今她却咬牙切齿,手中马鞭狠狠一扬,骏马一声嘶鸣,离得身后二人足有半里地之远。
作者有话说:
红菱:我好像一条狗走在路上,突然被踢了两脚
第19章 剖白
赶到剑盟时,唐云峥将叶璟明扶下马来,他的手搁在唐云峥掌心里,如同一片雪般。
叶璟明下马时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站住了脚,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唐云峥粗糙的指腹搔了搔他手背,叫他回过神来。
他将唐云峥往身后扯一些,对红菱说:“我先去与周怀晏交涉,如果他非要见他不可,你再领他进去。”
红菱便也勉强同意了,喊来驻守的弟子看住唐云峥,领着叶璟明迈进门去。
唐云峥这会儿倒也不捣乱,只是紧了紧他的手:“我等你,早些出来啊。”
叶璟明回头瞧了他一眼,他碧绿的眼底写满关切:“别怕。”
红菱哼了声推着叶璟明朝前走。
她厌恶极了这二人惺惺相别的场面:“不懂感恩的东西,主子待你这般好,不过是叫你过来问个话,好似要了你的命似的。”
叶璟明淡淡说:“你们像苍蝇一样恶心烦人,我赶又赶不走,只好能躲就躲了。”
红菱先前挨了周怀晏的骂,又与他二人同行听了一路废话,心头烦躁,听罢举手扇了他一巴掌。
叶璟明被打得偏过头去,额发下黑深的眼睛垂着,许久才抬起,暼了她一眼。
红菱心中一惊,她只觉后颈发凉,不免左右看一眼,才梗着脖子道:“你对少主不敬,这一巴掌,我是替少主打的。”
叶璟明轻蔑说:“倒是只好狗。”
红菱咬紧唇,打完才知道后悔,极是怕他告状,虚张声势说:“你与那个呆头笨脑的普鲁人要是敢有什么歹心,少主必要叫你们好看。”
叶璟明怼她毫不费力:“看来你们没有查出他的底细,你连呆头笨脑的人都拿捏不住,那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红菱总在他二人身上吃瘪,气鼓鼓说不出话,迈进门内时,她突然回头森然说道。
“你俩若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审审便知。”
“你又要害死人了,叶璟明。”
叶璟明抿紧了唇。
周怀晏在湖心亭中接待了他。
这处湖面沉如碧玉,其上布置着各色娇俏睡莲,白玉长明湖灯,打点精细,错落有致。周怀晏在亭内候着他,衣着也极是讲究。
红菱躬身与周怀晏禀明了情况,周怀晏打量一下叶璟明,目光停在他脸上,皱眉问:“你挨打了?”
叶璟明不语,红菱慌忙跪下解释。
周怀晏:“滚下去自领二十个耳光。”
他又问叶璟明:“你若是不解气,不然你亲自动手?”
叶璟明冷冷回道:“不必。”
周怀晏:“也是,脏了手。”
红菱脸色一白,身后的弟子很快将软在地上的她拖了下去。
叶璟明眯眼看着他:“她帮你说话,你却要打她?”
周怀晏将茶具洗净,细长的指尖捏着茶匙探入罐里,仔细挑了最上等的茶丝。
他将冲泡好的茶汤倒入杯里,冲叶璟明示意:“那又如何,她打了你。”
叶璟明与他相对坐着,垂眼看着那盏沉绿的香气四溢的茶水:“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你平日里就是这么训人的。”
“我不会这样待你。”他只是说,两手捏着杯要敬叶璟明,叶璟明许久不动,他缓声道,“龙眼浮翠,雪山流泉里舀的水,高山岩壁缝里摘的茶胚,一年只产两斤,不喝可惜。”
叶璟明纹丝不动,他叹了一声,随手泼掉了:“好吧,不能与你共品,才是真正可惜。”
叶璟明不想再同他废话:“潘阎回来了,你想做什么,你准备何时再对我动刑?”
“因为这个你才避我如蛇蝎吗,”周怀晏有些歉疚地看着他,转瞬又浮起些笑意,“潘阎回来了,但他活不久了。”
“叶璟明,我不必再对你动刑,你也不必死了。”
叶璟明挑起眉头,很快会意:“他在你这里没有利用价值了?”
周怀晏不答这个,自顾自说:“你以后就留在剑盟,养好身子,你的事……我找了都城的御医来,他近期会告假到剑盟小住一段时日,好好梳理你的经脉和右腿。养好了后你又可以重新握剑,可以换一种身份活在剑盟,想收徒也好,想再次扬名江湖也好,就这样,留在我身边……”
他模样竟有些期许,叶璟明歪了歪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周怀晏神色一僵。
叶璟明收了笑,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若是说这个,你说完了,我该走了。”叶璟明拂袖起身,“哦对了,与我同行的普鲁人,不过是个来往中原和普鲁卖货的普通商人,他憨厚但真诚,脑子不算灵光,搞不懂你们肮脏龌蹉的心思,他是误打误撞与我相识,你别再打探或是误伤他。”
周怀晏一下伸手紧拽住他,叶璟明扯不开来,厌恶地低下眼去。
周怀晏眼中有些哀伤:“你曾救过我一命,难道在你眼里我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我当初伤你,是因我保不下你,我对你用刑,是当时情境下不得不这么做。”
他手中又紧了些,拽得叶璟明腕骨生疼,旧疾叫嚣起来。
周怀晏继续说:“我并非向你邀功,我今夜将心事全然坦白,是想你正眼看待我,看待这件事。”
他抬起脸,神色与姿态竟有些低微。
叶璟明手腕钻心一般疼,他隐忍不发,只是垂眼问道:“如果潘阎如今还能为你所用,你今夜待我是用刀还是用棒呢?”
周怀晏一愣,叶璟明面无表情抽回袖口,背过身。
“就算潘阎今日站在这里。”周怀晏端坐回椅子里,叫住他,“我也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叶璟明背对着他,无比厌烦:“你一反常态,到底意欲何为?”
周怀晏低声说道:“叶璟明,我保下你的命,我留你,是因为我惜才。”
“你我的心意与抱负,实则是一样的,你我本应结为手足兄弟,仗剑江湖,同仇敌忾。”
叶璟明冷冷驳他:“我的心意是希望剑盟覆灭。”
他一脚踩进自己的局里,周怀晏笑了:“剑盟覆灭了,还会有下一个剑盟,朝廷会源源不断布下一个接一个的眼线、伥鬼、走狗,多的是为朝廷遮羞作恶的盟会。打根里就烂透的东西,剪其腐败的枝桠,却不拔其根须,只会生长出更恶劣的果实。”
叶璟明果不其然转身正视他,皱眉问:“什么意思?”
“我早就跟你说过,剑盟能屹立百年,靠得从不是区区几名高手或是武林秘籍,它错综复杂,一边为朝廷做事,一边又借朝廷名义向百姓施压敛财,各路高官富贾与之多有牵连。”周怀晏打量着他,“我将这些说与你听,是因我与你同样憎恶剑盟,憎恶这种欺凌百姓的糜烂风气,但我势单力薄,我扳不倒它。”
“假使它倒了,也会有新的盟会取代它,人或许能杀干净,罪恶却是遏制不住的。”周怀晏扬了扬下巴,讽笑说,“就好比你,如今身上藏了剧毒,我若对你用刑,毒物混在血液中,沾上便会致命吧。”
“你这小把戏骗骗潘阎也罢,骗不过我。”他两手叠在膝上,又体贴诱说,“扔了吧,不慎伤了自己就不好了。你就算以命换命,杀我一人又如何,潘阎活着,孙闻斐活着,那襁褓杀手一案当真明了了吗?三名婴孩就白白枉死了吗?”
他始终监视着他。
叶璟明听到最后,别过眼去,神情似有动容,周怀晏打蛇上棍。
他缓缓吐出他的目的:“我既颠覆不了它,我便要主宰它,我做了这许多不堪的事,不过是为等这样江湖清朗,世风祥和的一天。”
“璟明,你我所愿,原是一样的,我以为,你应该懂我。”他志得意满,再次朝他伸出手。
叶璟明于是如他所愿,也朝他伸手过去,周怀晏目光灼灼,扬起笑来。
“啪”一声脆响,叶璟明干净利落地拍开了他。
周怀晏错愕,手一时滞在半空。
叶璟明神情仍是清冷如斯,他说道:“我身虽残了,眼却不盲,不能因我曾经识人不清,如今看人也蒙纱隔雾。你为与潘阎交好,在我身上动用重刑,虽口口声称忍辱负重只为一洗剑盟风气,结果却无非为抬升自己,日后能否重塑江湖风气,只凭你如今一方煽动之言,是远远不能够的。”
他仔细想想,又说:“你所做种种,极为阴损,或有谋略,却断不能称作抱负,我不愿与你这等人为伍。虽不知你在我身上还能图谋什么,但你要借此招徕我,是不必了。”
周怀晏方才一腔招揽与热忱尽数扑空,心神剧荡,他一字字听完,两手死死按着圈椅,面上不见动怒,反缓缓翘起唇,讽道:“好,好,说得有理,你一个废人,还有什么好留的,是我多言了,你现在便滚出剑盟去。”
叶璟明遂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周怀晏垂眼静坐良久,突然侧手一把将桌上失温的龙眼浮翠打翻,大喊红菱过来,红菱捂着脸跪在他身前,见他紧咬下唇,眼尾因心绪过激泛起薄红,瘦长的五指紧握成拳,连连叩打桌面,划出血口来。
他似是不觉,口中嗔怒道:“我一颗心,只差刨开摊在他眼前,哈……哈,让他走,让他走,这下可遂了他的意了,我怎么能遂他的意……!”
红菱从未见他这样失态,顾不上自己面目红肿,忙抽出巾帕替他擦拭,又仔细挑捡他伤口里的瓷片碎屑。
他问:“外头为何这样吵闹,吵得我头疼。”
红菱有些慌乱说:“弟子们一时没看住,叫门外那个与叶璟明同行的普鲁人溜了,正四处抓人。”
周怀晏一听这三字,有些颓败地垂下了眼,一时竟是心灰意冷:“先别找了,吵得要命。”
红菱说:“主子何必在这种养不熟的狗身上过分用心。”
周怀晏举手痛苦地揉了揉眉心,片刻抬起眼,对她说道:“明日一早把叶璟明通缉图纸贴到榜上去,将他还活着并被潘阎虐打的消息散布出去,重掀姜荼姜靡一案,叫百姓皆知这事与潘阎、六王爷有所关联。”
想想又说:“将那摸不清底细的逃跑的普鲁人也一并缉了,暗地里探不到的东西,不妨放到明面去探,反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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