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甯起了退兵的意图。
余穆尧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孤注一掷,只是为拖延时辰,战到元军师凯旋,战到徐将军率兵回营。
他察觉对方有一人屡屡放他冷箭,他倏然提枪跃进,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偷袭的家伙。
是对方主将,王甯。
余穆尧眯起眼,他认得他。
混乱中他扯过一匹马来,一鞭抽在马屁股上,战马吃痛,带他一路急袭。余穆尧手中长枪一抖,打得对方数十前锋人仰马翻,直逼王甯身前,要拿他性命。
王甯骑在马上,哪里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余穆尧不佩盔甲,不带盾牌,一人一马轻快如闪电,直将王甯前头几名护卫纷纷掀下了马去。
王甯怒发十箭,余穆尧持枪左右格挡,俯身于马背,堪堪躲过,快近王甯身前时,王甯抽出了身侧厚背砍刀,呼呼带起一道风声,要往他脑袋上招呼。
余穆尧掉转马头,险险避开,他枪尖朝前一刺,王甯忙举刀去挡,余穆尧一躲,枪身灵巧地辙回,穿过王甯的大刀直挑他前胸。
王甯惊骇,胸前护甲救他一命,但他吃不住余穆尧这一枪的重力,失身坠下马来。
他身下战马受了惊,高高扬起前蹄,原地乱作一团,他重重落马,险些死在马蹄践踏下。
王甯头昏脑胀,再抬眼时已被那柄尖枪抵住了咽喉。
余穆尧握枪,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他。
城兵主将王甯被擒,城兵被迫暂退十里地外,王甯被余穆尧押回徐家营中。
余穆尧回营途中,恰好与领兵赶来支援的王擎宇对上,王擎宇看见狼狈落败的王甯,神情大为讶异。
他有些不可置信:“兵退了?人你抓的?”
余穆尧点头,问他:“其他门你守好了没有,仔细有漏网之鱼溜进营里,要再安排人手巡视一圈。”
王擎宇:“这个你放心。”
他再看向王甯,指着他道:“但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西山传来信号,军师被围,所有兵力都陷进去了,我有话要问他,等不到回去了。”
有人取过外袍来,给余穆尧披上,王甯两手虽被缚,但并没有在他脖子上套木枷,余穆尧也不许士兵推搡他。
余穆尧虽擒了他,但还到底是敬了这个老将一分。
余穆尧眉头紧皱,深觉这事不妙,他与王擎宇一起看向王甯。
余穆尧率先发问:“从让我们发现元耘,到看见元耘身上的血书,都是你们做的局,是不是。”
王甯沦为阶下囚,倒也不十分颓丧,现已隐瞒不住了,他直言道:“那人身上的血书是他自己写的,他本想以飞禽传信,被我们截获了,我们知道了他藏匿的地点……本来这么多人搜山,他们也藏不了多久,我们迟早会知道。”
他想了想,声音不咸不淡:“这批粮草本来就是我们囊中之物。”
余穆尧被他话里的得意刺了一刺,王擎宇喜怒不显:“那你们杀了元军师的夫人和孩子吗?”
“没有。”王甯淡淡道,“我杀掉元耘,将血书放在他怀里,就是为了勾得元瑞锋方寸大乱,继而出兵攻山,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还在山里,现在应当与他一家团聚了。”
王擎宇铁青的刀刃唰一声搁在他颈项上:“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王甯垂下眼,冷冷一哼:“小子,握好你的刀,杀我你还不够格。”
王擎宇刀锋深入他皮肉一寸:“撤兵,让元军师一行人安全回来。”
王甯道:“已经晚了,我们兵分两路,一路是诱元瑞锋进山围剿你们的,另一路就是我领兵夜袭,只可惜我如今落在了你手里,元瑞锋中计,现在应该已被擒拿了,我恐夜长梦多,之前向下传达的是当场斩杀的命令。”
余穆尧牙关咬紧,忍不住上前一把捏住他的咽喉:“你就这么狠毒?普鲁屡屡进犯我中原,你们朝廷军队不去想如何痛击普鲁,捍卫国土,却举起屠刀向着自己人,王甯,你居心何在,于心何忍啊!”
王甯看着这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忠勇而真挚,璀璨而夺目,还未被边关的霜与雪,尘与泥搅成一滩浑水。
他长长叹了口气,眸间流露一丝凄色:“将有令,不得不从,换言之,胜负乃兵家常事,元瑞锋于我,棋差一着,我于你,又逊一筹,时也,运也,命也……”
余穆尧听不得他这样长吁短叹,哨兵又来报,西山方位起火。
余穆尧转头对王擎宇:“也许有变数,凭他一张嘴说的话,我是不信的,你把他带回去好好看管,我借调一队兵马,我现在就往西山去看看。”
王擎宇道:“我随你同去。”
余穆尧拒绝:“不行,我见状况不对便会回来,城兵可能随时会舍弃掉王甯,再次攻营,我要你看紧他,替我守好营地。”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萧先生呢,先生也在营里,你得替我护好了他。”
王擎宇脸色突然有些古怪,他想着萧仲文方才站在墙头看了一路了,那神情,那举止,想起都觉瘆人,回头有你余穆尧好看的。
余穆尧点了兵,翻身上马,回头对王甯道:“你别得意,你的命,我且先留着换军师一命,倘若军师一家出了什么意外,我回来会亲手结果了你。”
第91章 救人
余穆尧驾马,行程赶到大半时,远远便见前方火光冲天,西山上空浓烟罩顶,黑鸟盘旋,飘来的山灰隔着老远便扑他面来。
余穆尧神色一变,火已烧得这样大了。
他本想着军师一行被城兵围堵,他此去营救,少不了要鏖战一场,结果才到山脚时,便见少部分徐家营的兵和城兵厮斗在一起,更多的是为躲避山火,纷纷弃甲逃难的。
他持枪打退了几个城兵,逮着一个营里的弟兄就问:“军师呢?赵副将和黄副将如今可在?”
那兄弟打昏头了,举着袖子抹了把脸,半天才看清是自己人:“军师在黄缨将军的掩护下已脱险了,方才我往山腰下来时,才见过他们,赵将军我没瞧见!”
“但军师死活不肯下来,黄将军怎么都劝不动,这火都快烧到山脚了,这可怎么是好呀。”他脸被山灰熏得乌漆麻黑,只剩一口牙是白的,眼里急得冒出火来。
余穆尧也着急,四周奔逃和兵刃相交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吼道:“军师为何不肯下山!你们不是发出信号说队伍被围了,我赶来支援,可如今场上乱成一团,这是何缘故啊!”
对方也扯着嗓子大声回他:“我们中计了!原先确实被城兵围堵了,两个将军带着我们打了一阵子,对手人太多,整个山头都是兵,我们快要打不过了,不知是谁把山里藏的粮草一把烧了,那火一瞬间就冲天上去了,谁还顾得上打架啊,一下都逃命去了!”
他想了想:“军师不走,许是因夫人和小公子都还在洞里呢,救不回来了!”
余穆尧明白了个七八,转头安顿好队伍,叫士兵接应和疏散下山的弟兄,山脚不远有河道,他指挥人打了水来,可如此滔天的火势,陆陆续续十几桶河水浇下去,无异杯水车薪。
余穆尧遣人回去报信,拿水囊和唧筒来,喊王擎宇增大兵力前来支援,这滔天的山火不灭,遭殃的是全城百姓,普鲁人也会趁乱伺机而动,攻进城来。他定定看着西山上下一片炽热的红,转身拿湿布掩住口鼻,背上背着一个水袋,突然冲了上去。
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人声杂乱,他悉数抛在了脑后。着火的山径不断有士兵奔跑下来,唯独他一人只身往山上去了。
他在近山腰的位置找到了元瑞锋,到这里山火已经烧得很烈了,黄缨捂着嘴,不停摇着元瑞锋的肩膀,看模样急得都快跳脚了。
他喊了声“军师”,元瑞锋看见了他,干得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
元瑞锋道:“你是对的。”
余穆尧没说话,元瑞锋眼里流露出无限的颓败,火光照在头上,他还值壮年,一夜之间鬓边就生出两道白发。
他对余穆尧道:“我中了敌人陷阱,险些把弟兄们都搭在里面,我夫人和孩子还在火里,他们活不成了,这是我的报应。”
余穆尧蹙眉,张口想说什么,元瑞锋摆手,转头对黄缨道:“你别守着我了,你与这孩子一块下山去吧。”
“我没脸再见徐靖,也愧对妻儿,我今夜便与他们葬在一处了。”
黄缨一个人高马大的北地的汉子,一双眼瞪得铜锣鼓大,又红又肿,都快给他说哭了。
余穆尧问黄缨:“军师的家人还在山上吗?”
黄缨手指了指,摇头道:“在距一里远的山洞里,逃跑的时候没能将人带出来,现在火太大,救不回来了。”
余穆尧当即道:“我去救,请黄副将速带军师下山。”
两人错愕不已,见黄缨还一脸茫然,余穆尧转头就跑,撂下一句:“他不肯走就打晕了带走啊,还等什么呢。”
汹涌的火舌将他卷了进去,很快就不见了余穆尧的背影。
黄缨说他们死了,余穆尧觉得既没见到尸体,就不能断是死是活,还有希望,就总要去救一救的。
沿途到处是从树上轰然跌落的着火的枯木,风一吹,地上火苗嗤一声就烧得更大,很快连成一片,熏着余穆的眼睛。
余穆尧捂着唇鼻,行走慢慢变得艰难,火势大得不容任何活物前行,他鼻子闻到了山上动物皮肉烧焦后的臭气。
他还是执意地往前走,头顶跌落的树枝撩着了他的外袍,他用力拍了几拍,有更多的火苗滚上身来,嘲笑他一腔孤勇。
他把袍子甩掉,再往前,意识就渐渐有些模糊,侧脸被前方横生的枝桠擦了一块,他人清醒了一些,看见前方两道模糊的人影。
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晕厥过去的孩子,被吃人的火舌团团萦绕,他们已出了洞穴,但被山火阻住了步伐,在原地绝望等死。
余穆尧几乎以为这是个幻相。
愣了一下后,他取下水袋,吃力地朝前方掷了过去。
灭火用的水袋是以牛的膀胱所制,遇火的一瞬骤然破裂,百余斤的水从里头一下炸开,如泉瀑倾斜,短暂压制了浩大的火势。
大火中央的夫人被吓了一跳,余穆尧撒开嘴上的布,大声喊道:“你们快出来!”
他这一喊,便叫烟灰呛进了嗓子里,再开口就哑了声音,再说不出话来了,夫人也机灵,拖拽着怀里的小公子,隔着火光追随余穆尧的身影就冲了出来,余穆尧接过她的孩子背在背上,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他们一行三人,从火里慢慢显出身影,背后是咆哮的烛天的熊熊烈焰,他们像自炼狱的门里迈出身来一般。
他们一脱身,背后的山火随之一声轰鸣,冲天蹿出三丈,一下将万物吞食殆尽。
元瑞锋仍然执拗地停在原地,见状,他和黄缨两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元瑞锋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他冲上去紧紧抱住妻子,又使劲晃了晃余穆尧身后生死不明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
他拉着余穆尧的胳膊,一下瘫在地上,要给他磕头谢恩。
黄缨使了好大劲都拉不住他,余穆尧方才将小公子放下,一时又是疲惫又是受宠若惊。
他一开口,已经很难说出话来了,只得哑声道:“军师,我们,先下去,下去说话……”
下了山,王擎宇已经组织人手在灭火,以防万一,他把王甯都绑来了,王甯沉着脸,下了命令让部分城兵也参与灭火,两方人马本是要斗个不死不休的,结果又是传递水囊又是拼接水枪,场面一度很是和谐。
山火依旧很旺,从晌午到现在,天色都转晚了,火势好歹消停下去一些。
余穆尧好不容易喘口气,看着现场有些发笑,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看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萧仲文来了,像是赶了一场很远的路,看着邋里邋遢的,他头上发髻歪斜,衣裳不整,连衣摆底下步履都蹭掉一只,那袜尖沾着些乌血,许是来得太急,路上踩着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扎着了。
余穆尧心疼得不行,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想喊萧仲文,却怎么都说不出话,两条腿好像也一起坏掉了,不知是碍于心虚还是胆怯,他迈不动步子。
这次是萧仲文向他走了过来。
他看见先生的眼圈红了。
第92章 先生
余穆尧太狼狈了,寒冬腊月里,全身上下都挂了彩,别人给他递了件不合身的上衣,一对衣襟遭风一吹便滑下肩来,露出刀口与箭伤斑驳交横的一只胳膊。
萧仲文步子略微有些踉跄,慢慢走到他身前,站定,递给他一件干净柔软的袍子。
余穆尧不敢接。
萧仲文道:“不冷吗?”
听不出他话里喜怒,余穆尧微微张嘴,他说不成话了,于是就又闭上了。
萧仲文的目光落在他负伤的胸前,神色晦暗不明:“我听说有人在阎王殿里三进三出,领一千兵突围敌军万人,孤身险入擒下王甯,又独上西山,冲入火海救元氏母子脱身,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他这两日行事这么莽撞,先生果真怨他,余穆尧一颗心悬了起来,不太敢看萧仲文,只是哀伤垂下眼皮。
萧仲文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就收回了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虚空。
“是我错了,”萧仲文淡淡道,“我从前担心你会因个性冒失冲动,不被世俗所容,我所教你的,都是些不理是非,明哲保身的法子,我忽略了你的血性,你为人骁勇,心性又如此清正刚直,你从未好好听过我的话,我也从未教成过你。”
萧仲文叹息:“叶璟眀不该把你托付给我的,我愧对他的嘱托。”
余穆尧猛地抬头,眼泪一下蓄在眼里打转,他嘴角难过地垂了下来,一边又生恐自己掉了眼泪,会招先生更加厌弃。
可他实在控制不住,先生太生气了,气到要和自己分道扬镳,连他门生的身份都要剔除,这话一落,先生转过身,是不是就一辈子再不相往来,彼此无牵无挂了。
这比让他在战场上挨刀箭,在西山上叫大火烧死,都更难过,难过万分。
因此他怎么能止住眼泪呢。余穆尧很快哭花了脸,泪水串成珠子似的,拼命往下落,他喉咙挤出一丝一丝沙哑的声音,像负伤躲在角落蜷作一团的小兽,不住在呜咽和哀求,他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着挽留,可看着又太过幼稚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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