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文好像有些吃惊,余穆尧泫然低头,见面前一双手接住了他那些眼泪。
“哭什么。”萧仲文无奈,捧着他的脸,碰了碰他侧脸一道伤口,“做什么哭这么厉害,是这伤太疼了吗?”
余穆尧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掐得萧仲文腕骨生疼,先生瘦削的身影晕开成一团,雾一样落在余穆尧迷蒙的眼里。
他生怕人跑了:“疼,疼,先生……”
先生,好疼。
萧仲文才听出他嗓音有异。
“你先前不愿意说话,我还当你在闹什么脾气。”萧仲文指尖小心地揉了揉他脸上的伤,“你随我回车上稍作歇息,手都冻成这样了,一身是伤,也不知道回去换个药。”
“别的我管不着你,骁勇和逞能可是两回事,你现在就随我走。”萧仲文口气重了一些,脸上有些不悦。
余穆尧突然完整地覆盖住了他的一只手掌,硬生生要与他十指相扣。
余穆尧哑声道:“要,我要先生管我……先生不能,因为生气,就丢下我……”
萧仲文愣了一下,余穆尧眼眸又红又肿,像两颗霜打了焉巴巴的桃,垂眼间委屈得不行。
“我跟你走,先生没错,先生不能不要我,不能再也不理我了……”
他大张着嘴,冒烟的嗓子竭力迸出两句话来,怎么也不许萧仲文反悔。
萧仲文明白过来,有些无奈,一只手被他牵得发疼,萧仲文想了想,从后背揽过他的肩,微微将他搀进怀里。
“余穆尧,你很了不起。”萧仲文清冽的气息拂过他耳侧,“你自有你的天地。”
最末,他轻声带过一句:“我会在你身后看着你。”
余穆尧这一年长高了许多,如今比萧仲文还高出一些,他呆了一呆,随后将萧仲文用力按进了怀里。
他很久都不肯撒手,萧仲文想这小孩是不是吓着了,便拍了拍他肩头。
萧仲文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看着是他胸前的伤口裂开了,问他:“不疼吗?”
余穆尧这才松开一些,他想起自己又脏又臭,眼泪鼻涕还全抹在了人家身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猛想起些别的,伸手沿着萧仲文的腰背就往他后臀摸去。
萧仲文拧了眉头:“你干什么?”
余穆尧摸了又摸,嘴里支吾道:“你,你的屁股,替我挨了军棍,先生的屁股会疼……”
萧仲文推开他:“王擎宇和我说了,他嫌你话多,随口编来骗你的,没有人能随便在我身上动刀动枪。”
余穆尧眼睛亮了亮,片刻撇嘴道:“那回去揍他一顿。”
“徐靖明晚这个时候就该赶回来了,回头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做,你怕是没功夫找王擎宇的麻烦了。”萧仲文抬眼,天色见晚了,“你怎么还摸?没完了?”
余穆尧委屈:“我想抱你,我抱着你走好不好,先生的脚,脚伤着了。”
萧仲文:“你先把自己料理好了。”
他瞥见余穆尧一身的伤,不禁又动了气,他在墙头眼见余穆尧中箭被围,笔挺的身躯赫然倒下,他心头一空,片刻沉沉下坠,他体会不来那种滋味。
他得罪元瑞锋,免了余穆尧的责罚,不让余穆尧跟去西山,如今还是眼睁睁见他死在城外了。
错了,错了,他萧仲文往日有千般万般计策,对阴诡的世道,对腌臜的人心,可对于余穆尧,他或是犀利刻薄,但总归是有许多袒护的心思在里头的,但余穆尧还是死了,中了王甯当胸一箭,死在城兵刀下。
萧仲文觉得茫然。
也是,余穆尧是很吵闹的,脾性又冲动,总是出乎他的意料,连死都叫他这样猝不及防。
他一只脚越过墙砖,迈出去半步,他问不明白自己,就要找余穆尧问个清楚。赶来的王擎宇刚好拉住了他,他转过头,被人握着肩摇晃了一会儿,才知道方才只差一步就要落下墙头去。
王擎宇眼里有些担忧,问他为何如此失神。
他清醒一些了,举手锤了锤脑袋,手指发颤地指前方。
“余穆尧,死了。”
萧仲文收起回忆,余穆尧还在身后紧巴巴地跟着他,见他回头,又赶紧咧嘴冲他一笑,余穆尧虽负伤,但眼里已经恢复了神气,只是嗓子还说不成话,不然一路上非得吵得萧仲文耳朵起茧。
绝处逢生的少年人,月色下这般神采飞扬,生机勃勃。
萧仲文突然就不想和他走一路了。
余穆尧还在说:“先生别不理我呀。”
他嗓子坏得厉害,萧仲文喂下些水给他喝,也没能怎么治回来。
但他非不依不饶,总想亲亲密密地和萧仲文说上许多话,只是话不连贯,入耳又粗哑难听,跟鸭子呱呱叫似的,萧仲文想想还是觉得来气,可恨自己走得不太快。
萧仲文:“你还是当个哑巴吧。”
“先生,先生,等一等我……”余穆尧倒很高兴,仍叫个没完没了,惹得萧仲文烦死他了,于是余穆尧喜提了回去还得带伤洗衣服的美差。
第93章 师兄
余穆尧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天色已晚,他转眼见身旁的床铺得干净平整,帐营里气息浅淡,萧仲文没在。
他慌忙抓了件裤子胡乱套上,赤脚下了榻,有人在门外窸窣低语。
他本是要掀起门帘走出去的,听见是萧仲文和元琴的声音,便又附耳过去,隔着布帘偷听。
萧仲文道:“你们若是真心道歉,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元琴拔高了嗓音,像是与萧仲文吵起来了:“我一早就来请他,怎么不是真心?先生说话何必这么刻薄,是你在这里一直堵着门不让我进。”
“他伤口虽不致命,但也不轻,昨夜过半方才合得眼。”萧仲文口气强硬,分寸不让,“请人也要分清时候场合,就算是请,也不该由你来请。”
元琴辩解道:“我爹经这一事,心力俱疲,徐将军方才回来,他衣不解带便赶去请罪去了。”
“那就让他请完再来。”见元琴还欲纠缠,他抬起眼皮,“怎么,你是觉得余穆尧没有这个资格吗?“
“我们一家自然是感激小余的,”元琴咬着下唇,杏眼嗔怨地瞪萧仲文一眼,“先生何必这么得理不饶人,再说,小余当时也是出于自愿……”
萧仲文原本转身要走,听她这话说罢,便回了一声冷笑。
他眼风淡淡,转头扫过她一眼:“因为元瑞锋的冲动武断,害我的人险些丢了几回命了,听说你娘和你弟救回来的时候,你爹当场给余穆尧跪下了。”
“我告诉你,别说下跪,就算让你元家上下对着余穆尧连磕几个响头,那余穆尧也是当得起的。”
萧仲文这样不留情面,元琴本是对他存了一分别样的心思,一下心碎,眼里立即噙了眼泪,一跺脚转身就跑。
萧仲文心里有气,对余穆尧,对元瑞锋,都是余怒未消,他那会儿是劝过元瑞锋的,让他勿要出兵西山,元瑞锋拨了一部分兵力,还是去了,余穆尧最后也没服管教,几次三番拿性命冒险。
他哪里还有功夫理会元琴一腔愁怨,若元瑞锋在场,恨不得连着一起骂了。
他掀起帘子来,恰好与余穆尧碰个正着,余穆尧一双蓝黑的眼眸亮得怕人,叫他吓了一跳。
余穆尧直冲冲便撞他怀里来,双手箍着他的腰背,将他抱了个满怀。
萧仲文皱眉:“干什么?”
余穆尧下巴搁在他肩上,嘴唇凑近些便能碰到他细白的颈项。
余穆尧含糊说:“先生向着我说话,我心里高兴。”
昨天夜里,营里的大夫拿芦根捣成的膏药给他服下,余穆尧的喉咙好上许多了,他方才起床,嗓子有些沉哑。
余穆尧:“先生再多说说吧,我好高兴啊。”
萧仲文:“你别找骂,滚去洗漱,回头去灶房里找些吃的。”
余穆尧不舍地放开他,萧仲文见他胸前缠满绷带,胳膊没破的地方一块青一块紫的,迁怒的话滚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他冷声说:“在这里待着,元瑞锋若来找你,他爱跪你就让他跪着。”
说罢他也不理余穆尧是什么反应,丢下余穆尧,转头去找了徐靖。
徐靖一路风尘仆仆从边关线上赶回来,九河城是徐家营据点,沿着九河城往西北方向,连着五座城池,都是战火连天,屡屡遭普鲁进犯。
徐家营不是正经的朝廷部队,充其量算是民兵,纵使徐靖在边关一带已小有名气,也只是同普鲁那方打打游击,做些接济城内百姓的活儿。
这次元瑞锋闯下祸事,险些让王甯率兵把窝都给端了,徐靖必定心急如焚,萧仲文一进帐门,便见灯下他脸色铁青,一只胳膊还吊着绷带,挂在脖上,疼得直抽冷气。
听说是着急赶回来,落马摔着了。
徐靖见他来了,招手让坐。
萧仲文开口便问:“元瑞锋来过了,你给了个什么处理结果?”
徐靖脸上生硬地挤出些笑,一边又疼得抽气,看着龇牙咧嘴,很是滑稽:“萧师弟这么着急我罚他呢?”
营里人都道徐靖和萧仲文是旧识,少有人知道二人都曾是当朝李首辅的学生,徐靖年纪不过四十,长了萧仲文十岁,也曾与萧仲文一起拜在李清正门下,共处过一段时日。
萧仲文屈起指头算算:“他意气用事,这次死了五十来个兵,险些叫两千人都搭在山里,老家还差点让人抄了,不罚不能服众。”
徐靖道:“我降了他三级,让他管马匹和武器库去了。”
萧仲文不语,徐靖话一转:“你是觉得我罚太轻了?”
“你还要用他。”萧仲文一语中的,“也是,营里一部分民兵,都是他集结来的,你的副将黄缨,元瑞锋曾有恩于他,对他一向很是追随,这事说到底事关元瑞锋家人,血脉至亲,有情可原,你罚得太重,就要丢了营里一部分人心。”
徐靖叹气:“仲文懂我。”
他又道:“我倒很想提点你,若能得你辅助指点,徐家营日后必能发展壮大,只是你来的日子不长,看着又年轻,我贸然用你,恐怕很难服众。”
萧仲文自觉是担得起这话的,没有客气,也不倨傲,说:“我本也没图在你这谋个一官半职。”
他想想,意有所指地调侃一句:“若我真要求个什么位置,你能给我什么?让我顶了元瑞锋的职务,赐我做军师?徐师兄你可越来越有当朝将军点兵点将的样子了。”
徐靖知道他说什么,苦笑一声:“你何苦揶揄我,徐家营的崛起实在出乎我意料,如今我手中握兵一万余人,若不是如今边关动荡,朝廷还用得上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我们去了,晚些天下平定了,朝廷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徐家营。”
徐靖:“你别看我如今威风,边关这么多人苦于朝廷逼压,各个追随于我,可我心里常常愁闷,若我为守家国,同普鲁人战个不死不休,死在沙场之中,倒还痛快了,偏我手里握着那么多弟兄的性命,我虽盼着天下太平,若一旦停战,徐家营又该怎样安身立命,我还护得住这帮弟兄吗?”
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窘迫地问萧仲文:“你说李首辅……老师会帮我们吗?”
萧仲文低眼,没回这话。
他沉默一阵,道:“你知道此次是王甯带兵夜袭徐家营吗?”
徐靖自然是知道的,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他与王甯曾几度碰上,但都心有灵犀,枪箭一致向外,徐靖还不死心:“我曾想过,晚些炮火没这么大了,我便向朝廷服软,他们愿意诏安是最好,若不愿,我给够银钱遣散了队伍,也是最坏的一条路子了。”
萧仲文简扼道:“最坏的路子,是朝廷物尽其用后,将你我打为贼寇。”
徐靖心中虽有数,还是顿觉悲怆,他苍白道:“王甯没有这样说,他说起兵突袭是因为争夺粮草和炭火。”
萧仲文淡淡讽道:“你若杀王甯,你就会彻底被贯上草寇的帽子,他既然知道你不会杀他,动又动不得他,又何必告诉你实话呢。”
“一场一万兵力的蓄谋已久的夜袭,不会是只为抢夺区区一批粮草的,这是试探,或是为了彻底剿灭你。”
徐靖不再言语。
萧仲文见他脸色愈发青了,抬手拿签子拨了拨台上烛花,火苗在他手掌间跳了两跳,帐篷内灯火澄明。
萧仲文:“师兄也不必忧思过重,这战火一时半会消停不了,日子还长,哪里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呢。”
徐靖:“我知道你对新帝一直抱有希冀。”
萧仲文不置可否,只说:“日子还长,且走且看。”
徐靖也随他话,只得附和说:“师弟高见。”
他话锋一转:“说说你那徒弟吧,此次可立大功了,我左思右想,也不知怎么赏他为好,由你说吧。”
萧仲文笑:“你也算他半个师傅,怎么还得由我向你讨赏,好似叫你卖了我人情似的。”
徐靖赔了他一杯酒,道:“哪敢哪敢,一时真不知赏他什么好了,你是他先生,你最懂他心思。”
“我可不懂。”萧仲文神色淡淡,垂落下眼来,两颗明亮的浅褐眼珠在睫下转了两转,“你看着随便抬个职务罢。”
徐靖便端起下巴,沉吟一阵,萧仲文突然道:“这次我们粮草被烧,一共损失了多少?”
徐靖一听这话便又苦闷起来:“若是顺利,这批物资是足够支撑兄弟们过完这个冬的,这一下闹得,就算我们勒紧腰带过活,能不能熬过去都很难说,难道要向城里本就缺衣短食的百姓们讨吗?”
萧仲文眯起眼:“师兄这么悲观,塞翁失马,焉知福祸呢?”
徐靖听他这话,眼神一亮,一把攥紧他的手:“照萧师弟所说,可是有招?”
52/104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