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侧过头,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了舒服的低低咕噜声,像是抗拒又像是邀请。
水声停在了拉斐尔身边,一只手摸了摸拉斐尔的头发——被他自己剪短的长发已经参差不齐地长到了脖颈,发梢刺得那块的皮肤痒酥酥的,拉斐尔不适地动了动,被水湿透的发丝就被另一个人贴心地拨开了。
一种久违了的平和气氛包裹住拉斐尔,疲倦的年轻君主就在这样的气氛里缓缓睡去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水池里的雾气依旧氤氲,悬挂在细线上的沙漏已经见了底,拉斐尔调整了一下坐姿,池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并没有别人。
一种古怪的感觉袭上了拉斐尔的大脑。
他从水池里站起来,皱着眉思考了半晌,一无所获,王宫报时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拉斐尔披上浴袍,通过连接着封闭回廊的侧门回到卧室,这间卧室原本属于加莱的皇帝,不过现在拉斐尔才是都德莱的主人,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拥有这间条件最为优越的卧室。
卧室里的温度被调整到了最适合的程度,层层的帷幔围住柔软的床铺,被丝绸铺满的床足够令人沉沉地陷在里面,灯光调到了最暗,拉斐尔不知为什么却总是感觉睡不太好,他反复从梦里醒来,开启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带着干净的空气吹入房间,矇昧的灯光轻轻地摇晃,将周围事物的影子都拉在帷幔上,像是许多扭曲的枝干。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无序地加快,像是某种预兆。
昏沉的梦境里,怀抱圣子的圣母从高处俯瞰他,半张脸被灯照亮,帷幔外层薄薄的纱被风吹起,让那个悲悯的笑容变成了古怪的嘲讽,拉斐尔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枕头下,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似乎忘记了将匕首放在枕头下。
然而没等他彻底醒过神来,身体的本能带动着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想都不想往一旁用力滚了两圈,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刃擦着他的耳朵深深捅进了羽绒枕头。
被撕扯开的枕头随着刺客拔刀的动作飘飞出大片雪白的羽毛,拉斐尔抓起枕头往来人脸上一扔,也没有回头看扔没扔到人,从另一边滚下了床。
被大蓬散开的羽毛糊了一脸的刺客挥手清开乱飞的羽毛,快速锁定了拉斐尔的背影,抬腿提着刀踩上床,身型宛如张开翅膀的飞鹰,凌空往拉斐尔背上扑去。
背对着刺客的拉斐尔听见了卷来的风声,他的袖剑短刀都没有带在身上,也许是因为在水池里泡得太放松了,又或许是他已经潜意识里放下了那个噩梦,总之这是一个愚蠢的疏漏,愚蠢到很可能再次葬送他的性命。
莱斯赫特被他派去维持公民大会的秩序,现在肯定还没回来,那么应该是费兰特带人守在外面——为什么会有刺客悄无声息地越过这么多守卫来到他面前?
拉斐尔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他来不及想更多,抄起放在花架上的瓷瓶,用力砸向身后,同时大声咆哮:“来人!”
瓷器碎裂的巨响打破了为维护皇帝睡眠刻意营造出来的寂静,门口的圣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在看见刺客的一瞬间,所有人浑身的血都冷了。
费兰特在刺客被按住的五分钟后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正在王宫门口安排最后一趟巡逻,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皇帝卧室,刺客的尸体倒在地毯上,他在发现任务完成无望的第一时间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房间里灯火通明,过分明亮的灯光照得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惨白如纸。
费兰特第一眼就看向了坐在床边的皇帝,那张被刺客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床铺看起来惨不忍睹,被子有一大半拖拽在地上,帷幔扯落了好大一块,地上和床上都是雪白的羽毛和血迹。
年轻的君主面色沉凝,看不出什么喜怒,他身上潦草地披着一件外衣,视线落在那名刺客身上,费兰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他似乎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出神——仿佛想到了什么很久远之前的东西。
“冕下!”
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冲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让发软的腿和鼓噪的神经缓慢安分下来,才颤抖着走到拉斐尔面前,像一只乖顺的狼犬,跪在了他脚边。
“冕下。”
费兰特将脸贴在拉斐尔腿侧,因为恐惧,声音像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
“拉法。”
他无声地喃喃。
费兰特很少这么称呼拉斐尔,教皇抬起手按在他头顶,像是抚摸宠物一样摩挲了两下费兰特的头发,手指在黑色的发丝里穿梭,无声地安抚着还处于惊恐中的仲裁局局长。
“去看看他。”
拉斐尔拍了拍费兰特的头,轻声说,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名刺客身上。
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不大对劲,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可是眼前总是一阵一阵地恍惚,被埋藏在记忆里的教皇卧室正在缓缓地与这里重合,怀抱着圣婴的微笑圣母、散发着香气的炉子、象牙白的柜子和浅金色帷幔——
倒在地上的刺客好像随时都能站起来,将手中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拉斐尔半睁着眼睛,加莱王宫沉郁的花香消失了,掺杂着血腥气的没药气味占据了他的嗅觉,在费兰特的体温离开他时,他用力抓紧了身下柔软的床垫,将薄薄的丝绸扯成了一团烂布。
费兰特在尸体旁蹲下,伸出手扳过对方的下巴,凝神看了两秒,又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物品,很快得出了结论。
“经受过专业训练,是专门干这些工作的,身上有奴隶的烙印,被划掉了——”
费兰特的声音忽然停下,他凑近尸体的衣服,嗅闻了片刻,眉头紧皱:“是没药的气味。”
这种昂贵的香料并不多见,国王和公爵们会在教堂祷告时使用它,但它最常见的地方……是翡冷翠的教廷。
拉斐尔低垂的睫毛没有任何动弹,哪怕听见了这句话。
“还有呢?”
费兰特用手指撑开那块被划烂的皮肤,试图辨认出那块皮肤上的烙印是什么,他在接手仲裁局之后几乎已经和所有有能力豢养私人亲卫的家族接触过了,它们的数量并不多,而与教廷有联系的……
他在心中列出了长长的名单,一个一个排除,排除到一半,就听见拉斐尔低哑的声音:“从枢机里找。”
费兰特没有问他如此肯定的原因,脱口而出:“那就是隆巴迪枢机了,他会从教堂里选择适龄的孤儿——”
得到了答案的拉斐尔没有说话,他像是一尊雕塑,被死死地凝固在了加莱初秋的夜色里。
“尤里乌斯……”
费兰特听见他近乎耳语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费兰特的神情瞬间变了,是的,作为留守在翡冷翠的二把手,尤里乌斯绝不可能不知道枢机们的动向,那条心思阴沉的毒蛇难道竟然会对教廷内部的暗流一无所知?!
但哪怕是费兰特,也不敢面对那个可怕的假设。
尤里乌斯·波提亚背叛了圣西斯廷一世。
拉斐尔站起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快要透明,失去了所有血色,但他想的和费兰特想的不太一样。
可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翡冷翠……上一次传来的信件是什么时候?”
拉斐尔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风尘仆仆嘴唇龟裂的信使出现在门口,他身后是全套制服齐整的莱斯赫特,骑士长神情忧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向拉斐尔。
只是一个对视,拉斐尔心里骤然被恐惧填满了,他似乎知道了来自翡冷翠的信使带来了什么消息。
他不想听。
然而谁都听不见教皇抗拒的心声。
信使张开嘴,用嘶哑的声音报告:“教皇国贵族叛乱,波提亚家族封锁了翡冷翠,教廷开除了西斯廷一世冕下的教籍,重新选举了隆巴迪枢机为新任教皇,尤里乌斯·波提亚阁下……被刺杀在波提亚宫,冕下,他们正在翡冷翠屠杀您的追随者!”
拉斐尔慢慢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这一步非常微小,短暂的停顿后,他弯下腰,从心脏蔓延出来的剧烈痛楚让他完全无法听清后面的话。
“等一下……”
教皇抬起手,制止了信使后面的话,语调平和缓慢,口齿清晰地说:“我知道了……让我先想一想、想一想。”
他冷静得有些不合常理,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
【顶上锅盖】
第130章
风暴之心(十八)
因为亚历山大六世和弗朗索瓦四世的争斗,加莱境内一大半的基础交通设施都被摧毁,其中也包括都德莱到翡冷翠的铁轨,拉斐尔入主都德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重建这条关键的道路,教皇宫也同时派人开始串联两地的通讯。
不过重建不是一两天的功夫,至少到拉斐尔准备举行公民大会和都德莱巡礼前,这条关键的道路都没有完全打通,拉斐尔和翡冷翠的通信回归到了最原始的人力投递阶段。
这场为了巩固统治的公民大会在举办之前就通知了尤里乌斯,教皇国秘书长把这封拉斐尔亲笔写的信重新塞回信封里,在办公室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敲了敲桌上的金铃,对闻声赶来的秘书说:“请隆巴迪枢机过来一下。”
枢机们大多时间都在自己的教堂里,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隆巴迪枢机来荆棘大教堂的时候变多了,这座圣城之首的教堂归属冕下,一向对所有信徒敞开大门,一位枢机频繁的拜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秘书很快就将枢机邀请到了秘书长阁下的办公室。
他们并没有互相多做交谈,比起寻常的合作者,尤里乌斯的表现甚至过于冷漠了一点。
“加莱将要举办公民大会,还有都德莱巡礼,在一周之后。”
这在都德莱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消息,只不过放在翡冷翠,就是毋庸置疑的一手消息了,至少隆巴迪枢机并不知道这件事。
尤里乌斯突然将这件事告诉他,肯定不是为了和他分享。
“您是说……”枢机犹豫了一下。
尤里乌斯声音冷淡:“把你手里最优秀的刺客派出去。”
坐在橡木书桌后的男人停顿了一下,缓慢而清晰地说:“他不喜欢仆人侍奉,巡礼结束后,一定会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只要提前躲在房间里——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隆巴迪枢机眉头跳了一下,隐晦地打量了一番秘书长,客气地笑:“不愧是他最信任的秘书长阁下,除了您,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活习惯了。”
尤里乌斯瞥了他一眼,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只要你动作利落。”
“他死了之后,教廷会立刻进行教皇选举,我会替你买来八张选票,之后的事情就不需要我插手了吧?”
隆巴迪枢机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仅仅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他就忍不住浑身的战栗。
“您可以开始思考自己的尊号了。”尤里乌斯凝视着他,深紫的瞳孔像是两口幽深的井。
当晚,波提亚家再次召开了会议,冗长的会议上充满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措辞和没有营养的废话,所有人都在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力抵抗睡意,发言的都是没有决定权的人,包括尤里乌斯在内的几个人始终默不作声。
在月亮挂上中天时,一直一言未发——已经很多次会议一言不发的尤里乌斯终于摇晃了一下面前的金铃。
“诸位,有一件事需要告知大家,我们即将迎来一位新的教皇。”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话里的内容却如同巨石彻底砸碎了所有人的睡意。
“我选择了隆巴迪枢机作为下一任教皇,波提亚银行将开始回笼资金购买选票,负责相关业务的先生们最好现在就开始调整作息。”
他并不是来询问意见的,而是来通知他们。
这样的态度显然让其余的人震惊又不满:“……这么重要的事,我们应当事先商讨一下!”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商讨吗?从拉斐尔在亚述的时候就开始商讨,一直到他即将征服加莱,波提亚的会议室里似乎得不出结论,那么我就擅作主张了——正好,我也比较擅长这件事。”
圣西斯廷一世就是尤里乌斯亲手捧出来的,说他擅长这件事好像也没错,但是套用到语境里就有一点阴间了。
那可是万君之君的教皇!被他说得像是在店铺里拣选无关紧要的胸针一样。
桌边的几个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尤里乌斯带来的消息对他们而言还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或者说,打破了他们早就定好的计划。
“……这件事还是需要再商讨一下,隆巴迪可以作为人选之一——”
尤里乌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一位老人貌似和气的话:“不用探讨了,他很快就会带来西斯廷一世离世的消息,除了他,波提亚银行不会对任何人放款,无论诸位想支持谁,都最好放弃那个打算。”
“尤里乌斯!”
一个老人猛然站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派出了刺客?!什么时候?”
这不应该!他不是一直站在拉斐尔那一边吗?他们费尽心思将尤里乌斯排除在他们的计划之外,就是害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可没想到,他还真的做了不理智的事——但这也不是他们想得到的结果啊!
如果拉斐尔在这个时间死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之前想好的一切计划,那些顺理成章得到的成果……统统被尤里乌斯神经质的神来之笔给毁了!
“您似乎并不高兴,这不是我们一直希望的吗?还是说,你们背着我,有了什么新的打算?”尤里乌斯双手交叉,轻声说,“我好奇很久了,诸位的时间如此宝贵,为什么还要出席这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场合?耗费了漫长的时间,以及没有诞生任何决定的会议……”
他的语气过分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让所有人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尤里乌斯·波提亚不是一个十分好脾气的人,他在家族里独断专横的名声被包裹在总是彬彬有礼的绅士皮囊下,但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是掌控不住波提亚这艘巨大而腐朽的航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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