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西尼亚满意地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今天我们只接待妇女和儿童。”
她强调了一遍:“所有女人,只要她们想来。”
负责人愣了一下,注意到她的视线从旁边一家玫瑰花房的木牌上掠过,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我知道了,不会有人拦住她们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男性才能担任医生,而女性即使学会了医术,也只能在妇产科方面展露身手,能够接受治疗的人是少数,妓|女更是这条鄙视链的最下游,没有医生愿意接待疾病满身的娼|妓,很多人还认为和娼|妓一同接受治疗会毁坏自己的名誉,所以一旦得病,等待这些可怜女人的只有死亡。
但是阿斯塔西尼亚才不管这么多。
世上的所有女人在她眼里都是可爱的、纯洁的,她们拥有圣主赐予的高贵灵魂,神从女人的身体里诞生,又生而为女性,凭什么男人就能居高临下地支配女人?
她带着自己的医疗小队走进棚子,这些棚子搭建得非常简陋,竹竿、油麻布和麻绳——不过搭建者的技术一定很不错,它们挡住了每一个缝隙吹来的风,且非常结实,阿斯塔西尼亚满意地点点头,这说明她的病人能够坦然地在这里展露自己的身体,而不用担心被窥探。
她掀开帘子,免费诊断的告示已经张贴在了外面,同时有小吏在大声地宣传,“免费”对于下城区的所有人都有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引力,衣着破烂的男男女女们小心地围拢过来,打量这些突兀立起的密封棚子,眼里的情绪有怀疑有期待,当看见里面进进出出的都是女人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医生呢?”
他们很有自知之明,能到这里来给他们看病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厉害的人,或许是一些学徒,但就算是学徒,对他们来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他们并没有在这里看见任何一个学徒模样的男性。
“我们就是。”
阿斯塔西尼亚端着一盆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男的明天再来。”
“女人……”已经有人犹豫着停下了脚步,更多的人开始看着阿斯塔西尼亚等人窃窃私语,目光不断在她过短的头发上转来转去。
“怎么都是女人?”
“看妇科病的?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队伍中几个粗壮的男人露出了晦气的表情。
一名女医生皱了皱眉,纠正他们:“我们是全科医生。”
那几个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手放在裤裆处,做了个猥琐下流的姿势:“那我这里你们也看吗?哈哈哈哈哈哈”
“……还都挂了帘子,谁知道她们在里面做什么,一群女人……”
周围的气氛迅速变得古怪起来,不少男人都意味深长地开始交换目光,嘿嘿地笑,这种下流的玩笑在下城区非常受欢迎,很快就蔓延开来,原本站在队伍里的女人们也尴尬地站在了原地,她们倒不是赞成这些恶劣的玩笑,但显然只要她们走进棚子接受治疗,很快就会变成玩笑里的一部分。
“最那边那个女人最好看,我想选她——”一个男人正和自己的同伴低声窃笑着,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周围发出惊呼,接着就感觉自己的鬓边一凉,迟来的危机感让他头皮发麻,他战战兢兢地侧过脸,余光里看见自己的头发簌簌地飘落,拿手一摸,一边的头皮有一块光秃秃的。
那名为首的女医生站在他旁边冷冷地看着他,手里提着一柄一看就异常锋利的手术刀,刀面上还有几根属于自己的短发。
男人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凸鼓着眼睛瞪着这个凶狠的女人,喉咙里翻滚了几声,裤裆下忽然湿了一大块。
周围的人拉长了声音“噫”了起来,默默退开了几步,阿斯塔西尼亚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她缓慢地环顾四周,每一个接触到她眼神的男人都躲躲闪闪地避开了她的注视。
女医生再次平静地宣布:“我们是医生,今天为妇女和儿童看诊,男人明天再来。”
她没有说更多威胁的话,但她提着刀站在那里,所有人都莫名地噤了声。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了教皇耳朵里,拉斐尔叹了口气,又增加了一部分前往下城区保护医生和学者们的卫队,全然没有提出要将她们召回,这个时代对女性就是这样不公平,如果阿斯塔西尼亚要坚持走在这条路上,这就是她们无法避免将要面临的东西。
唐多勒伯爵带着另外一群勘测师前往翡冷翠郊外规划土地,准备依照教皇的命令建立新的居民区,翡冷翠的人口一直在增加,原有的城市规划已经不能满足需要,反正抄了领主们的家之后他拥有了大笔财富,索性趁这个机会大刀阔斧地重新扩建城市,顺便将陈旧的设施一一翻新。
拉斐尔将老唐多勒的箱子塞回了柜子里,并且打定主意短期内不想再看见它。
尽管干涸的血迹已经袒露在他面前,但他并不打算做什么。
阴谋里的几个人早就已经死去,难道要将仇恨延续到一无所知的下一代身上?拉斐尔只是觉得疲累,鲜血、死亡、背叛无时无刻不围绕在他身边,像是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对他嘶嘶吐着蛇信,置身其中的感觉非常复杂,他只能暂时将之遗忘。
不过偶尔,他会想起那年去看望老唐多勒的情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老人躺在柔软的床上,四周门窗紧闭,空气中浮动着乳香和没药沉重的香气,那种香气混合着老人行将就木的死气,变成了一种古怪难闻的味道,骨瘦如柴的老唐多勒看着他,疾病已经摧毁了这个老人的精神,昏沉在梦境和现实中的将死者睁着疲倦的眼睛,在看见他时,忽然泪如雨下。
他将拉斐尔认成了德拉克洛瓦。
衰败的老人呼喊着自己死去的挚友的名字,反复询问着同一个问题。
“你原谅我了吗?”
这个问题注定将永恒地在空荡的历史中回响,有资格回答它的人已经死在了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里。
拉斐尔将这些沉重的思绪抛到脑后,从罗曼送来了新的信件,桑夏几日前成功在别黎各戴上了王冠,继承了罗曼王位,拉斐尔回复了庆贺的信件,并附上了相应的礼物。
可以说,通过罗曼这一桥梁,加莱、教皇国、罗曼和亚述目前已经进入了平稳的蜜月期,除了亚述还在内战,几个主要国家之间的关系和睦友好,就好像世界的和平近在眼前。
加莱也开始定期向教皇国赠送礼物,价值昂贵的礼物从都德莱运送到翡冷翠,以教区进贡和世俗君主纳贡的名义敬献给了教皇,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加莱皇帝越来越不堪入耳的糟糕名声。
这些传闻里当然有不实之处,但没有人可以否认,他近乎痴狂地宠爱着一名出身卑贱的男宠,所有人都看热闹似的等着看罗曼女王的反应,让他们失望的是,罗曼和加莱的关系一如往常。
加莱皇帝还保留着一点理智,他向别黎各的未婚妻赠送大量礼物,这些礼物价值不菲,足够让所有见到车队的人瞠目结舌,如果男人的爱情可以用财富衡量,那么别黎各的女王无疑才是加莱皇帝的心上人。
或许正是这样的表态,让女王对皇帝糟糕的流言充耳不闻,而事实上……
“……我并不在乎他喜欢什么人,谢天谢地,这能让我在罗曼再多待两年,至少我得等到母亲在亚述的战事结束,否则罗曼也会陷入动乱,我每天都在圣主面前祈祷,希望婚期能再推迟一些,只要弗朗索瓦四世不搞出什么私生子,我可以慷慨地将他床的另一半送给那个男人……”
已经做了女王的桑夏在信中的口吻依旧透着年轻女孩的活泼,看得拉斐尔哭笑不得。
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她不会为此而伤心。
拉斐尔将信件折好,在心中想。
卢克蕾莎抱着一本书小步走过来,她原本坐在凸肚窗边,那里有毛绒绒的摊子和热腾腾的奶茶,小女孩天生敏锐,喜欢黏着教皇冕下,拉斐尔对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也堪称纵容,况且卢克蕾莎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教她读书让拉斐尔很有成就感——这成了他近期用于放松自我的娱乐活动。
而且……拉斐尔接过卢克蕾莎手里厚实的书,目光捕捉痕迹地飞向门的方向——他当然不可能透过各种拱门和装饰物看见门口,但他知道,此刻守在门外的一定是雷德里克。
是的,那个顽劣的、看拉斐尔不顺眼的、处处和他作对的弟弟,自从那次罗曼之行后,就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乖顺了很多,虽然还是会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和拉斐尔顶嘴,但他从未拒绝过任何一件吩咐他的任务,甚至看起来乐在其中。
拉斐尔将之理解为是长期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在工作中获得了成就感,至于雷德里克的心理变化……他可没这个闲心去研究。
雷德里克没有提出要离开骑士团,拉斐尔也懒得管他,只要莱斯赫特不嫌烦,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而骑士长是众所周知的好脾气和宽容,雷德里克在他眼里压根算不上什么麻烦。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拉斐尔的错觉,雷德里克好像对卢克蕾莎非常照顾,之前在去罗曼的路上就有这种感觉了,雷德里克对卢克蕾莎竟然有种哥哥对妹妹的责任感。
拉斐尔压根不想去理解这个神经病弟弟的脑回路,要应付来自加莱皇帝的问候就已经够让他苦恼的了。
都德莱的礼物还堆在他的库房里,那些珠宝且不论,带着土运送过来的鸢尾花实在太过暧昧了,拉斐尔不仅没办法退回,还得想方设法隐瞒尤里乌斯和费兰特——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他们,拉斐尔认为这是因为涉及到了教皇国和加莱的友好关系,弗朗索瓦四世不在乎丑闻,可他在乎!
雷德里克对卢克蕾莎没有那种想法!单纯就是看妹妹,别多想哈。
开学了,因为去年年底疫情的缘故,所以上学期的期末考挪到下星期了,而且我昨天接到一个通知,我被要求去参加二月底的市级公开课比赛,只有十几天时间给我准备,我人都裂开了……所以这个月的更新……基本要开天窗了,很不好意思,我今天从早上六点上课备课没有停过,到现在才勉强挤出来一章,感觉真的没有时间,麻烦大家体谅一下,非常感谢【深鞠躬】
第75章
黄金衔尾蛇(二十三)
翡冷翠大暴雨持续了八天,大雨结束后,由教廷组织的重建活动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破旧的老建筑被统统推倒重建,路面被挖开,那些古罗马时期的管道再次重见天日,学者们挽着裤腿,在积水里艰难地跋涉,一边痛骂着糟糕的市政规划,一边在图纸上疯狂写写画画,并且试图偷偷弄一段水管回家珍藏——这可是古罗马时期的遗物!所有历史学家都会对此感兴趣的!
在第三场水管争夺战结束后,被教皇派来保护这些学者们的骑士终于忍无可忍,他们指着地下那段没有尽头的、成年人双手臂展无法环抱、用沉重的砂石铁屑和陶土铸打出来的庞大玩意儿说:“先生们,在为这个臭烘烘的玩意一决胜负之前,请问你们有没有想过怎么把这东西扛回家?”
当然,说出这话的骑士最后承担了最为沉重的运输任务,他的同伴们拒绝和这个愚蠢的家伙说话,并朝他吐了几口唾沫。
除此之外,下城区的义诊活动也在教廷的大力支持下进行了下去,尽管过程磕磕绊绊,还出现了几次斗殴事件、医闹事件,但在拉斐尔近乎强硬的态度、不断增添给医疗队的骑士的压力下,义诊活动终于在一个半月后成功结束,大部分的民众都接受了女性医生的问诊,并认可了她们的医术——这无疑是对女医生们的莫大鼓舞。
于是义诊结束的半个月后,阿斯塔西尼亚作为医疗队的队长,再次向教皇递交了申请书,她们请求离开翡冷翠,到整个教皇国的其他城市进行义诊。
拉斐尔并没有立刻同意。
年轻的教皇反复阅读那份并不长的申请书——基于阿斯塔西尼亚并未受过正规的修辞学和语言学教育,这份申请书写得可谓是粗俗无礼,不过相对于他当初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信件里已经尽量表现出了自己的诚恳态度。
拉斐尔靠在身后柔软的靠垫上,长长叹了口气,将申请书反手压在桌面上,轻声问:“我应该答应吗?”
宽阔奢华的房间里过分静谧,只有落地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好像整个房间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呼吸声,但他知道,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他最为信任、甚至交付了性命的人就藏匿在哪里,而对方一定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开口,对方就绝对不会漏掉他所说的每一个音节。
但他并不需要回答。
对方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于是长久的静谧后,拉斐尔沉默着拿起笔,在那封过分粗糙的申请书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摘下手上的权戒,在纸面上印下属于教皇的私人印鉴。
阴影里适时地伸出一只手,上面托着一方柔软的雪白棉布,轻轻包裹住教皇的手指,将那枚沾染了印泥的戒指擦干净。
“费兰特,派一些身手好一点的跟她们一起走,我希望她们能毫发无伤、一个不差地回到翡冷翠。”
阴影里的青年向着教皇低下了头颅,无声地接受了这个命令。
当他从密道退出房间时,尤里乌斯恰好从正门走进来,秘书长显然不可能看见行踪诡秘的青年的痕迹,但是某种怪异的第六感还是让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快速环视了一圈周围。
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有发现。
“亚述的最新战报,女王以首都为中心,在南方重新建立了萨尔贡王朝,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她和北方的战局陷入了僵持,亚述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和平——我的人在亚述发现了很多搅混水的人,他们中有的来自杜维西联邦,有的来自多农,甚至有蓬巴莱、桑东——当然,大部分是加莱人。”
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无论是尤里乌斯还是拉斐尔,都没有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显然加莱这样偷偷摸摸背刺盟友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值得讶异的事情。
联姻是一回事,在战区浑水摸鱼捞好处则是更为实打实的利益,没有人会放过这些好处。
哪怕是桑夏,知道了这件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他们就需要这样稍微糊涂一点,太过透明的关系会让这些天生的政治动物感到恐惧,他们更擅长在拉锯式的争斗试探中获取安全感。
“亚述北方建立了以大祭司为首的朝圣天盟,一个完全的宗教结盟团体,以他们本土的长生天信仰为核心,加入朝圣天盟的基本都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他们试图恢复‘最为纯洁的信仰’,让亚述回到‘原始而蒙受长生天庇佑的古国时代’,这样的宣传吸引了许多民众,南方萨尔贡开始出现向北迁徙的大批流民。”尤里乌斯用平静的语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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