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愤怒、恐惧与不安蜂拥而至。
一句解释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被遗弃在了这里。谁不容抗拒地强加给他一个身份,囚他于天守阁;谁像猫戏老鼠一样,抛下了天星诱饵;神明的任性妄为,莫名其妙就开始了一切。
令他惊喜。
更令他恐惧棉花般的虚无,以及无法掌控带来的惴惴不安。
自己果然只是众多创造者之一。
「难道您创造之后,不满意,就推倒重来吗?」那天是这样问的。
「对呀。」钟离回答。
那时该察觉到的,钟离漫不经心地说出「对呀」,就该猜到自己所创造的一切对神明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生气吗,难过吗?
不!自己的情绪无关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是否会像自己恐惧的那样被他轻飘飘地否认。不,纵使不完美也是自己心血所筑。
怎会如此。
他只需要这个他创造的世界,城池、郊野、森林、花鸟和鱼……这个属于他的世界。他要的并非神明垂青,而是世界完好如想象。他只渴望强大到拥有自己的世界,多余的东西,不需要。
钟离将艾尔海森推回现实,转瞬又回到幻境。
绫人还在原地。
但已被黑雾吞噬着,一切都来不及了。
钟离顾不上含蓄地解释,抓住绫人的手:“绫人,你快醒醒。”
绫人目视虚空。
手中的天星散发出千万道光芒,从天到地,炽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睛。钟离想夺走,绫人却紧紧握着。
钟离:“绫人醒醒,一切都是幻境。”
绫人:幻境?
绫人的心里破出一条裂痕。
如此真实,怎么会是幻境呢,是自己一点一滴亲手创造的真实世界啊。果然,神明就这样轻飘飘地否认他的世界。
钟离:“天星快给我!”
绫人:不!
那黑雾化形,汹涌席卷而起,气势浩瀚,如同星河倒倾覆灭一切。钟离几乎被袭倒,原来,绫人竟能做到这种程度,这是何等强大的精神力……不,这东西不能存在!来不及了,钟离抓起绫人的手腕猛一用劲。绫人受痛,啊的一声五指松开。
钟离抢过天星,毫不犹豫地摧入强大神力。
下一秒。
天空变色,地生裂痕。
在神明的掌中:
高耸的天守阁刹那崩塌,繁华的稻妻城顷刻瓦解,森林、海域、花鸟生灵、妖怪和阴阳师,呼吸与笑语……
碎成片片。
绫人的脑海一片空白。
痛不复存在,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绞尽脑汁创造的世界,用心构思的可以容纳民生喜乐的世界,就那样,一捏,碎成粉末。
他所珍视的世界。
他一点一滴创造起来的世界。
原来,如此脆弱……胸口,好闷,好痛,将自己紧紧抱住的黑雾是什么啊?从心口纷纷涌出来是什么?是绝望吗?绝望到心也碎成一片一片,那就这样吧,就随这个世界一起湮灭吧……
三月末雨夹雪。
乌有亭。
老板提醒客人别忘了拿伞。
客人笑呵呵的,说三四月下雪真少见,这天气,都窝在家里吃火锅呢。
唯一的客人撑开伞走进风雪里,老板正想关门回家,就见一人从雪里快步走过来,金色短发,眉眼开朗,黑色内衬红外套,腰间系着绳结装饰。
“托马,好些时候没见了。”老板一喜。
“最近有点忙。”
托马收了靛蓝晴雨伞,抖去伞面上的雪粒,搁在伞架上,往店里头瞥了一眼。
“今天没客人,这种天气都在家吃呢。”老板笑着说。
“总有需要在外面吃的饭啊。”
托马拂去衣服上的雪,点了藕夹、鸡肉串等几样下酒菜,说待会儿有一个大男孩来了。
老板诶的应下来:“托马,好久没见神里大人了。”
托马:“唔,他忙。”
执管一个社奉行的大人物能不忙吗,老板让托马赶紧进雅间去:“雅间暖和,你快进去暖一暖,我一会儿给送过去。”
托马弹去肩头的雪,转进雅间。
雅间素净,香木薄片编成的花鸟屏风褪了色,泛出灰白。小雨夹杂着小雪,打在纸窗上,也飘进来落在屏风上,融成雨点,在模糊的鸟羽上印出一点一点水痕。
托马倒一杯清酒,喝了一口。
舌尖有点烧。
听着外边还没什么动静,心绪乱糟糟的,又闷一口酒。坐也坐不住,托马站起来看雪,雪粒越来越大,飘成了雪花品着酒,不知不觉一瓶见底了。
正煎得难受时,终于听见脚步声。
轻快又急促。
一人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店里,哇呜一声,呼出寒气,很重地拍去身上的雪,声音清朗:“诶,老板呢?”收拾餐具的老板扬声回答:“找托马吗,在里边雅间呢。”
钟离挟着一股寒气推开雅间的门,发间雪粒融化,顺着好看的弧线滑下。
托马的心陡然放下。
“你好钟离,我是社奉行神里家的管家托马。”托马热情地自我介绍。
“啊你好。”
钟离飞快扫一圈:托马一个人,一股浓重酒味,客人没到先把自己灌醉是想怎样啊。
托马:“抱歉,最近事务繁琐,忍不住就用酒提神。”
“啊,是吗。”
关系更熟一点才好细问,钟离坐下,有些忐忑。托马添了些下酒菜,又要了一瓶清酒。老板穿梭着上菜上酒上热腾腾的面,气氛暖融起来。
托马倾身倒上清酒,酒香冷冽:“神里家主最喜欢这种口味了。”
钟离:“……”
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托马先打开话匣:“前些天我遇到了荒泷一斗,嗯,喜欢鬼兜虫的鬼族男人,你认识的吧。”
“是认识。”
“一斗说你跟家主关系匪浅,说了你在稻妻城的住址。”
“唔。”
“他还说,家主的苏醒或许跟你有关。”托马切入正题,“我一直在神里家担任管家之职,平日里,不离家主大人左右,对你却一无所知,真是惭愧。”
钟离的记忆回溯。
半年前,钟离唤醒绫人。
为他引岩固魂。
绫人醒来后,很快便恢复了神志,却不太愿意出门。
约了三次才在镇守之森见面。
那一天,前日下过大雨,晨曦薄照,树上不时地落下残雨,滴在绫人的发间与脸颊。绫人掠去水珠,将湿漉漉的头发从嘴边撩到耳后,唇色苍白,手指瘦长,举止一如既往地从容。
钟离给他解释事情原委。
诚挚地道歉,不该迟迟地没唤醒他。
绫人却微笑着,反而为钟离开脱:“不是您的错。是我擅自捡了那本书,才被卷入幻境。给您带来了困扰,十分抱歉。这么说来,还得感谢您在幻境的指点,我才有幸窥见天星的奇妙权能。”
说话又客气又大度,没有一句指责,没有生气。
没有埋怨,也没有愤恨。
钟离:……
钟离:“你还是生我气吧?”
绫人:“非要说的话,埋怨是有的。您没有解释一句,就将幻境捏得粉碎……对付出许多心血的我来说,实在难以接受,即使现在想起也……不过很快想通了,本来就是您的幻境啊,我只是客人而已。”
说着轻笑一声,眼梢微下垂。
钟离难受:“不是的,怪我太鲁莽。”
绫人弯起眼睛:“其实我也想给您道歉,若不说出来,心里很忐忑。”
道歉?钟离不明白。
绫人轻呼一口气,斟酌合适的词:“在天守阁时,虽不知道是幻境,但直觉自己没法走出去。那种心态,类似被囚禁者的心态。也许是出于求生本能,也许是慕强,不知不觉就对您做出一些不恰当的行为。”
“什么?”
钟离没反应过来。
绫人弯起笑,直视钟离的眼睛:“就是那种,讨好的、对强者做出的谄媚之姿。呵,真是惭愧,面对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生怕会被抛弃,人有时候跟小狗也很像啊。”
可钟离从没觉得绫人谄媚讨好过。
一直是理智成熟的大人。
言行举止得体。
像现在,剖析内心之耻也大大方方,坦荡又体面。
“你并没有。”
“您没有察觉而已,被无形囚禁的心态,难免会扭曲,我为那时候太过依恋你而道歉。”绫人微笑着,等待钟离的回应。
“啊,你也没有太依恋啊。”
钟离诚实地回答。
绫人静默。
旋即,绫人又绽开熟悉的笑容:“太好了,既然您不觉得烦扰,那我也释怀了,不至于一想到这些就羞愧到坐立不安。就这样吧,我权当做了一场美梦。”
钟离其实不太能分辨出绫人的真实情绪。绫人常常微笑着,带着上位者的矜贵从容,偶尔戏谑,偶尔捉弄。同样的笑,有时像戏耍,有时像开心,有时像敷衍,有时又像是无声的愠怒谴责。
钟离直白地问:“你真的不介意啦?”
“嗯。”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约你三次你都愿意不出来。”钟离很开心。
“呵,是在休养。”绫人温和地说。
病还没好吗,不该呀,这么些天,而且还有一层渡过神力的岩璋护体呢。钟离很自然地伸过手想给绫人看看。绫人袖摆一捋轻巧避开,眼睛弯起,依旧带笑,不动声色地远离一些。
“手给我,我给你看看。”钟离催促。
“您可能不太理解我的意思,那请恕我唐突直言了。我的意思说,以前一笔勾销,但以后,就不必再见了。”
钟离傻了。
“为什么?”
“您是强大的魔神,我们人类在您面前还是太脆弱了。”
“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我不愿意再承受那么沉重的压力,在您面前,我会无法遏制地……恐惧。”绫人收起笑容,双眸像冰层下冻住的水,冷静决然,“毕竟,见识过您那么强大的权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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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稻妻站8
【第三二】
绫人说完。
彬彬有礼地离开了。
从绫人嘴里听到「恐惧」两字,让钟离沮丧了一阵子。那之后,他没再找过绫人,平日里有意避开社奉行的地盘。
渐行渐远渐遗忘,原以为会这样。
时隔半年多。
忽然接到托马的邀请。
托马还在说客套话:“那时,家主昏迷得蹊跷,从年少就佩戴的神之眼也不见了。我们以为妖邪作祟,便请了巫女祓除,没想到是您助力,多谢了。”
钟离抬眸:“绫人出什么事了吗?”
托马喝了一口酒,压低嗓音:“是的,家主大人因为一些事,暂时被监|禁在牢狱。”
绫人苏醒后,性情大变,十分颓靡。
由于他的神之眼一直没找见,托马便猜测,是不是神之眼丢了导致的,正如眼狩令时被收缴的那些人一样。托马没敢声张,只能暗地里找寻,但至今没寻见。
再说绫人。
精神颓靡且恍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约一月有余,他忽然将社奉行和终末番的全部事务都交给妹妹绫华和托马,自己一个人四处游玩,去的都是人烟罕至的荒海岸,说看到辽阔的天际,心情能治愈。
绫人坚持独行。
久而久之,大家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前两天,神里家突然被告知:
绫人杀人了。
托马十分震惊,当即赶到案发地的收监处。没想,神里绫人恍恍惚惚,也不辩解,竟想默认罪行。这要认了,就是死罪,托马心急如焚。
托马恳切地说:“我想请你过去,劝服家主说出实情,我们好入手调查。”
钟离:“……什么时候出发?”
九条阵屋,军事要地。
位于神无冢的辖地:雾岛。
一早,钟离和托马乘船抵达,白沙滩松松软软,景色静谧。抬头看,是起伏的圆锥形山林,树木不疏不密。这里峻岩为多,站在高地视野开阔,曾是对抗珊瑚岛反抗军的第一要地。
九条政仁亲自前来迎接。
他是这里的头儿,执掌一方军权。
九条政仁的嗓门儿亮,开口就是发牢骚:“你们家主干嘛千里迢迢跑我们九条阵屋犯事,纯心给我添堵啊!这事儿宣扬出去,别人以为我们天领奉行九条家诋毁神里家主呢;不处理吧,对不起幕府将士,将军降责下来更是不妙。”
托马正色:“家主为人正直,绝不可能犯下这等事。”
九条政仁直摆手,说先让绫人开口再说,再不辩解就是默认了。
探视室。
不多时神里绫人被领出来了,因为还没受审,绫人穿着便装风衣,身形消瘦了一点,脸无血色,跟没睡醒似的半睁着眼,走路有些晃荡。
“家主,你还好吧。”托马倾身。
“托马?”
绫人的眸光稍微聚焦了一点:“托马,你前天不是才来过吗?”
托马:“家主,你记得这位吗?”
钟离:“……”
忽然有点紧张,钟离挺直了腰,盯住绫人的眼睛。以前在幻境,他都不太直视绫人。因为绫人看人时总是带点儿戏谑和捉弄,钟离要是反击,绫人又会无辜地微笑,好像被冤枉了似的,钟离被拿捏太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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