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司琛低头帮他抄写的时候,南嘉恩不禁降低自己的呼吸声,一动未动,好像很担心打扰到他。纵使数学老师声音洪亮又粗狂,完完全全会影响到这一方的平静。
直到下课铃响,迟钝的南嘉恩才对裴司琛说了一声谢谢。
裴司琛已经站起来了,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他笑了一下,又从课桌里掏出一个东西往门外走了。
南嘉恩看到了,那是一包烟。
放学的时候,裴司琛走得很快,南嘉恩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等人潮离去后才起身。
回到家,南子期早早就从幼儿园回来了,穿着一身英式小西装,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在沙发上蹦蹦跳跳。
电视机的音量放得很大。许艳正在厨房忙活,和保姆说着八卦。南昌宁很少回来吃晚饭,整天忙得不见人影。
路过沙发的时候,沙发边的柜子上的小花瓶砰得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极为惨烈的声音。南嘉恩转身,发现南子期又变成了乖巧的样子,跪坐在沙发一角,表现出沮丧的模样。
许艳拿着勺子气冲冲地走出来,质问:“谁干的?”
南子期立马用手指着南嘉恩,满脸无辜。
南嘉恩呆滞了几秒,才从花瓶破碎的声音里回过神,他慌张又不安地摇头:“我…我没有。”
许艳抱着手,以一种极度审视、怀疑的眼神瞥了南嘉恩一眼,这深深的目光停在南嘉恩那受惊的眼睛上时,而南子期已经小跑过来抱住她母亲的双腿了。
血缘关系永远比领养关系更为紧密。
“陈姨,来客厅扫一下。”许艳转移了话题,又将南子期抱到安全的地方,“地上有玻璃,很危险的,不要下地哦。”
风雨之后的平静最为折磨,南嘉恩顿了顿,垂下眼,快步走回卧室。
他的卧室在二楼边上,院子外的灌木丛已经长到窗户边沿上了,夏日便是一片绿荫,此时气温骤降,那些枯黄的叶不断地坠落,只剩干瘦的根茎。
当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数学卷子,看见裴司琛帮他写下的笔记,南嘉恩在桌前看了很久很久,便放进了柜子最里面。
裴司琛很受欢迎。不时有其他班的女生在后门附近偷偷地看,他的课桌经常有巧克力和情书。连英语老师也很喜欢他,虽然表现在经常请他回答问题。
他的英语发音很好,听着就像在看外国电影。和光鲜亮丽的裴司琛相比,南嘉恩便是一个很好用的呆子,给他一点点善意,他的回报值会极其感人。
垃圾场是在学校离教学楼很远很远的一处角落,大多数人都是不愿意跑上一趟的,十几分钟的时间,足够他们写完一张小测试了,除了班上谈恋爱的人、被塞进来的差生、游手好闲的人会去,其他人都不太愿意去。
这便包括南嘉恩。
“南嘉恩。”陈雪给他手里塞进了一只巧克力,“我身体不舒服,你能帮我倒一下垃圾吗?”
此时陈雪这个女孩弯下腰对他说话,好似冷风里增加了一点暖意,南嘉恩点点头,傻傻地笑了笑,便在晚自习之前帮陈雪倒了垃圾。
一般都是两人一起去,但是南嘉恩找不到同行的伙伴,他费了些力气和时间,好在打铃之前跑回来了。
此时裴司琛也抱着球从篮球场冲回来了。看到南嘉恩流着大汗,他偏头问道:“你又帮人倒垃圾了?”
南嘉恩没说话,这就是承认了的意思。
“你不会拒绝的话,以后每天倒垃圾的人都是你。”裴司琛一边翻书一边对他说。
对于南嘉恩来说,这都是善意。他从不拒绝善意。
直到有一天南嘉恩请假去医院体检。
南嘉恩经常被南昌宁要求去医院检查身体,一方面他很怀疑南嘉恩的智力,一方面南嘉恩冬天经常生病,用南昌宁的话来说,领养南嘉恩非常费钱。南昌宁做事很讲究计划,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他讨厌突来的剧变,他希望南嘉恩有什么问题的话,会有一个缓冲过程。
体检便是不错的预料方法。
那天南嘉恩没能帮班上的人倒垃圾。
张国栋跑去打篮球了,忘记了做卫生,也忘记了这是自己的事情,被扣了分后他气急败坏地对着南嘉恩已然破烂的桌子撒气,狠狠地踹了桌腿一脚,南嘉恩放在课桌里面的试卷和纸笔也随之掉落下来。
这让南嘉恩的新同桌裴司琛有些不爽,他往后一靠:“没必要吧?”
张国栋从班主任那里受了气,又被裴司琛说了一嘴,在全班同学面前他挂不住面子了,犯冲地吼道:“挨你什么事儿了?你谁啊你?”
他牛逼哄哄,一副天不高地不怕的无赖样儿,人高马大的,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你一个从石桥破地儿转校过来的,怎么的,你还不服气?”
裴司琛慢慢站起来,头比张国栋高了一截,嘴歪了一下,像是在说脏话,张国栋还在分析那是在笑还在说话的时候,就被人推在了自己的书桌上。
裴司琛笑了一声,甩甩肩膀收回了手。
张国栋则摇摇晃晃地倒在自己的书桌上,高猛的身体歪扭一片。实际上他经常在班里展示自己的力气如何之大,如今实在很滑稽、狼狈。
等南嘉恩第二天来上学,他感觉气氛有些不一样,看着一片正常,但是仔细发现觉得有些不一样。
比如前桌终于将他的椅子往前移了移,这让南嘉恩的凳子可以远离身后的过道。
比如从这一天起,再也没有人叫他帮忙倒垃圾了。
比如裴司琛被罚打扫卫生了,还是和他前桌一起。
裴司琛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大课间的时候,南嘉恩无意间看到楼道里面一群人围着裴司琛。
这里是实验室的区域,并没有什么人,所以南嘉恩时常来这里吹吹风。看样子那群人是其他班的,将裴司琛堵在了最里面。起因是有个男生的女朋友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裴司琛。
那个时候裴司琛正躲在这里抽烟,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人围过来,不由地往后退。
南嘉恩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词汇,比如娘炮、小白脸,裴司琛眼见的脸色不太好。
为首的人指着裴司琛的鼻子乱骂,裴司琛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将人带着往窗外扔,此时那人的半个身子都在外面了。
其余人见状都不太敢动。
上课铃响,裴司琛将人又扯了回来。
南嘉恩比裴司琛早一步先回到座位,裴司琛是踩着点跑了回来。
只是,他发现裴司琛的手指根被磨伤了,看上去血淋淋的,很疼的样子。裴司琛啧了一声,三下两下用纸简单粗糙地擦了擦,便又专注地听课。
下一个课间只有十分钟。小卖部离教学楼还是有些距离。
裴司琛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大概被问了一下适应得怎么样。他背着手,笑着说还行。
打铃的时候,他的笨同桌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南嘉恩在座位上缓了好久,似乎跑了一场很久的长跑,此时生物老师正在播放一个短视频,窗帘也被拉上了,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多媒体屏幕上是亮的。
裴司琛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拍,他转过头。
光线很暗,人的面目也模糊,但是双眼却是明亮的。南嘉恩将几片创口贴慢慢地平移到了他的桌面上,那是很平常的云南白药创口贴,裴司琛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南嘉恩长相算不上很好看,也有可能是戴着黑框眼镜的原因,总是低着头,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笑,表情总是呆呆的,他缓缓收回了手,明明是十一月了,额发前还有汗水。
“谢谢。”裴司琛低声道。他撕开创口贴,给自己的手关节贴了上去。这下便不怎么疼了。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南嘉恩嘴角弯了弯,但也只是几秒的时间,又变成了寻常的模样。
直至上课上到一半了,因为过度奔跑的原因,南嘉恩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
其他课裴司琛都很专注认真,除了班主任的语文课,听着听着他就犯困。
偶尔班主任会走到后排来讲课,南嘉恩便不由自主地用手臂推了推裴司琛,男生便立马清醒过来了,坐姿也端正了,快速地看了一眼旁边人的书页,将书翻到了正确的页数。
偶尔南嘉恩也会被抽上去写题,以前不会就是不会,他会在黑板前干干地站着,如今有了新同桌,会帮他快速地解题,以便他写出正确的答案。裴司琛很耐心,会仔细地帮他分析问题。
如果说以往的十一月阴暗寒冷,那么如今的十一月,便不再严寒了。
好景不长,年级开始了月考,裴司琛考得很好,是年级第十一名,班上第三名,按成绩调位置的时候,便坐到了第一排。他平时也常常主动去问老师问题,坐第一排便更方便了。
南嘉恩虽然有了一些进步,却还是坐在了最后一排。
在南嘉恩的认知里,两人是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平时课间的时候,他经常能看到一些同学围着裴司琛,多是在问问题。裴司琛开朗外向,乐于助人。似乎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好。
所以南嘉恩并不是特殊的。
时常,南嘉恩会看着他的后脑勺看很久,那人稍微地转一下头,南嘉恩便会慌忙地收回目光。
自此南嘉恩和裴司琛便很少说话了。路上碰到了,也只是对视一眼。
有时南嘉恩会去实验室那边吹吹风,但裴司琛已经不在那里抽烟了。窗外便是篮球场,南嘉恩有时可以看到裴司琛的身影,有时什么也看不到。
第3章
元旦节放假了,南昌宁终于空出了几天,一家四口便去了南家老宅。南老太太是一个十分挑剔的半封建女人,对于许艳的着装进行了一番说教,大概意思是不要穿那么亮丽的颜色,作为区长的妻子,应该穿一点素净的颜色。
许艳心情不太好,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老太太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所以对南子期十分疼爱,一进门就掏出了一套金锁给他戴在脖子上。
对于南嘉恩,她是相当不太满意的。以前虽说是许艳没有生育能力,只好去领养了一个孩子回来,另外一方面也是在做慈善,给南昌宁树立很好的形象。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现在看来,南嘉恩实在是一个多余的外人。
老太太对于领养的孩子是存在忌讳的,她的好友们都说这些孩子心思不正,长大还会杀人放火。
吃饭之前,南嘉恩都一个人呆在院子那棵老槐树下,其余人,包括表姐表弟们都在院子中央的草坪上踢球。
他们从不会喊南嘉恩和他们一起玩,因为老太太的态度很鲜明。
一个球不小心踢到了槐树之下。
南嘉恩静静地看着球,不为所动。
直到他表哥陈飞逸喊了一声:“喂!蠢货,给我踢过来。”
引起了一片大笑。
南嘉恩慢慢站了起来,正当他们以为南嘉恩会将球踢过来的时候,那人却往旁边走了。
“你聋了吗?”
又只好派最小的孩子去把球捡了回来。
太太们喊回来吃饭的时候,陈飞逸专门站在门口守着。
其他孩子都落座了,南嘉恩才赶了回来,他看见站在门边一脸坏笑的表哥,觉得有些奇怪,正当他走到门边的时候,陈飞逸砰得一声关上了门,恰好夹着了南嘉恩的脚。
南嘉恩低叫了一声,慢慢将作疼的脚收了回来,可能夹着了脚趾头,袜子上隐隐有了血色。
“南嘉恩,你吃饭还要别人等着你吗?”屋子里响起许艳愤怒的声音。
霎那间,南嘉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觉得不仅是脚疼,心脏也有些疼。
隔了半分钟,南嘉恩忍着疼意慢慢地走回了座位上。
他吃饭也只夹着眼前的一盘菜,听着其他人的欢笑声,南嘉恩慢慢低下头。当脚上的疼意越来越剧烈,坐在他对面陈飞逸暗自发笑。
他看到,陈飞逸悄悄对着他举了一个中指,非常招摇,眼里全然是不屑和挑衅。
收假后,班主任开了一个很长的班会,她很看重这次的期末考试。适逢初雪而至,晚自习结束后,学生们都疾步走回宿舍或是回家,教室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南嘉恩的脚伤还没有完全好,走路很缓慢。
这时,已经走到学校门口的裴司琛又折返回来,他把烟落在了书桌里。
于是两人便打了个对面。裴司琛快步跑回教室,他位置就在第一排,要是被老师发现就完了。他拿了东西走出来,便发现南嘉恩就像乌龟一样,走得极其艰难和缓慢。
就好像是原地不动。
在后面观察一番后,裴司琛喊了一声:“南嘉恩?”
前面那人便转过头来。
“你腿怎么了?”
走廊只留了几盏灯,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但雪比灯更为白净、耀眼。
南嘉恩的脸色苍白,看不见任何血色,也无任何情绪。好像是已然麻木、凝滞。
明明站得很近,却觉得他的身影离自己很远很远。
裴司琛挎着包,浅发不时被风吹起来,他高高瘦瘦的,眼里带着关怀的意思。
南嘉恩愣愣的,回答道:“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裴司琛快走了过来,目光放在那受伤的腿上,他问道:“这几天你都最后走吗?”因为坐在了第一排,他也没有怎么关注到南嘉恩了。
南嘉恩点点头,便又往前移着脚步。所幸的是他们的教室在一楼,不会爬楼梯。然而今日天气出其不意,夜里下雪了。
当南嘉恩往前挪着脚步走时,裴司琛已经加快速度走到他前面了,男生蹲在地上,转过头笑着说:“外面路很滑,我背你到正门吧。”
一刹那,南嘉恩贫瘠的心颤了颤,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还以为裴司琛在开玩笑。
但裴司琛又说道:“南嘉恩,快点上来,我还要赶公交车呢。”
听到这句话,南嘉恩便立马身子往前倾,趴在了男孩的背上。
静夜里,所有细微声音都被榨干地一清二楚,虫叫鸟鸣,叶落的叹息,雪的陨落,以及人的呼吸。四周都是黑竹林,至此,像再也望不到尽头。
偶尔汹涌的风雪擦过,簌簌竹叶刺破夜的漆黑,如鱼尾轻轻地坠在平地。
南嘉恩从来没有和人如此亲近过——如此近的距离。
他闻到男生衣服上的皂香,很好闻,像是茉莉花味,以及裴司琛稍微沉重的呼吸声。
2/5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