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做伊利亚的皇帝,能听见和看见碎片……也不尽然是坏事。
它们大多嘈杂、大多无用,但也有极少量碎片,会让他看到这片星系的角落,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
和这些碎片共生了二十余年,年轻的皇帝已经能熟练筛选和分类,时常会挑出些碎片来干涉。
这些围着他的少年侍从,有被当成商品转卖七八次的,有被拿去喂变异星兽、刺激星兽血性的,有被关在笼子里死斗的……每个都曾经命悬一线。
这些“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离帝星的距离要以光年计算,但因为皇帝能看见和听见它们,所以都被逐一处理和解决。
救回来的孩子不拘天赋出身,都被陛下拎回宫里散养,亲自教他们大口吃饭、锻炼身体。
陛下养孩子的本领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少到几乎也就这么两条。
只要学会这么两件事,就足够健健康康长大了。
稍微长大一点,这些少年就争抢着要做侍从。
帝星不少人都见过刚上任的小侍从,挺胸昂头神气到不行,恨不得绕着整个帝星跑上一圈,让所有人都看见身边的佩剑。
这些少年急着长大、急着执剑,稍微长大一点,就寸步不离地护卫他们的皇帝。
而如今,七年过去,当初那些少年,已经彻底变成了相当优秀挺拔的年轻人。
一切似乎依旧没发生什么变化。
……除了被他们围着的那个人,其实已逝去了七年。
被他们紧紧围着护住的,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灵魂。
而伊利亚星系最后的皇帝,留在“残星”的遗体被寻回,棺椁被数不清的花捧着,安置在墓碑之下。
……
庄忱被系统往怀里拱了拱,从浅眠里醒过来,睁开眼睛。
他靠在努卡肩上,身旁围着很多人,每个人都托着他的手臂和后背。老负责人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掩去残余精神力,神色关切。
这些托着他的手,没让他滑到地上去。
“我睡着了。”庄忱回忆了一会儿,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听汇报。”
他在听努卡的汇报,本来只是想边听边闭目养神歇一会儿,不知怎么就不小心睡着了。
这话立刻叫舰队的年轻人齐齐低头,把脑袋埋在胸口,肩膀打颤。
有人实在憋不住笑:“……谁听努卡的汇报不睡觉!”
努卡恼羞成怒,飞起一脚,把胆大包天的部下从陛下手边踹开。
“连陛下都犯困!”那人捂着屁股,还哎呦哎呦地笑,“你小时候就说话费劲!陛下,努卡是不是小时候就说话费劲,谁听谁着急?”
这样轻松的气氛,生机盎然,也感染了那双空茫的、仿佛一瞬间被“残星”拉回去的黑眼睛。
他们的陛下靠在座椅里,眼睛里恢复清明的光芒,抬头看努卡:“的确是。”
努卡:“……”
于是所有人都笑得肚子痛。
不知道几个人借着这机会用袖子抹眼睛,老负责人冲努卡微点了下头,看着暴跳如雷的独立舰队首领四处追杀部下。
老负责人续上努卡正灌注的精神力,俯身下来,单手稳稳扶住庄忱。
小陛下安静地裹在斗篷里,被灌入的精神力冲得咳嗽两声,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休息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的人,那双比刚才稍许暗淡的黑眼睛就放松下来,流出微微的笑:“……元帅爷爷。”
“太莽撞了。”老负责人温声说,“为什么不多休息一段时间?”
年轻的皇帝在这一刻摇头,撑身坐起,显出一点孩子气:“没关系。”
“我有的是时间了。”毫无重量的灵魂,很安稳地浮在老负责人怀里,眼睛重新变亮,“元帅爷爷,我去了海伦娜。”
老负责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漂不漂亮,是不是有很多钟乳石和水晶?”
庄忱点头,轻轻眨了下眼,从怀里摸出块深绿色炫酷水晶,悄悄塞给元帅爷爷。
伊利亚的小陛下,端水的本事出神入化到极点,那些年轻人每个人都被这么悄悄塞了一块,都以为别人没有,藏得相当仔细。
努卡护着自己那块透明度相当高的、冰块儿似的漂亮水晶,追着这些胆大包天造反的家伙,已经凶神恶煞跑了三整圈了。
老负责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没想到居然连自己也有份,忍不住失笑,把水晶仔细收好:“谢谢陛下。”
庄忱裹在斗篷里,神色很满足,微微摇了摇头。
他又去津津有味地看努卡大战独立舰队,偶尔帮忙出主意。
因为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所以帮得也很均匀,这次帮忙抓努卡,下次就提醒努卡背后有偷袭。
“陛下!”一个舰队成员被踹了屁股,“您究竟帮哪边?”
庄忱哪边都帮,分出一点意识碎片,实体化成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的细线,很平等地把每个人都绊飞出去,摔成相当壮观的一摞。
……老负责人看着这些,过去被沉重责任压下去的痛楚,忽然清晰地找回来。
这种痛楚总是有明显滞后性的。
听说陛下失踪在了“残星”,老负责人全然不觉得意外,有条不紊地安置好军部,动身赶回帝星。
回到帝星,果然从医生那里接到陛下的遗嘱。
这些遗嘱或许被写了很久——肯定被写了很久,每个方面的负责人都有份。
里面的内容详尽到只要照做,就能得到一个稳定的、联邦制的伊利亚,不论有多少纷争和讨论,皇帝已经行使了他最后的权力:颁布不容拒绝的遗诏。
详尽到……看着这些遗嘱的人,只需要照着去做。
也只能照着去做。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他们拿着遗诏,直接在那片空荡荡的暖宫里开会,讨论更多的执行细节,座首的位置空着。
讨论到最激烈的时候,偶尔有人抬头,去看那把空着的椅子。
……充斥意识的茫然冷寂里,没有给痛楚留下更多的部分。
这七年里,留下的人顾不上真正难过,因为太忙了。遗嘱上留下的事要一刻不停地做,七年的时间也只是堪堪做完。
而一个人,一个原本活着的人,倘若用这样长的时间,对身后事写下这样详尽的嘱托……那么一定说明,这个人已经很累了。
累到要把这些事全托付给别人,要离开、要休息、要去选好的地方睡一觉。
那么死亡就是最后的愿望和奖赏。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陛下只是实现了最后的、也是最初的愿望。
他们的陛下早就想去“残星”,是被伊利亚拖着、被这顶皇冠所承载的责任拖着,才不得不暂时留下来。
……
原本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刚才收下水晶,看到年轻的皇帝一闪即过的满足神色,老负责人才终于迟了太久地蓦然惊觉。
惊觉……死去的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
是个很想出去玩,想去海伦娜捡一堆水晶回来,想跟大伙一起闹、一起玩,看到有人收下自己的礼物,就会忍不住露出满足神色的年轻人。
庄忱是被死亡夺走的。
伊利亚的皇帝是被死亡夺走的。
只是因为死亡来的很漫长、预兆很足,所以年轻的皇帝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从容去接。
或许是二十岁,或许是十八岁,或许十六岁那年……他们的小殿下收到死亡发来的请柬,于是很安静地点点头,就这么起身。
就这么去赴约,去走漫长的、回不来的路。
而那之后的所有时间……原来都是告别。
是他们太迟钝了,他们以为的所有朝夕相处的时光,原来都是漫长的告别。
察觉到老负责人的异样,年轻皇帝的灵魂抬头,扶住他的手臂:“元帅爷爷?”
老负责人定了定神,无声摇头。
他听见自己低声问:“找到……找到皇帝和皇后陛下了吗?”
那个年轻人知道他在问谁,黑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很柔软的笑,垂着睫毛看了一会儿荆棘戒指,才轻轻摇头。
“可能要去另一个地方找。”他慢慢地回答,“最安静的地方。”
那场剧烈的爆炸毁了一切,包括上一任皇帝和皇后的遗体,也包括意识。
伊利亚的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从即位的第一天就知道。
那些充斥整个世界的信息碎片,他每晚倾听和注视“残星”,从未听见过父皇和母后的声音、也从未看见过他们的影像。
死亡不是归处,“残星”并不是个完美的坟墓,那只是一片冰冷死寂的地方。
这件事庄忱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所以……被人在那把椅子上找到时,苍白冰冷如霜雪的年轻皇帝,手指才会攥得极紧。
因为那不是归处、不是家……那只不过是场拒绝牵涉任何人的死亡。
他们的好陛下,让所有人都坚信,这场死亡是久违的休息和安宁,是期待已久的终局。
可这只是个很漂亮的假象。
假象之下,“残星”一片冷寂空无一物,只有当初夺去他父母的陨石碎片,只有他父母留下的星舰残骸。
吞噬感知吞噬意识,风饕雪虐下的死寂,没有人接他,没有人抱他。
那只不过是一场赴了太久的死亡。
……
老负责人没有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因为灵魂已经能感知思想,而握着他手臂的年轻灵魂,在察觉到他的思绪时,望着他微微摇头。
在他眼前的灵魂,水洗似的明净,早已独自消化下这一切:“早就过去了。”
这场死亡已经过去七年,早就过去、早就没事,早就不要紧了。
明净深邃的黑眼睛里,只剩下轻松的柔和,不再有什么寂静、冷清和痛苦,只剩下温和的风。
“我回来找大家玩。”年轻的皇帝撑起身,他尽量维持“站立”这种形态,不飘起来,“元帅爷爷,不要伤心。”
这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他抱住。
灵魂的触感要比常人凉,独自死在“残星”的灵魂就更凉,几乎像是冰水。
庄忱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就想后退,却被苍老有力的手臂紧紧勒住。
因为精神力的灌注,他的身体被短暂凝实,这个拥抱有力到不容拒绝,很快就吸引了独立舰队那些年轻人的注意。
“咱们也要抱!”有人急的蹦起来,“快啊!陛下被爷爷捉住了!”
他们跟着陛下胆大包天地乱叫,努卡压在最下面,被七手八脚地扯起来,这些年轻人等不及地扑上去。
收紧的手臂用力到发抖,有人的牙齿打颤,仿佛恨不得勒碎骨骼、把心脏从破开的胸腔里捧出来,把滚热的血全挤出来,塞进那片回来看他们的灵魂。
即使知道会违背陛下的遗愿,他们还是找了很久——找了足足七年,翻开了残星的每块残骸。
他们用七年的时间,才捉住悄悄离开的陛下。
被捉住的陛下也不生气,就这么任凭他们东拉西扯地抱,发现有人够不到,甚至还很体贴地摘下脑袋递过去。
怀里抱了个透明脑袋的舰队成员:“……”
一群人挨个被努卡暴栗砸脑门。
舰队成员不敢胡闹了,缩着脖子老老实实收手,把被他们抱碎了的陛下小心翼翼拼好。
“好了,好了。”陛下收回自己的脑袋,还替他们向火冒三丈的独立舰队首领求情,“灵魂就是这么玩的。”
努卡拼命绷着脸,被陛下相当戳软肋地摸摸脑袋,就泄了气,蹲下来伏在庄忱的膝上。
庄忱摸摸他的脑袋,又摸了摸年轻的舰队首领打着颤的肩膀,轻声安慰:“没事的……高兴一点。”
努卡总把这件事归咎于自己,总认为庄忱会死,是怪他年纪太小、长得太慢,没在十二岁就把精神力提升到SSS级。
这种担子不该乱背,庄忱找系统多做了几个不错的梦,一股脑塞给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又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碎钻石。
一群人偷偷摸摸地给陛下输送精神力,有人的精神力是草绿色的,实在太明显,被抓了个正着。
庄忱要了把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造型:“不错,有红的吗?”
立刻有好几只手迫不及待举起来。
年轻的皇帝不拒绝他们的精神力,还很有创意地调了个色,把不同颜色的精神力按需分配,给头发染了个一次性的枫叶红。
因为用不着冷冰冰板着脸,叫这些已经偷偷背着他长大了七岁、甚至比他还高的年轻人围着……他们的好陛下抬起头时,甚至显出很纯净的少年气。
很快有人发现了这一点——这是自然的,因为已经过去了七年。
当初被庄忱养大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现在也快要二十三岁了。
“陛下,陛下。”
他们抱住庄忱的胳膊——这次绝对没问题,他们抱得很小心:“我们带您去玩,行吗?”
庄忱好奇:“有我不知道的好地方?”
这些年轻人围着他,立刻把脑袋点成小鸡啄米。
他们知道很多好地方,迫不及待想带陛下去玩,向老负责人报备过,簇拥着年轻的皇帝去尝帝星最好喝的酒。
等喝过了酒,他们还要带陛下去看如今的帝星——有白塔的帝星,可和过去一点都不一样了。
被保护的普通人过上了完全不同的日子。
谁也没想到,原来仅仅是精神力不再有后顾之忧,不用再时刻保持着紧张,就能让生活的变化这么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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