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律师也开口了:“边先生,法律讲究证据。如果是物理暴力,就要有验伤报告,如果是精神暴力,就要有诊断证明。不能什么都没有,上来就扣校园霸凌的帽子,那不是冤枉人吗?”
“如果他不断几条肋骨,留几道伤疤,就是没事?”边城冷冷地看着他,“只要他不疯,不抑郁,就是没事?”
“江羽家长,你冷静点,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副校长说,“你又不在现场。”
“我在。”门口有个声音说。
站在沙发旁对峙的两人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闻笛。
副校长钉了秘书一眼,似乎是埋怨他拦不住人:“这位也是江羽的家长?”
“我是目击证人,”闻笛说,“我亲眼看到那位姓杨的同学骑车撞人了。”
律师和副校长对视了一眼。“您确定是撞人?我的当事人说,只是反应慢没躲开而已,”律师问,“还是说您有录像?”
“看到自行车撞人,第一反应肯定是去扶,哪有功夫录像?”
律师笑了笑:“那……”
“但之后的事,我都录下来了。”闻笛拿出手机,简短地放了两句。
【你个实习的嚣张什么?我爸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全家信不信?】
【顶着个老师的名头,还真把自己当玩意儿了?我打个电话,马上能让你走人!】
在场的其他两人脸色沉了下来。闻笛关掉手机,感叹道:“要是放到网上,效果肯定爆炸。巧得很,我有个朋友就是做自媒体的。”
他给边城递了个眼色——虽然他们这边也说了不少,但可以适当剪辑嘛。
“他妈妈的话也很精彩,”闻笛又补充,“可以说是卧龙凤雏。”
律师盯着他,似乎是在估量处理舆论的麻烦。过了一会儿,律师转过来问边城:“你们的诉求是什么?”
“退学,把曾经对同学施加暴力记入学籍档案,”边城说,“很合理的要求吧。”
律师皱着眉,似乎完全不同意“合理”这个措辞。他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样吧,虽然我当事人不是故意的,但毕竟让江羽同学受伤了,我们可以在经济上赔偿你们的损失。”
“不需要,”边城说,“我的要求已经说过了,我希望明天下午五点前给我答复。还有,让杨天骅的父母亲自来和我沟通,否则我就直接上传录像。”
他站起身,从桌上放凉的茶杯前绕过,走到闻笛身前。闻笛自然地跟在他身旁出了门,走向停车场。
一路上,生机勃勃的学生们打闹着,欢笑声溢满校园。他们青春年少,前程似景,好像生命里不会发生任何悲伤的事。
走过教学楼的转角,闻笛说:“如果是我,我就直接退学了事了。不会声张,不会闹事,也不会想着讨回公道。”
这个事前保留证据、预料到协商不会顺利、赶过来救场的人,说自己会直接投降。边城感到惊讶。
“虽然我喜欢正义必胜那一套,生活里很难实现啊,”闻笛说,“升斗小民嘛,反抗权贵,带来的麻烦远远比好处大,第一反应就是算了。”
“那为什么……”
“因为你在,”闻笛转过头,冲他轻松地笑了笑,“我相信你会负责麻烦的部分。”说完,他又带着点忐忑问,“你会吧?”
边城很快保证:“当然。”
闻笛点点头,仿佛不需要多余的证明,然后问:“那你为什么不怕麻烦?”
“学校不是社会,”边城说,“至少不能在义务教育的阶段,就用这种事让学生知道,只要你有权有势,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没有后果。如果学校最后教给学生的是这种观念,那社会就没救了。”
他有这种想法,闻笛并不惊讶。这个人在教学上,学术上,都理想主义得可怕。
谈到学校,边城又想起闻笛刚刚辞职,再说了一遍:“连累你丢了工作,很抱歉。”
闻笛叹了口气:“我最近听你道歉听烦了。都说没事了,这种破学校也没什么好待的,而且我一直都打算进高校。”
结婚五年了,他们还是第一次聊起将来的打算。边城好奇伴侣的人生规划:“为什么想做大学老师呢?”
“也不算想吧,”闻笛说,“就是自然而然地……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自然而然”在边城这里不算充分的理由,学术既苦且累,酬劳又低,唯一的好处就是研究自由。如果不是真心热爱,走这条路也太亏了:“不想做学术,为什么读博?”
“很多人都不是想做学术才读博的啊,”闻笛说,“比如我吧,大学专业是调剂的,不擅长,前几年光顾着读书,没什么职业规划,到大三结束了也没实习,对行业啊,职场啊,完全没概念。暑假里投了几个岗位,群面全程都是懵的,根本不知道怎么跟别人抢发言。面试官问我有什么符合岗位的经历,我除了学习啥也说不出来。被拒了几次,我突然觉得,我最大的优势就是学习,最适合的地方就是学校,那干脆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吧。所以就读了博士。”
回头想想,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他本来就不擅长文学研究,导师又抽中了下下签,博士锻炼最多的就是杂活能力。
“当然了,还有社会地位,”闻笛补充,“跟亲戚朋友聊起来,问我在哪工作,我说是大学教授,谈话就会在双方都满意的氛围里结束了。”
“就为了过年在谈话的时候不尴尬,就做学术吗?”
闻笛皱起眉头看着他:“这是很充分的理由了!你没在熟人社会待过,又不考虑别人感受,当然不在意了。”
边城没有反驳,只是问他,既然话里话外暗示自己不适合学文,为什么不换一个专业。
“转专业哪有那么容易,”闻笛说,“大一大二的时候学分绩不高,转不了。后来成绩上来了,又晚了。再说我转到哪里去?文科就业都差不多,没必要转。文转理可太难了。”
所以,就像“自然而然”做了学术一样,他也是“自然而然”留在了外文系。
边城看上去若有所思,不知为何,闻笛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了惋惜。
“怎么了?”闻笛问。
“你聪明,学习能力强,也能吃苦,”边城说,“如果一开始就走上合适的路,应该能做得很好。”
闻笛倒没有惊异于“你这种天才会觉得我聪明”。他望着抽条的柳树,过了一会儿,说:“你记得于静怡吗?我的室友。”
边城点头。在跟闻笛吵架时,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她是我们那届的第一名,”闻笛说,“教授们公认的外文系十年来最优秀的学生。她的毕业论文在一场很重要的语言学会议上拿了奖,有个剑桥的教授很欣赏她,想收她做学生。”
“那不是很好吗?”
“是啊,而且她喜欢语言学,”闻笛想了想,改口说,“不能用‘喜欢’,应该是‘狂热’。不过,她虽然不算贫困户,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并没有多少钱。”
这种故事边城听到过,数学系因为经济条件转专业的学生不少。
“她本来没打算去的,她爸妈知道之后,把她叫过去训了一顿,说哪有不让女儿上剑桥的父母,然后把房子卖了,让她去英国读博。”闻笛顿了顿,接着说,“读了一年多,博二的时候,她爸爸查出了肺癌。”
“她休学回来照顾,治了一年,钱花完了,人还是走了,”闻笛说,“家里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快退休了,连房子都没有。她本来想在老家找个工作,陪着妈妈过完一辈子算了,她妈妈劝她出来,说她留在那里是埋没她的才华,然后她就到北京来了。现在她一边在雅思机构教书,一边考外交部。大学的时候,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当公务员。你看,即使一开始就走上合适的路,最后也可能会脱轨。”
于静怡过去三年的人生如此痛苦,可浓缩成故事,一会儿就讲完了。闻笛看着校园里那些稚嫩的面庞。在他们眼里,人生还有无数可能,明天还充满希望。
“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所有人都配错了角色,”闻笛说,“该研究语言学的在教雅思,该当导演的在投行,原来的理科生在研究文学。”
“一个两个错位还情有可原,怎么所有人都错了呢?”他叹了口气,望着边城,“所以我羡慕你啊,只有你一个人拿到了正确的台本,从始至终。”
天赋,勤奋和运气,再加上父辈的光环,直到今天也能保持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真好啊,理想主义。
他感叹着绕过人工湖,往初中部走去,边城疑惑地叫住他:“停车场在另一边。”
“我知道,”他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停更一天~
第53章 尽管贫穷却感到满足的人是富有的
昨天大闹办公室的场景记忆犹新,闻笛很快找到了初二教室。此时正值大课间,学生们或是三三两两地靠着课桌闲聊,或是在走廊上穿行。他走到江羽的班级门口,往里张望,没看到杨天骅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气,叫住一个男生:“同学,能帮我喊一下瞿睿衡吗?”
男生扫了他两眼,懒懒地冲教室里喊了一声:“小瞿子,有人找!”
这时闻笛才注意到角落里的一个男生。他坐在教室垃圾桶旁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偶尔有人走过,往垃圾桶里扔瓶子或是纸团,东西落不到该去的地方,男生也不介意,等那人走了,把垃圾捡起来扔好,继续读书。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生抬起头,往门口望去。闻笛对上他的眼睛时吃了一惊,这无疑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少年,五官标致的不像真人。
男生站起来朝门外走。他个子挺高,嘴唇很薄,眼窝很深,但有种阴沉沉的气氛,好像全世界阳光明媚,只有他周围在下雨。闻笛张嘴想说话,男孩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往楼道那边走。他们一直走到拐角的心理咨询室门口,周围没人了,男生才停下脚步:“找我什么事?”
“我是江羽的哥哥,”闻笛说,“听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男生的眼神扫过闻笛的脸,不知为何,这孩子让他感觉脊骨凉飕飕的。“他看谁都像朋友。”男生最后说。
闻笛耸了耸肩:“我倒是觉得,谁是他的朋友,他心里很清楚。”
“是吗?”
“他也许听不懂骂他的话,夸他的话,但他知道谁对他坏,谁对他好,”闻笛说,“他不说自己受欺负,是因为他知道说了之后,我们肯定会让他退学。这种事之前发生过一次了。”
男生沉默地望着咨询室漆黑的玻璃。
闻笛看着他,说:“他来这所学校是因为你吧。在爸妈离婚之前,他在北京上过一段时间小学,你们那时候认识吗?”
男生张口时,却答非所问。“他不该来的,”顿了顿,又说,“他是个傻子。”
“确实是。”
许久之后,男生把目光转向闻笛:“他还好吗?”
“挺好的。”
“他不会来上学了吧?”
“不会了。”
男生微微扯出一个笑容,然后问了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你把车停在哪了?东边的停车场?”
闻笛疑惑了片刻,点点头。
“我待会儿去那找你。”
说完,男生就要转身离去,闻笛的目光落到他的后颈上,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你脖子上的疤……”
男生短暂地停住脚,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别人打的,”他说,“是我打人留下的。”
之后他再也没说一句话。经过走廊的时候,刚刚那个叫他的男孩和其他几个同学靠在阳台护栏上,出声叫住他。
“刚刚那人是谁啊?你妈傍上的新姘头?”
“这回要改姓什么?”
“省点事吧,过两天被人踹了还得再改回来。”
男生一言不发,默默地绕过他们,走进教室,看起来不像是会动手打人的样子。
闻笛走下楼梯,看到在花坛边等着他的边城。对方用眼神向他发问,明显是好奇他去做了什么。他简单阐述了和男生的会面,直到停车场,边城都没再说过话。
“很多孩子受到了欺负不说,有怕给父母添麻烦的,有说了之后情况更糟的,”闻笛想到了名字很难写的那个男生,“我以为江羽也是这种情况,想找那个男生收集证据的,但看到他的时候,突然明白了。”
那天江羽看到的不是社团活动,而是社团活动中的故友。
边城沉默片刻,说:“我确实不适合做家长。”
“别泄气啊,哪有一上来就做得好的,”闻笛安慰他,“再说了,孩子有小秘密很正常。”
对话在瞿睿衡走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原本站在停车场的一角,看到他们就快步上前,也不自我介绍,也不说明来意,上来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闻笛,然后话也不说,绕过两人就走。闻笛叫他,他也不回应。
跟某位仁兄一样不礼貌。
闻笛得不到当事人的理睬,只得拿着信封坐上车。信封里的内容很多,回小区的路上,闻笛在副驾驶座浏览了一遍,大为震撼:“他从哪弄来的这些照片?”
边城在等红灯时草草看了几张,表面不露声色,内心也诧异不已。
“而且他又不知道我今天要来,说明这些东西他一直带着,”闻笛回想那个男生阴沉的气质,“他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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