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庄主的劝说立即塞回了肚子里,万剑山庄未必打不过他,但这种不必要的损伤既不能带来名利、也不能增强实力。他的脸色变了变,忽然又道:“道长是为了诛杀此人前来的么?如今他已死了。那魔头……风雪剑的骨灰倒被他带来了。”
他说着一挥手,立即有一个弟子捧着粗陋的坛子递上来。
骨灰……
薛简抬起手,接过这个粗糙的坛子。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起抖,只能不停刺破掌心来用疼痛克制这种颤抖。掀开盖子,里面传来一股腐蚀的味道。
烧不干净的骨末混杂着硬块。
薛简的神情凝滞了片刻,他的指尖触碰到灰烬,一股贯通心口的预感骤然降临。来不及多说,他忽然握住那把染血的剑,抱着坛子,转身离开了大堂。
风雪吹来满地。何庄主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等到连一点儿踪影都看不见了,才放松了紧咬的牙根,阴狠地唾了一口:“什么东西,二十几岁的小娃娃还爬到我们万剑山庄头上了。要不看在他家师爷的面子上……”
一旁的下属上前,正是一马当先削断江世安右手的那人,他哈巴狗似的奉承:“咱们拿着这罪状告上门去,五百年清规竟然让他薛简给毁了,看看观主怎么处置他!”
“就是。庄主,等他被逐出方寸观,没有了太平山罩着,只要略施小计,还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啊!”
话音未落,身侧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何庄主猛然回首,蓦然见到好端端说话的几人突然从胸口飙出一股血迹来,骤然翻倒在地。
就像有一声无形的命令降临。每一个前往逮捕‘魔剑’,在江世安身上千刀万剐的人,都接连不断地从胸口喷出血迹,一道剑气攒成的洞迟迟地破开皮肉,摧毁脏器,将一切碾成碎片。
他最得力的下属一个个地倒下了。
何庄主瞳孔睁大,脸色逐渐青白,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口上不知何时也有了一个洞。但他立即运起内力,抵抗着这蛰伏在体内的剑气孔洞——旋即喷出一大口血来,这才护住心脉。
是薛简……
“薛简!我要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
薛简带着骨灰坛,回到了太平山。
他一身血气,两个道童不敢多问,心惊胆战地去禀报观主。当方寸观的众人发现此事时,他已经闭关了。
“观主。”名叫大吉的道童担心问道,“小师叔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他回来时很不对劲,浑身都是血腥气……”
观主是一个鹤发苍苍的清矍老人,他手里握着转动的道珠,拂尘尾在半空中轻轻晃动。除了他以外,其他的方寸观长辈齐聚在此,静默不言。
忽然间,道珠的声音停了。
在众人面前,插着所有弟森*晚*整*理子命香的炉中,左侧的一根命香骤然齐根而断,只剩下深插在炉灰里的根部。
师爷仰起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命香的粉末与灰烬融为一体,在线香折断的同时,一股无形的能量被汇聚起来,收拢、融合、召回……
一道神魂的归来——带起一阵烁烁的夜风,夜风吹晃了静室中雕塑两侧的香烛,吹飞了满地的纸钱粉末。
江世安嗅到一股纸钱焚烧的味道,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支鲜美的白色蜡烛,他下意识地张开嘴要吃,忽然见到持着蜡烛的那只手。
那只血迹斑斑、掌心伤痕交错的手。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见到一双清寒的、漠然的眉目——是薛道长。他跟以往不同了,墨黑的长发变成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灰白色,就像是纸钱被烧光的粉末一样,灰烬般的眼睫、眉峰,生机全无的灰瞳。
江世安的魂魄在原地定住,反应过来:“薛知一?”
薛简字知一。方寸观的长辈们希望他心中别无旁骛、好好修道,只知“大道唯一”,故名如此。
薛简没有看到他,他其实还不能看见江世安,但能感觉到他在面前,所以只是顺从感觉,将蜡烛向前递了递。
第3章
烛火微晃。
苍白的蜡烛燃烧着,散发出一阵很有吸引力的鲜香,就像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食。江世安盯着它看了半晌,极力压制住这种引诱,转开视线,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地面飞散的纸钱灰烬,再看向自己。
他的身躯是半透明的。
“我变成……游魂了?”江世安愣了一下,琢磨着想。
薛简虽然不能看到他,但能感觉到手中的蜡烛并没有被食用。他重新握了握白蜡,迟滞地将蜡烛放在桌面上,看起来甚至有一丝局促。
“薛道长。”江世安回过神来,看向他道,“方寸观行善修行、参悟大道,这样的奇技,一定是你做的了。你把我的魂魄召了过来?道长?”
薛简听不到。他的命火还没有暗淡到能和一缕微弱的神魂交谈。
他承载着江世安的目光,却不知对方在何方,所以只是这么静默地盘坐着。
江世安见他不理会自己,在心中无奈想到,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的恩怨还是不能一笔勾销么?
两人交手过很多次,是世人所谓的“宿敌”、“对手”。
薛简奉命下山,擒伏“魔剑”。他常年追逐奔波在江世安的身后,像是影子跟随身躯一样。他阻拦江世安报仇、在“魔剑”的剑下救出过很多性命……
江世安有时会怨恨他。他满门被灭,追查凶手,风雪剑却常被一柄桃木钝剑所阻,不能干脆利落地手刃仇敌。他背负的血债、罪孽,午夜梦回的每一次痛不欲生,都无法以杀相报。
但有时,江世安也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居然拿着一把不能杀人的剑,终日追逐在擒伏魔头的路上,有一种不属于江湖杀伐、不属于这混乱世道的天真。
“我说,薛知一,”变成鬼魂的魔头很是洒脱,决定单方面消除恩怨,抬手揽住薛简的肩,“你这是干什么啊,不会是有什么话要拷问我才把我拘来的吧?我以前在域外魔道行走时,听说过一种拘神役魂的邪术,没想到方寸观还有类似的法子,诶,你说句话——”
他的手轻若无物,穿过了薛简身上素净的道服,沁凉的肌理透过织物,猛地贴附到人的两肩上。
薛简身上的两团阳火跟着被拍灭了,浑身掠过一股阴风。他沉默片刻,说:“地上的香灰可以写字。我看不到你。”
江世安怔了怔,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虽然一直看向自己,却没有追随自己移动。……不是拘神役魂吗?哪有邪术的主人看不到自己拘来的魂魄的。
他试探地铺了一下香灰,在薄薄的灰烬上伸出手指,想了半天,只写了三个字:
吃了没?
灰烬被微风吹动,随着他写字的动作,在地上呈现出这三个字。
薛简的眼睛里露出很淡的笑意,他回复说:“还没有。”
香灰动了动,说得是:“吃点什么?”
薛简摇了摇头,转而重新拿起蜡烛:“现在还不饿。江世安,半年不见,你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真枉费我每年告诫你的话。”
他说着重新拿起那根鲜美的蜡烛。
江世安趁着他听不见,习惯性玩笑斗嘴:“狼狈之态年年都有,道长不也参与围剿追杀我的盟会吗?仇敌的告诫焉能听得?只是今年的狼狈没在道长桃木之下,却让别人一劳永逸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你那把破木剑,我早就看不惯了。”
他说着说着,视线落在蜡烛上,身体慢吞吞地飘近过去,埋头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
他就一定要这么拿着吗?这是确定我有没有吃的一种方法?
好在江世安没那么别扭,把面子随手抛下,埋头张口咬住白蜡的顶端。
神魂无重量。薛简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力道压在手上,他端正地、一动不动地喂食着,空无一物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黑发寒眸的俊秀青年人,他的眼角落着一道伤疤,唇角自然地翘起,低垂着眉目。
薛简收拢掌心,坚硬圆润的指甲刺着掌心,这才让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他眼前依旧空无一物,只有蜡烛、香火,飞速地燃烧着,高温的蜡油淌满手背,他竟不觉。
江世安吃完蜡烛,连混沌的大脑都变得清晰许多,他刚要在香灰上多写几个字询问清楚,房门便传来了整齐了敲门声。
这是薛简闭关的静室,若无长辈吩咐,其他人是万万不敢打扰的。
敲门声响了几声,停下,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师叔,您出关了吗?观主让您过静心堂一见。”
薛简起身推开木门,说:“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随着木门打开,满地混乱的景象映入眼帘,里面阴风迎面一扫,年轻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头行了个礼,就这么等在门口。
薛简当即收起香灰,装入香囊当中。旁边的江世安抬手欲言又止,又默默把手放下了,道:“你们方寸观的老爷子德高望重深不可测的,看见我不把我灭了?把香灰留下好歹让我写字问些问题,你先去,回来再告诉我,岂不两全其美。”
薛简低头剥落手背上的蜡油,江世安继续说:“我就在这屋子里待会儿,不出去随便吓人。诶,我虽然死的惨一点,但不是怨气深重的游魂,对了,你知不知道小辰怎么样了?”
薛简的手背上只有蜡油烫出来的红痕,他反复端详,整理衣衫,转身出去。江世安坐到椅子上:“算了,你去吧,说再多你也听不见。”
神魂刚刚贴到椅子上,还没穿透。江世安扭头想闻闻案上茶水的味道,随着薛简跨出房门,骤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力,将他轻飘飘的魂体猛地牵扯出去,一阵不可控制的天旋地转——
江世安一头攒到薛简身后,神魂死死地趴在他身上,被血迹染透的半透明黑衣几乎跟道袍交叠。为了避免掉下去,江世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像过年的对联一样被面糊黏住了。
薛简脚步一顿,想回头,脖子有点沉。他吸了口气,说:“你可以自己走路。”
“师叔?”陪他同去的小弟子疑惑转头。
薛简摆了摆手,略等片刻。慢慢地感觉到重量减轻,江世安从他身上把自己拔下来了。
江世安飘在他身边,笑不出来了,说:“……吸星大法。”
薛简如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放慢脚步。
江世安慢慢跟着飘,转过两个弯,出了门,外面是一阵寒冷的黄昏,最后一丝残阳也在纷飞的大雪之下被遮掩得几无余光。
他的身体并无不适,但薛简还是向他隐约在的地方偏过去,用身体挡住本来就很稀薄的微光。
江世安跟着薛简的影子向前飘,望见一块写着“静心堂”的匾额,门前没有塑像,十分简朴素净。他跟着薛简进入堂中,里面点着蜡烛、供香,一个发须皆白的皓首老者坐在最上头,仙风道骨、渊渟岳峙。
下首还有两人,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发丝黑白参半,戴着铁眼罩,是个盲叟。另一个则是中年人,衣衫不整,有些浪荡之态。
薛简依次行礼:“师爷、二师爷……师父。”
江世安跟着他行礼的顺序望过去,上首的老者就是方寸观的观主广虔道人,下面的盲叟是几十年前威震江湖的秦永臻秦老爷子,也称纳灵子,最后一个则是……传言中功力尽废、常年遨游海上的镇明霞。
镇明霞虽是薛简名义上的师父,但因镇明霞早已成了废人,内力全无,又居无定所,薛道长自小便是由观主教养看顾长大,这在江湖上不算秘密。
师爷抬眼看去,目光在薛简身侧扫了扫,说:“小简,你往前站一站。”
薛简顺从上前,他才走了两步,忽然闻得一声冷哼,一把沾血的木剑“砰”地甩到面前。骨碌碌地在地上晃了晃。
“师兄的好徒孙!费尽心血教他养他,他却跑去无端端地大开杀戒。观中清规肃然,与天下为善,连杀鸡宰牛都回避不忍目睹,你却一连杀了万剑山庄十三个弟子好手、又伤了何庄主,我看倒不该教你武功了,省得败坏了我们数百年清誉。”
二师爷扭头看向这边,心直口快地说了一通,胸膛起伏,肝火未消,“你师父是废物,你也要入了魔不成?”
镇明霞的眼皮撩了撩,没说话。
“杀人?”江世安听得眼皮狂跳,盯着地上血迹干涸的桃木剑。他见过多次薛简手握此剑的模样,木剑无锋,他的意志也淳厚淡泊得没有锋芒。他没法相信,“还连杀十三个?这不是污蔑吗?”
可是薛简听了,却沉默着不做反驳,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一截挺直的、没有弯过的脊背,在江世安眼前跪了下去。他喉间莫名一哽,总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并不愿见。……这江湖上如果说有谁是他认可的对手,薛道长绝对是其中之一。
江世安飘着动了动,在他旁边半蹲下来,埋头端详那把木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长此生,真学会杀生了。”
他想问是谁如此罪孽滔天,竟然惹怒了你。
他想问万剑山庄与你并无宿怨,何庄主虽是个笑面虎,却也不敢算计方寸观嫡传。
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心怀无边善念、冰清玉洁、地位尊崇的人,为什么一夕之间推翻过往二十年的理念,拔剑相向?
但薛简不答。他视若无睹、耳不能闻,只静静地跪了下去,对着静心堂炉中那柱粗壮的香,他认错,却抬着头,目光平静至极:“师爷,弟子是为心而去的。我道修心,人之心即为方寸,弟子为此只得破戒,否则方寸大乱。”
观主苍老的眼珠望着他,望着他灰白的、残损的长发:“小简,阴阳两隔,人力终究勉强。”
薛简垂头,低声道:“弟子不能不勉强。”
观主没再说什么了,转头问镇明霞:“霞儿,你说该怎么处置。”
镇明霞看了一眼薛简,笑了笑,道:“师父何必问我,我知道什么。何庄主开条件让师父将这逆徒绑去、交给他们处理,您不是也给一口回绝了吗?方寸观五百年清名,却不如小简这条命啊。”
3/42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