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饵现在的眼睛里已经没留下多少理性了。
棕褐色的眼珠因为在黑暗环境太久,瞳孔总是扩大着,看东西时因为疼痛总是瞪着眼,冰冷又漠然,完全不会转动。
安岳尴尬一笑:
“当我没说。”
向饵缓缓移开眼睛,把熟睡的小眼球捞过来,塞进怀里,亲亲它的额头。
小眼球用触手摸索着,靠近向饵温暖的脖颈,闭紧那一只眼睛,继续沉睡。
如今的向饵,每多活着一天都是多一天的折磨,这一点,安岳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无能为力。
到了十月,向饵已经产生了耐药性,安眠药、镇定剂都几乎不起作用了,只能用上针对怪物的一些特制药剂,对身体损伤很大。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向饵呆坐在窗台上,她现在瘦得骨节嶙峋,全身皮肤苍白得像纸片,轻轻一碰就能碎掉。
她喜欢坐在窗台上看日出,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会让她还有活着的感觉。
可是最近这段时间每天都下雨,几乎看不见日出,她觉得自己日渐腐朽,总疑心自己早已死了,只是靠着执念还留在这世上。
小眼球已经沉睡三天了,三天里,她一点儿都没合眼,没吃没喝,一直抱着小眼球。
房间里安静得像是雪山最深处的洞窟。
向饵的手指上忽然传来细小的触感,她浑身一震,立刻低头看去。
一根黑色的细小触手黏着在她手指上。
向饵心里久违地起了波澜,她以为小眼球醒了,赶快沿着触手看过去……
一颗蛋。
小眼球……变成了一颗蛋。
半透明的、人拳头一样大的蛋,上面丝丝缕缕缠绕着几根黑色触手,像是血管一般轻轻搏动着。
向饵抬起手,透过光线看那颗蛋,里面有影影绰绰的一团漆黑物体。
而她手指上的黑色小触手,轻轻地、慢慢地,萎缩了。
成了一根细细的黑线,掉落下去。
再也找寻不到。
向饵痴痴看着那颗蛋,透过雨天清晨雾蒙蒙的光晕,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迟缓地抱着蛋,爬下窗台,非常缓慢地行走着。
细瘦像火柴棍的双腿,已经很少做出正常行走的姿势了,她仿佛一个山顶洞人,披着不再艳丽、磨得起毛边的毯子,一步一挪,慢腾腾地往前。
穿越房门,穿越客厅,穿越餐厅。
她来到冰箱前面。
颤巍巍的、树杈一样的手抓住冰箱门,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被擦洗得很干净。
向饵已经感觉不到凉气了,她疑心这冰箱没有插电,但明明亮着灯。可是不够凉。
她捧起这颗蛋,最后仔细看看。淡灰色的蛋壳内包裹着漆黑的一团东西,蛋壳上缠绕的血管已经不再搏动。
安静极了。
冰箱的嗡嗡声听得很清楚。
确实没有冷气,因为最冷的东西在她心里。
向饵嗫嚅着嘴唇,什么都没说,只是亲了一下蛋壳。
蛋壳上冒出一丝红光,但也只是一丝,转瞬即逝,甚至像是幻觉。
向饵把那颗蛋放进冰箱。
她关上冰箱门。
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当初某个傍晚,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下班回家打开冰箱,看到里面出现一颗蛋的时候,她吓得尖叫一声。
向饵迟缓地张开嘴,尖叫。可她的喉咙早已沙哑得像八十老太,根本发不出流畅的叫声,只能磕磕绊绊地叫出:
“啊……啊……咯……啊……”
她尖叫了,就像第一次发现这颗蛋的那个傍晚,她尖叫了。
它不会死,它一定不会有事。
向饵又打开冰箱门,看着里面,那颗蛋静静地躺在隔板上,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红光,没有搏动的血管,没有曾经让她非常害怕的流光溢彩,更完全没动。
向饵关闭了冰箱门。
她迟缓地拖着步子,不知要去哪里。
房间里没有……没有活物了。她自己也算不得一个活物。
她砰地一声坐在地上,太瘦了,盆骨像是被撞坏了一样剧痛起来,而她勾着唇角笑起来。
她笑着,干涸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水。
她难得口齿清晰地说出一句话:
“阿赫,我的愿望是……请你回来。”
这声音回荡在空旷昏暗的室内,连绵不绝,阴天的早晨,阴郁的光透过阳台照进来。
向饵忽然看见了红光,庞大的红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她醒悟到什么,心脏猛跳,像是忽然被人揪住了心。她站起身来,捂着心口冲向自己卧室,打开床头抽屉。
里头放着那颗透明的红色心形宝石。
那宝石……此刻正在发光!
发出照亮满屋的红色光芒!那样清亮的、美丽的、绚烂的红色光芒!
向饵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无法呼吸,眼睛猛然酸涩,她想哭又想笑!
是阿赫的心脏!阿赫回应了她的愿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阿赫总会回应她的愿望啊!
向饵伸出手去,非常谨慎小心地触碰那颗心形宝石,将它从抽屉里捧出来细看……
然后。
轻轻地“啪”一声响。
真的很轻、很轻的声响。
红光最盛之时。
那颗心,碎了。
碎成满手细小的沙砾,哗啦啦地穿过向饵指缝,坠落满地。
第96章 保护
天际风云变幻, 整颗星球正在怒吼狂呼,全世界所有人在同一时刻目睹完全不同的狂乱异象,无数人陷入污染之中歇斯底里,宇宙仿佛乍然间剥开一层保护壳, 让这颗星球上可怜的寄生虫们置身于绝境之下。
可这一切发生的缘由之地。
在所有知情者最为关注的老旧家属楼内。
只有安静, 死寂的安静, 让人就地化为白骨的安静。
向饵僵硬地站在床前。
她手掌心还剩下一些细小沙砾, 灰白透明, 不仔细看就几乎看不清楚。
她仿佛石化,仿佛变成一尊透明的玻璃像,风一吹就要全盘碎裂散开。
她看着手心里那些透明的小小沙砾, 那就是阿赫珍而重之送给她的心脏。
是代表着阿赫生命的心脏……
所以……
那个可能性就挂在向饵心口,可是她不愿意去想, 甚至连在心里念出来都不愿意。
她看似还站在这里, 实际上灵魂已经在毫无出口的迷雾之中狂奔许久,而那可怜的灵魂已经被揉碎、被捏烂、被碾压被烧灼……被折磨成恐怖又陌生的模样。
她把手掌忽然间反转过来。
仅剩的那些细小沙砾就这样落在地上, 聚成小小的一堆。
一座极小极小的坟墓。
向饵爬上床去,她很累了, 累得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去想任何事了。
她平静地躺着, 良久, 她伸出手去, 从枕头下抓出一片生锈的铁片。
那铁片非常熟悉, 上面还挂着暗红的陈旧血迹,向饵盯着那铁片看了许久, 只觉命运真是无常又可笑。
过去的她,曾经那样恨过那个家伙。
可是现在的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 没有那个家伙的话。
自己还能怎么活下去?
人啊……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但向饵现在明白了,最极致的恨总是来源于最深刻的爱。哪怕是曾经那样恨她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向饵也能感觉到底色最深处的那些爱。
她爱着阿赫,所以她恨阿赫欺骗自己,恨阿赫捆绑囚禁自己,恨阿赫贴心又真诚地坦白,恨阿赫送她一切,更恨阿赫擅自离开。
她最恨阿赫心脏破碎!
她好恨啊,好恨阿赫啊……她也好爱啊。
不过还好,她还可以期待一些别的……比如死后的世界,比如轮回转世什么的。这些都是伟大的发明,是让人内心慰藉的好东西,她希望这些都是真的。
她想当面见见那个阿赫,那个所谓的邪神,告诉她:我恨你。
我永远恨你对我所做的一切。
我永远恨你……
向饵勾起嘴角,将那把生锈的铁片抬高,带着期待的笑意,很用力地往下一扎!
然而那铁片停在距离她脖颈只有几毫米的地方,一层黑色黏液出现在向饵脖颈上,缓缓浮现漆黑的形态。
向饵继续用力,铁片却扎入某种黏稠的东西里。她看不见自己脖子的样子,还以为扎入肉里了,本能一般使劲扭动那些铁片,想要把自己的血肉彻底割断。
但,不一会儿,铁片失去了力道。
那些扎入黑色黏液的铁片消失了,被彻底吞噬干净。
向饵皱紧眉头,铁片消失,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自己的脖颈。
黏稠的、浓密的、带着沼泽一般吸力的……她抬起手指,指尖上沾染着一些黑色黏液。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
就在这张床上,向饵曾经无数次看见这些黑色黏液,她讨厌这些黏液胜过触手,所以后来和好之后,阿赫就尽量收束住这些黏液,不叫她再接触到了。
但现在……
向饵看着自己的指尖,疼痛许久的眼睛骤然睁大,一瞬间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阿赫的一部分啊!
阿赫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她身上!
阿赫还在这里啊……就在她身上啊!
向饵迅速擦干眼泪,从床上卷起毛毯爬下床去,踉跄好几步才站稳,立刻冲到卫生间去看自己脖子。
卫生间镜子里映照出一个女人上半身,看起来非常陌生。也不知道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向饵盯着镜面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她自己。
女人面庞瘦削至极,颧骨和下颌骨都像是即将戳破皮肉一般凸出,五官深刻得宛如刻在骨头上,两只棕褐色瞳孔大得出奇,黑眼圈几乎占据大半张脸。
那两片嘴唇更是白到发青,可是曾经阿赫最喜欢的部位,现在……向饵摸上自己的唇瓣,手指触感粗粝难捱。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向饵低头再看时,指尖上那一点点黑色黏液已经消失了,脖颈上也不再有任何黑色黏液的痕迹。
但,她知道它们在那里。
她知道……她看着镜子里那样枯瘦,眼睛却那样闪光的自己,忽然间落下泪来。
眼泪在她不再细腻的皮肤上蜿蜒,沿着黑眼圈深刻的沟壑前行,从颧骨经过瘦凹进去的面颊,画出一道湿黏又闪亮、反射着灼灼光线的壳。
这一滴眼泪掉落在地,向饵擦干眼睛,转过身走向房间大门。
时隔四十二天,她终于再度走出了这间屋子,将彻底空下去的老屋甩在身后,不再回头。
她带着阿赫珍重留给她的保护壳。
动身去征服宇宙了。
*
今天早晨,全世界发生了非常罕见的集体灾害,同一时刻出现无数极其复杂的天灾异象,许多人类和动植物出现大规模变异,冲入城市烧杀抢掠,世界各地同时陷入生灵涂炭之中。
所有诡异相关检测机器,全都在清晨某个瞬间,检测到了让机器彻底报废的恐怖能量冲击波!
人类在这样强大的冲击波面前,完全无力抵抗!
西方世界秩序几近崩溃,更别提本就很崩溃的其他地区。动乱之中,唯有华国还坚持着基本秩序,军警们组织民众紧急避险,调查员机构则撤销了保密原则,让调查员们直接在公众面前使用能力抗击异变怪物。
可调查员之中也有许多人,在这次冲击波中直接变异成了怪物!剩下的调查员们分、身乏术,都只能在崩溃边缘继续拼命。
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星球的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看这个情况,那位为了星球出发征战的神明……也大概率已经陨落了。
调查员们心中都很悲伤,尤其是曾经和那位神明并肩作战过的华国调查员,他们早已将那位神明当做自己的战友。
不过,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无论调查员们究竟有多忙,在向饵打开自己家门的那一刻……
安岳还是立刻出现在了楼下,飞速朝六楼奔去,在五楼楼道和向饵相遇。
安岳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难过,她看见向饵出来,脑海中飞速出现好几种安慰话术,正准备开口时……
向饵目光灼灼盯着她,忽然出手如电!
安岳猝不及防,腰间的精铁匕首被她夺走!
“你要干嘛!”
安岳大喊一声,立刻要去抓回那把匕首,却见向饵微微一笑,眸底在黑暗中像是泣血的杜鹃花,闪烁着不祥的血光,和某种……疯狂。
向饵提起匕首,狠狠往自己脖子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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