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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近代现代)——松风竹月

时间:2024-03-17 10:25:13  作者:松风竹月
  “你起来试一下这件。”秦思意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出来,翻找了一阵又将一条西裤挽在了腕上。
  他把柜门关好,自然地倚了上去,斜靠着等钟情把自己的校服换上,末了又拿起椅背上那件还带着洗衣液香气的衬衣,朝对方丢了过去。
  “把衬衫也换了。”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提供帮助,倒更贴近发号施令。
  傲慢地将下巴一扬,简直像是童话故事中被困在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小王子。
  钟情跟着他的动作慌乱接住了衬衣,踌躇着不知道该先解扣子还是先脱外套。
  总嫌青涩的躯干这下却又显得笨拙,僵在桌边闷闷发着愣,一双手便在身前悬着,无意间露出骨节处常年学画留下的茧。
  “要不然我给你找件新的?”秦思意走近了些,掌心覆上了那件才刚递给钟情的衬衣。
  他先将眼帘垂下了半扇,优柔地遮住了眼底那星点光亮,而后再不疾不徐地抬起,熠熠落向钟情,将对方本就繁乱的心跳逼得愈发混沌无措。
  后者迟滞地向后退了半步,将将撞在椅背上,整个人又是一顿,方才回答:“不、不用,这件就好了。”
  秦思意稍显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见钟情低着头不再说话,还当是对方生气了,于是礼貌地收回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衣柜前。
  “你先换上试试,不合身的话我回来再给你找。”秦思意说着将自己的睡衣放进衣篓里,径直朝寝室外走去。
  房门在秦思意松手后迅速回到了关闭的状态,‘嗒’的一声就将钟情与他的欣喜悸动一起藏了起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抱着秦思意的校服便倒在了床上,身后是柔软的被褥,怀里则是仍沾着对方气息的衬衣。
  钟情抬起手,又将五指松开,熨烫妥帖的西装便和衬衣一起盖在了他的脸上,笼着一阵冷冽的淡香,好像那仅有的几个夜晚,秦思意靠在他枕边时的气息。
  内衬里缝着标签,除了连笔的一串Linus Q,还有清隽端凝的秦思意三个字。
  墨渍顺着布料的纹路稍许晕染开来,浅淡地形成毛边似的蓬松感,钟情甚至能够想象到对方在写下自己名字时的认真与沉静。
  总是干净的五指会握住金属的笔身,指腹点住笔头,骨节则抵在下方。
  秦思意的手腕会像弹琴时那样稳定而均衡,在端雅间显出少年独有的洒脱力度。他会将视线斜落,连带着睫毛一起轻缓垂下,妥帖地在脸颊上盖出两片优柔的阴影,无声地为他清逸的五官添上几分温润的痴缠。
  钟情从床上坐了起来,拿着笔,小心翼翼将标签翻到了背面。
  他打开门,又探出脑袋往走廊尽头望了一阵,在确定秦思意尚且不会回来之后,迅速且雀跃地走到了桌前,贴着秦思意三个字渗出的墨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钟情拥有了两朵玫瑰,两张书签,还有一套原本属于秦思意的校服。
  窗外的大雨滂沱不止,连灯光都跟着水珠在白色的窗纱上一阵阵摇曳。
  钟情难得开始失眠,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的心脏仍旧擂鼓般跳动着,一声又一声,清晰地撞进鼓膜,像是要将熟睡的秦思意也从梦中唤醒。
  对方的校服就挂在他的衣架上,衬着一条领带,甚至或许他再装得笨拙些,秦思意都会愿意替他系好。
  想到这里,钟情的心底又莫名有些泛酸,仿佛突然被揪起来似的,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生涩。
  他蓦地觉得眼皮有些冷,于是抬手将被子盖过脑袋,掌心便那么放下,温热地贴在了眼前。
  斑驳的光影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明了,真切地映出童年时代里藏在衣帽间门后的镜子。
  记忆中的男孩应当是刚上小学不久,白嫩的脸颊并不夸张地鼓起些,乖巧地伸着脖子,等待母亲替自己系好领巾。
  钟情想起那时自己应当是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的,于是脑海中的男孩便也跟着转过头,灵动地对着镜子眨了眨眼。
  “妈妈。”男孩抬起头,平直的眼尾便温驯地朝下落了些。
  “怎么了?”面前的女人蹲下身,笑着对上了他的视线。
  “想要妈妈抱。”他伸出手,毫无顾忌地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鼻尖擦过发梢时,依稀嗅到了极淡的花香。
  回忆便在此刻与现实骤然分割。
  仿佛有一团气堵在了喉咙,一点点下压,最后像是抽走了全部力气似的,就连睁眼都觉得艰难。
  钟情记得母亲身上的香气,包容而温暖,像是搅碎了玫瑰再裹上奶油,那是一种柔软的、甜腻的、令人想要沉沉睡去的气息。像燃着壁炉的冬天,绒面的窗帘将大雪隔绝在屋外,目所能及的,就只有烘烤出来的融融暖意。
  但斯特兰德的寝室总是冷调的,哪怕有路灯昏黄的光,但月色却是霜雪般的白。
  空气里飘荡着夏末才有的恍惚的清寒,酝着雨水,像是将花园里的鲜花全都浸透了再稀释,只剩下冷淡的,难以描述的,高不可攀的浅香。
  钟情突然觉得自己猜错了,他其实从来没有在秦思意的身上找回任何遗落或缺失的情感。
  他所期待的,似乎应当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独特心意。
 
 
第16章 花窗
  『倏然一听,倒有些像恋人间的亲昵絮语。』
  天亮后小雨也仍旧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将斯特兰德的花园与红砖一起衬出孤独的陈旧感,像是被切断了时间,混沌地停留在了某个庸常的清晨。
  钟情扯着领带两端反复调试,却始终没能系出一个长短合适,形状优美的结。
  于是,就如他所想的那样,秦思意在整理好自己的仪表后毫不意外地来到了他面前。
  微凉的指尖轻拂开钟情的攥着领带的手,骨节则在布料间微微曲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向着他的领口半垂,纤长的睫毛便跟着动作并不显眼地颤动了一瞬。
  钟情少有的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间走神了。
  他迷茫地想起了昨夜没能想通的问题,继而不自觉开始将秦思意与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作比。末了又顺着对方突然投来的眼神一顿,让那个朦胧的答案再度消失在了沉闷的雨声里。
  “好了,把伞带上。”秦思意用指腹拍了钟情两下,一下落在领结上,另一下则奇异地点在了偏左的位置。
  钟情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着对方重重发出了一道轰响,几乎就要将他的四肢都震麻了。
  入秋后围墙上的藤蔓便断断续续落了叶,枯黄一片攀在老旧的砖上,映进雨里便愈发显出一股灰败。
  钟情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路灯下的林嘉时,寂寂撑着把黑伞,将那副格外周正的五官都融进了阴影里。
  “早上好。”他的嗓音却还是舒润的,与秦思意极其贴合,甚至还有一种饱满的大气。
  秦思意从钟情的伞下跑了出去,拿文件夹在头顶挡了挡,几步就握上了林嘉时的手腕,眉眼一展,笑着便说:“早上好啊,今天早点去餐厅,我看菜单上写了虾饺。”
  “我还以为你这么跑出来是怕我等久了。”林嘉时玩笑着接上了对方的话,提步便向前走去。
  钟情跟在两人身后,尴尬地开始了沉默,他没有被提及,也同样没有可以相谈的话题。
  他将视线放得很低,盯着秦思意的鞋底,看着水花一次又一次溅起,从零星沾上裤腿,到最后彻底打湿裤边。
  “学长。”钟情低声叫住了秦思意。
  “怎么了?”对方回过头,目光也跟着落在了他身上。
  “沾到水了。”他握着伞又抱着书,再腾不出手去指,因此只好将目光又一次下移,蹙着眉引秦思意去看。
  “等会儿就干了。”后者说着向钟情投去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而后回过头,拽着林嘉时匆匆往餐厅赶去。
  钟情没有再跟着秦思意跑,他恹恹留在了原地,挨着一墙枯死的花藤,说不清是什么心绪,握着伞柄的五指仿佛就要嵌进掌心,将骨节弓成了阴郁的惨白。
  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末了也只有萧索的风卷着几滴雨珠飘进去,触着舌苔漫开,变成一点没有味道的凉。
  他们仍旧是不平等的。
  钟情迟钝地再度为自己加深了印象。
  大概有时候,是命运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巧合织成,化作一条红线,纠缠着牵引出原本并不存在的偶遇。
  比如钟情恰好和同学对调了要送的文件,冒着雨推开教堂的木门,再一回神便看见,阴雨天的昏暗室内,秦思意正背对他坐在圣台前的长椅上。
  有星点的光从花窗外投进来,漫过穹顶,十分吝啬地停在了离秦思意不远的过道上。
  钟情没有出声,屏着呼吸走近了些。
  他看着烛火轻微晃动了一阵,映着对方柔顺的黑发,浅淡地将它染成了更为温暖的栗色。
  秦思意似乎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并没有注意到钟情就站在几行长椅之后。他将脑袋低下了些,露出一小截侧颈,恍惚被暖色的光亮衬着,在下颚与喉结的起伏里勾出一圈弥蒙的光晕。
  “学长。”钟情的声量很轻,脱离了最初幼稚可爱的音色,倏然一听倒有些像恋人间的亲昵絮语。
  秦思意应声回头,带着流潋的眸光一起在幽弱的灯影间晃动了一瞬,仿佛于这一刹披上了层朦胧的薄纱,将整个轮廓都变得如同古画般细腻。
  “你怎么来了?”秦思意轻缓地笑起来,稍往里让出些位置,分明还空着一整座教堂,他却好像认定了钟情会坐到自己身边。
  “布莱尔先生叫我来送文件。”他将手中的文件夹举高了些,刻意朝圣台后的小门摆出了一个探寻的眼神。
  “神父在告解室。”秦思意把书合了起来,妥帖地放在身侧,专注地看着钟情。
  后者顺着回答朝另一侧的小木屋看过去,似乎确实正有人坐在门后。
  他无法听清里面的人正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听见似乎确实有细碎的人声正从那处断断续续传来。
  “学长为什么在这里?”钟情挨着秦思意坐下,自然且舒展地挺直了脊背,目光浅浅落向对方的侧颜,不自觉便跟着换上了一副和缓的语调。
  “这里很安静。”
  秦思意说罢兀自仰起脸,视线散漫地对上远处的花窗,而后就着这个姿势,温吞地合上了眼帘。
  钟情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接话,他思忖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望向圣台,在对方身边安静地坐着。
  雨声逐渐变得哗然,从连绵的碎响变成一整片的喧嚣。秦思意睁开眼的那一刻,一串水珠恰好从花窗上的圣母像前落下,顺着眼眶汇成一股,又沿着脸颊上斑驳的水渍沉沉坠落。
  告解室的门便在此时发出了一声轻响,从两边先后被打开,在昏黄烛火间映出神父和林嘉时的身影。
  钟情不由朝秦思意看过去,见后者站起身,又弯腰将那本放在长椅上的书捧进了臂弯。
  “你要走了吗?”他局促地拽住了对方的衣摆,平展的眉头不甘地皱了起来,蹭着那一点从圣台前传来的光亮,将一句最普通的话酿出了不该有的躁郁。
  秦思意为钟情的反应少有地露出了几分迷茫,愣在原地任由后者攥着,半晌才为难地回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我留下来陪你?”
  他的体温有些低,贴上钟情的皮肤,莫名传递出先前丢失的清醒。
  钟情慌忙松开手,眼神却逃不掉似的始终与秦思意对视着。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不耐,也同样分辨得出对方掩饰过后的温柔。
  好在秦思意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厌烦,那双眼睛只是平淡地看着他,在不经意间掺上了施舍般的傲慢。
  “我也想和你当朋友……”钟情将眉头锁得愈发深,焦躁地仰头凑上前,几乎像是画作里虔诚的信徒。
  “我们本来就是啊。”秦思意不解地将指尖点上了对方的眉心,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捻着,纵容一只宠物似的由着钟情再度攥住自己。
  “不是的!”钟情摇了摇头,“你和林学长说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将落在秦思意腕间的手更收紧了些,死死扣住衣袖,明晃晃将不满和委屈一起摆在了脸上。
  “不是吗?”秦思意顺着动作安抚般一下下捋过对方的碎发,继而将掌心贴上对方的耳侧,温和地捧起了钟情的脸颊。
  “我会改的。”
  烛火幽幽从圣台散开来,迎着花窗外的光亮,无比神圣地铺在秦思意的身上。
  他的动作太撩人,像是下一秒便会印下亲吻。
  “不要担心。”
  秦思意的唇瓣在言语间翕动开合,饱满又靡丽,捉住钟情的眼睛和心,令后者只能在迷茫间听见胸腔里漫无边际的混沌鸣响。
  他在林嘉时离开后将文件交给了神父,收敛起面对秦思意时所有的不得体,异常礼貌地完成了与对方的沟通。
  随着天色的渐沉,室内也又一次变得寂静。
  秦思意和钟情并排坐在先前那把长椅上,谁都没有提起要去餐厅。
  前者在掌心托着一本书,偶尔发出些翻页时纸面摩擦的轻响,很快又会随着目光在文字间的游移而沉寂。
  钟情低着头,双手在膝间不住地来回交握,像是在紧张,又好像从这样的气氛里生出了几分尴尬。
  他在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同时也为秦思意的回应感到欣喜,仿佛一个讨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礼物的孩子,每一秒的雀跃都隐含着忐忑。
  良久,他终于又开了口。
  “学长。”
  “嗯?”
  秦思意又翻过了一页,并不抬头,只是继续顺着段落读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
  钟情不安地朝秦思意瞄了一眼,紧扣的十指几乎将手背掐出了红痕。
  “你和林学长都对我很好,我不该那样说的。”
  他的视线斜落着,在眼底映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恹恹耷拉着脑袋,好像将所有沮丧都装了进去。
  秦思意当然无从得知这样的表现究竟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还是对方狡黠恶劣的伪装。
  因此,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过脸认真看向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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