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走过去,把花从盒子里抱出来,又打开一旁的贺卡,上面只接了一句无甚新意的祝福语,还不如对方昨晚那句‘生日快乐’来得真诚。
好在包间里就只有他与秦思意两个人,衬着这样特殊的日子,哪怕是敷衍,都显得带上了几分浪漫的意味。
“已经是春天了。”捧着花的钟情莫名发出一声感叹。
秦思意顺着他的话语往窗外看,枯败的草坪上还是只立着几株尚未长出新叶的银杏。
这年的正月格外地晚,因此哪怕到了清明,空气里也依然飘着股冬日的萧肃。
“是啊,明明已经是春天了。”
他在回答的过程中将视线落了回去,轻飘飘掉进花瓣间,乍一眼倒更像是放在了钟情的怀里。
后者无所谓两人的对话有多么平淡,又向前迈了几步,坐到了秦思意面前的位子上。
侍者在两人的闲谈间送上了前菜,安静且迅速,空气似的几乎就像未曾出现过。
秦思意在这短短十数秒间垂下了眼帘,像是出神,又仿佛若有所思一般,盯着餐盘的边缘轻缓地眨了眨。
他毫无根据地在这个只与钟情有关的日子里想起了林嘉时,并由此产生了一阵莫名的焦虑。
仍有小雨过后细密的潮湿飘散在身侧,霎时便让秦思意联想到了学校游泳馆里浮动的水汽。
他抬眼去看钟情,却在读出对方眼中的关切与不解后,忽地又在焦虑中添上了几分额外的背叛感。
“学长在想什么?”
钟情的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最初的青涩,短短几个字被那上扬的语调问出来,倒意外地衬出了几分足以令人沉沦的雅致。
秦思意慢半拍地回过神,大脑将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重新排列组合,半晌才迟钝地作出了回应。
他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继而低声说:“没想什么,快吃饭吧。”
心脏为自己的答案慌乱跳着,或许是挨不住钟情探究的眼神,秦思意到底也没有如自己说的那样真正将注意力放在用餐上。
手边的筷子被拿起又放下,在兴致缺缺地吃了几口之后,他毫无征兆地起身,回避着说到:“我去一下洗手间。”
假若真要细究,某些时刻的烦乱其实并非无迹可寻的妄想,它更近似于一种由先前的经历拼凑得出的预感。
而秦思意在离开栖山墓园之后的一切低迷与忧悒,最终都在与李卓宇再度碰面的一瞬,变成了最仓促的真实。
他仅仅看着水流包裹着自己的双手落下,再抬头将视线对上那面被擦得透亮的镜子,后者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便又一次出现在了其中。
秦思意没有说话,尴尬地将沾着水的双手收回了身侧。
刚准备离开,手腕间就被扣上了熟悉的力度。
“秦思意。”
从李卓宇的角度看过去,头顶的射灯恰好将光线投在了对方的眸间。
它们将那两颗棕黑的眼仁染上了鎏金似的水光,哀艳地蕴在眼底,却又倔强地只是在眼眶里回荡。
“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即便这样回答,秦思意倒并没有试图挣开。
他安静地与李卓宇对峙着,哪怕腕间已然传来了痛感,也仅仅只将眉尖略微蹙起了些。
“秦阿姨不可能赢下诉讼了,你还不明白吗?”
“她什么都没办法留下,难道你也要跟着她一起看人脸色过下半辈子?”
说这话时,李卓宇将声音放得很轻,可语气却是重的。
每说一个字都像砸在秦思意的心口,一阵阵敲出了蔓延开的钝痛。
“那是我妈妈。”他压抑地接上了对方的话,没有过多的停留,甚至也没有真正去思索。
灯光在他的眼前晃出了灼人的虚影,很快又聚起,重新变成了李卓宇的模样。
“你过过苦日子吗?”后者突然问到。
“起早贪黑都凑不起一顿饭钱,衣服哪怕再不合身也只能继续穿下去,邻里会在背后嘴碎说你是个野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虚构你和你母亲的往事。”
“这样的日子你经历过吗?你这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怕是连打散的零钱都没有见过吧?”
李卓宇的虎口在说话间掐得更重了,压着秦思意的脉搏,仿佛一切都是对方的过错。
他没有看向镜子,便也无法意识到,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像许多年前第一次踏进秦家老宅的母亲。
“我和你不一样。”
秦思意的神态从话音落下的同一秒开始转变,褪去先前低迷的枯白,转而换上了更久之前的轻视与傲慢。
如果说原本他还在为即将面临的一切而担忧,那么当李卓宇将自己的母亲的人生与秦师蕴作比的那刻起,秦思意便毫不犹豫地扫清了曾经对后者仅有的几分好感。
他将食指贴着皮肤抠进了李卓宇的指缝,继而一点点掰开,在彻底将自己的手腕解放出来的瞬间开口道:“你们一家的虚荣心,真让人觉得可怜。”
第46章 抉择
『“你是想继续当那个可怜我的小少爷,还是当一条被我可怜的狗?”』
镜面不知在何时溅上了水珠,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秦思意与李卓宇的对话间缓缓坠成数道扭曲的水渍。
李卓宇的眼里似是添上了飘忽的阴鸷,分明还是同前一秒相似的表情,偏偏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他沉默着与秦思意对视了片刻,而后将目光扫过那张干净漂亮的脸,视线顺着唇瓣下滑,停在了起伏优美的喉结上。
十七岁的男生正是糅杂了纤细与蓬勃的混合体,那脖颈看上去修长又脆弱,仿佛稍一施力就能将其毁灭。
可当李卓宇真正掐住秦思意,将他按倒在湿漉漉的台面上,对方的脉搏却在他的掌心里一下又一下,跳出了足够丰沛的生机。
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双常年落在琴键上的手,此刻正一反常态地攥在李卓宇的衣袖上。
他的嘴唇像是染了樱桃嫣红的汁水,在挣扎间映着顶灯昏黄的光亮,说不出的靡丽与清冶。
李卓宇在此时朝对方俯了下去,腾出一只手捂在了秦思意眼前,于自己制造出的黑暗中,最后一次向对方下达了通牒。
“是,我是可怜。”他说,“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是想继续当那个可怜我的小少爷,还是当一条被我可怜的狗?”
短短几句话,在视觉被剥夺后,变得振聋发聩。
甚至秦思意在即将窒息的痛苦里也迟钝地想过要选择前者。
但那只是极短的一须臾,倏忽而过,很快便在突至的光明里消弭殆尽。
最先落进秦思意眼里的,其实是一盏并不刺眼的顶灯。
他盯着那束光茫然地愣了片刻,继而清醒过来,支着身后台盆的边缘,看见了钟情早已足够挺拔的背影。
“钟情……”
秦思意很难理清自己在这一秒的思绪,他不知道胸腔里的轰鸣究竟因何而起,只听见声声闷响‘怦怦’从心脏一直传递到了鼓膜。
李卓宇的嘴角迅速红肿了起来,隐约还渗出了一小点血丝。
他先是朝镜子里瞥了一眼,而后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名叫钟情的少年身上。打量着,缓缓让自己恢复了到了最初用以掩饰的虚伪姿态。
“李卓宇,秦思意的哥哥。”他礼貌地向钟情递出了手。
钟情往对方指间轻扫了一眼,那只手不久前还卡在秦思意的脖子上。
大抵是真的用上了十分的力气,直到现在,虎口的位置也仍旧泛着圈红。
他没有理会李卓宇的示好,自然地将手揽在了秦思意的腰上。
后者的毛衣顺着钟情的动作陷下去,停在掌心与皮肤之间,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钟情在此之后稍稍施了些力,轻而易举便让秦思意如同舞会上不下心错漏了舞步的女孩一般,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转向了不再看得见李卓宇的方向。
餐厅里笼着浅淡的桃香,甜丝丝缠在两人身侧。
钟情并没有在迈下台阶之后将手放开。
他安静地等待着秦思意的回应,像以往一样,略微朝对方低下些脑袋,专注又热忱。
“我是不是把你的生日搞砸了?”
问出这句话时,秦思意其实并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下沉,轻轻点在了钟情的右手上。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对方的手掌几乎揽住了他大半侧的腰肢。
淡青的经络隐约在皮肤下延展,衬着一道道分明的骨节,无声无息地显露出了独特的掌控感。
秦思意凝着视线稍盯了一会儿,这才抬眼,看向钟情。
“是那个人不好。”
钟情当然记得李卓宇的名字,只是他不想提,于是随口用三个字带了过去,孩子气地贴着秦思意的发梢蹭了蹭。
“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过过生日了。”他又将脑袋埋低了些,挨着后者的颈窝,模糊地说到。
秦思意被对方带出的呼吸碰得有些痒,于是稍稍侧过脸,避开了钟情小狗一样的亲昵。
他大概知道钟情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温柔。
对于秦思意来说,现在的钟情,其实更像是他用来逃避的工具。
“以后还会有好多人陪你过生日的。”
秦思意的领口是湿的,沾着台盆边缘溅出的水滴,又贴在钟情脸上,变成一连串的凉意。
但钟情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用食指点住一小撮被沾湿的毛线,幼稚地捻了两下。
等它在秦思意的锁骨旁缠作一团小球,钟情这才退后半步,回到了两人应当保持的社交距离。
“但是学长是第一个。”
“很久很久之后的第一个。”
事实上,秦思意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无法窥视对方的大脑,自然也就无从知晓,钟情记忆里的那束郁金香,自母亲离开之后,已经凋敝了多久。
聚起的花瓣绽开,再一天天枯败,变成泛着金属般色泽的美丽绸缎。
直到某个清晨,它们彻底从茎秆上凋落,坠进玄关那层新积的尘埃里。
钟情又望回了秦思意的眼底。
他似乎再没有什么要对对方说的话,只觉得记忆里那枝光秃秃的花杆上又将结出新的花。
有一小朵纯白的花苞颤颤巍巍立着。
它大概不会是郁金香了。
钟情想,那应当更有可能是一朵玫瑰。
——
或许是起得太早的缘故,回去的路上,两人挨在一起睡着了。
初春的太阳落得已经不像冬季那样早,回到城央时,天边仍聚着一圈橙色的光晕。
秦思意要比钟情醒得早一点。
他迷迷蒙蒙睁开眼,少年深秀的眉目就出现在了咫尺之间。
与初见时的青涩不同,即便那张脸上依旧微妙地残存着几分稚嫩,可秦思意最先感受到的却是耀人的锋芒。
他不敢将视线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仅仅让这念头在脑海倏忽闪过,很快便收回注意,轻手轻脚地从另一边下了车。
趁着钟情醒转的功夫,秦思意跑上楼,将先前买的那只青色的小碗连着礼盒一起捧下来。
迈出电梯轿厢的一瞬,窗外的最后一点暮色也终于沉入了夜里。
钟情就站在窗边等秦思意过去。
领针上的宝石随着他的转身,反射出短暂而炫目的光彩。
秦思意将礼盒放在了白天送的那束玫瑰边上,松开手的同时,余光里便是闪烁的斑斓火彩。
“先拆礼物还是先许愿?”秦思意问到。
“拆礼物。”
钟情停顿了几秒,并没有动手去扯那条丝带。
等到秦思意不解地再度看向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抬手攥住了末端。
“学长和我一起打开吧。”
“可这是你的生日礼物。”这么说着,秦思意倒还是用指尖勾着丝带绕了两圈。
烟粉色的布料将他的皮肤衬出似是带着甜味的腻人的白,拘谨地靠在钟情的手边,犹如另一件要被送上的漂亮礼物。
后者玩笑着说,要回秦思意一条相似的缎带当礼物。
秦思意无奈地笑起来,跟着钟情的动作往边上一抽。
下一秒,盒子上工整对称的蝴蝶结便成了一条弯折在桌面上的普通系绳。
碗是两个人一起买的,在导购的介绍下,钟情甚至了解了它的出产地与工艺。
因此,他最初并没有再将那个碗特地拿出来的想法。
可或许是心念一动,又或试图遵循电影里老套的流程。
钟情最终还是打开了礼盒,将那只茶盏大小的瓷碗拿了出来。
青釉在灯光下映照出与宝石截然不同的温润,清水似的从碗口划过一圈,又随着动作收成一小点。
秦思意难得觉得有趣,凑在钟情身边细细打量,正准备从对方手里接过来把玩,一阵铃声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钟情没能料到秦思意会先将目光放向远处,跟着先前的动作松开了手。
于是重复的铃声里混入一道瓷器碎裂的脆响,霎时便掐灭了那点尚未迸发的热忱。
不止神色,秦思意就连身体都随之一滞,双唇几番开合,终究没能说出什么用以开脱的词汇。
他慌乱地抬眼去看钟情,眼角眉梢满是无措。
以往的妥帖文雅被亟待谅解的惶恐所取代,悒悒装满那对琥珀似的眸子,给人以一种想要即刻对其施虐的美感。
“我……”
钟情的视线越过秦思意,指向明确的落在不远处的手机上。
他依稀看见了林嘉时的名字,伴随着铃声刺眼地出现在屏幕上,平白令人生出一股愤恨。
“不是学长的错。”
话虽这么说,秦思意却还是能够察觉到对方未能藏好的阴郁。
他再没回头去看,那道铃声究竟源于谁的来电。
好久才在钟情聚起的目光中缓缓抬起手,试探着将对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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