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回应。
可是心脏在钟情的指尖与自己的皮肤相触的前一秒便仓促地撞出了闷响,在胸腔里,震得大脑都开始产生热极过后的眩晕。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
思维变成了粘稠的,甜丝丝的糖浆,缓慢地淌出蜜一样的香气。
秦思意的耳尖都要烧红了,就连空气也在这个春夜里蒸腾出盛夏般的热意。
他艰难地抬手攥住了钟情的小臂,还没想好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微波炉停止运作的轻响便从餐厅的方向传来过来。
“我热了点东西,先过来垫垫肚子吧。”是林嘉时的声音。
接着那一声由机械发出的‘叮’,清晰地落进了两人的耳朵。
扣在衣袖上的五指松开了,钟情下意识地想去回握,分明指尖已然碰到了秦思意的手肘,可最终也只是堪堪擦过。
秦思意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从墙面与钟情身侧的夹缝中快步离开,在没有铺上地毯的砖石间踩出一连串的声响。
微波炉放在窗边的吧台上,倒数结束的数字不断闪烁,规律地将他的心跳衬得愈发无序。
秦思意将手搭上去却并不打开,好像需要一个支点才能撑住自己似的就那么停在了原地。
林嘉时没能注意,兀自拿了餐具出去。
经过钟情时,对方的眼里还隐约挂着丝恶作剧得逞似的笑。
掐不灭似的,恍惚藏着坍缩前,被挤压到极致的,尚且未能彻底湮灭的光亮。
“学长。”
钟情靠近的一霎,秦思意终于清晰地认知到,那种夏日般丰沛的水汽,原来是从自己的心里,忽地蒸腾而起的。
第50章 滋长
『钟情是,在他心底野蛮滋长的入侵植物。』
钟情侧在被窝里,倚着床靠的秦思意正在给他念加缪听。
沿街的房间有很暗的,路灯漫进来的光。透过一道白色的纱帘,变成月亮暖调的滤镜。
秦思意想要把另一道更厚重的窗帘拉上。
他还没有掀开被子,钟情就按住了他摊在掌间的书页。
——爱,就是我过去的喜悦和今日的苦痛。(注1)
“怎么了?”
秦思意侧过脑袋,眼帘低垂着,轻而细地在落向钟情的刹那振了振。
月色在他脸上铺出一种藏着绯色的白,清贵得遥不可及,又从其中扑簌簌散下转瞬即逝的妖冶。
钟情想,或许欢愉女神赫多涅其实也会像秦思意一样。
“学长看着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秦思意的呼吸随着这个问题渐渐迟缓起来,仿佛谨慎地压抑着,不想让人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在须臾间想起了湖畔粼粼闪烁的日落;窗外纷扬而至的大雪;音乐厅无人的走廊,以及许久未见的,在潮湿夏季里葱茏茂盛的草木。
钟情是,在他心底野蛮滋长的入侵植物。
——究竟该,如何描述?
秦思意将右手挪到了钟情的脸侧,细白纤长的食指好轻缓地划过。
他从眉梢一直移到唇角,依依不舍地停顿了数秒,到底还是挪开了。
“你是……一粒种子。”
——一粒,尚且不知会结出喜悦还是苦痛的种子。
夜里是不会有太阳升起的,可秦思意的眼眸里却星星点点闪烁出缱绻的光。
钟情去握他微凉的手,在拢住对方指尖时,又听见秦思意的嗓音清凌凌响了起来。
“我好偏心。”
“嗯?”
钟情仰起头,逆着光去看秦思意。
后者纯白的睡衣融在月光里,变成一层裹住他的薄霜。
“你不知道,我其实很偏心。”
霜色又化作白纱,随着秦思意的动作覆在钟情的脸上,淡淡携来朝露的清香,摇曳着坠下一道轻絮似的影子。
“偏心我吧。”钟情说。
“很久没有人偏心过我了。”
秦思意没有出声,他的嘴唇润着水一样湿红。
钟情凝着对方的唇瓣看了许久,继而捕捉到它翕动了一瞬。
如同幻觉一般,轻飘飘送出了一个字。
——或许,自己想要的并非只有偏心。
这么想着,钟情托着秦思意的指尖将手抬了起来。
他认真地坐起身,目光里带着孩子一般的青涩与纯真。稍等了片刻,难以预料地引导着秦思意,轻轻将对方的指腹抵在了那两瓣嫣红的嘴唇上。
柔软的,像烂熟果实一样的唇瓣从秦思意的指尖陷下去,施力的却另有其人。
这样陌生的认知让他产生了奇异的动摇,提线木偶一般,再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出回避。
面前的人是钟情,所以秦思意并不觉得危险。
他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像旧居中笼着纱的雕像,也像舞剧里古典且沉郁的美人。
钟情的双手并没有继续移动。
他将五指挤进了秦思意的指缝,交握着回落到了枕边。
万籁俱寂,空气里只剩隐约躁动的心跳。
“晚安。”
“晚安。”
——
翌日,L市的黎明照常到来。
冷调的灰蓝掩去路灯的光亮,从更远的天际渐渐染遍目之所及的一切。
钟情迎着晨雾坐起来,盯着窗帘间的缝隙发了会儿愣,继而转过身,无甚表情地端量起仍在睡梦中的秦思意。
对方侧卧着,挺拔秀气的鼻梁有一半因为蜷缩的身体而没入被窝,如同被截断了。
钟情俯下身,仔细且认真地凑近去看,秦思意脸上柔和的线条便又模糊地出现在了阴影里。
压在他脸侧的被角折出几道褶皱,由昏暗的光线衬着,仿佛一只强硬地捂住了对方口鼻的手。
钟情为自己的想法闪过了一丝诧异,很快却又开始好奇,悄悄将自己的手掌盖了过去。
均匀的呼吸扑在了指缝间,由于覆盖的角度,秦思意的睫毛甚至抵在了钟情的手指上。
后者心痒地靠得更近,鼻尖几乎都要贴上手背。
总显得薄情的眼睛聚起痴迷的色彩,熠熠围着对方打转。
钟情对现实的逻辑被秦思意融化了,淅沥沥变成一汪水,晃得他连思绪都不再清明。
他混沌地在脑海中挤出了一个念头,艰难地组词造句,最后拼拼凑凑,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读不懂的结论。
——矜贵的只是清醒着的秦思意。
对方睡得很沉,眉心却清浅地蹙着,不知怎么就有些像被谁欺负了。
钟情没有将手挪开,尝试解构画面一样整体地去看。
秦思意蹙起的眉头就又变成了某种精致的无望,好似被那只掩住了口鼻的手,死死按进了一旁的枕被里。
“学长,学长。”钟情把对方叫醒了。
正如他所料想,那双眼睛只短暂地在最初有过一瞬失神,它幻觉似的一闪而过,即刻便被更漂亮,更耀人的光芒取代。
秦思意不疾不徐地将睡衣领口整理了一番,优美的颈线向着布料边缘延伸,白润得几乎就要融为一体。
他做完这些才终于回看向钟情,抬手轻轻将后者额前的碎发拨得服帖。
“送你回家,还是下周一起去学校?”秦思意问。
他坐在床上,一只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则顺着先前的动作搭在了钟情的膝盖上。
这样的姿势令他的肩膀形成了一个倾斜的角度,无意间便又让刚整理好的衣领滑向了偏下的一侧。
钟情盯着那圈领口一点点下滑,最后停在锁骨过半的位置。引诱似的,从秦思意天生的傲慢里流露出了极具反差的,唾手可得的廉价。
这样的感知并没有使钟情产生任何正面的情绪,他反倒倏然生出一股躁郁,甚至就要去指责秦思意的‘放荡’。
但他又始终清楚地知晓,这只是自己无端的臆测。
无论说给谁听,都会被批评上一句,自大且卑劣的,对他人的污蔑。
因此,钟情和往常一样,选择将他认为不该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心烦意乱地往对方眼里看了片刻,见秦思意终于表现出了不解,这才伸手,将对方的领口调整到了足够端正的位置。
“一起去学校吧。”钟情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
两人洗漱完毕,前后从楼梯走下去。
木料在脚下发出陈旧的响声,几级台阶之后,愈发变得和谐与规律。
林嘉时一早就坐在了餐厅,正拿着平板核对日程。
站在窗户的女佣在注意到秦思意下楼后稍稍挪了点位子。
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得一晃,不偏不倚,正越过林嘉时面前的餐盘。
后者抬起头,先是本能地朝后看了一眼,继而平和地落回前方。
他把手上的平板放下,格外爽朗地向钟情和秦思意一起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你要出门吗?”秦思意走过去,将装着早餐的餐盘放在了林嘉时对面的位置。
“这两天训练比较紧。”
钟情听着两人的对话,兀自坐到了秦思意身边。
正准备将黄油刮到一片面包上,长桌对面的林嘉时便又开口问到:“反正这几天也没事做,要不要过去看看?”
钟情没有回答,目光直白地指向秦思意。
他看见后者欣然点了点头,为表强调,又特地回答了一句:“好啊,吃完饭一起去吧。”
钟情想到了‘偏心’两个字。
分明昨晚还承诺一般对他保证,可只消一转眼,秦思意的心就又偏到了林嘉时的身上。
钟情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懑,悻悻冷下脸,撒气似的用餐刀在光洁的盘子上划出了一声刺响。
大抵是也知道这样的方式太过幼稚,钟情在这之后始终没有抬头。
他只能从细窄的餐刀上窥视秦思意的表情,看对方略显惊讶地转过脸,又看对方温吞雅致地笑起来。
“有小朋友在不高兴吗?”
秦思意说罢稍等了片刻,歪着脑袋贴近桌面去观察钟情。
后者又羞又恼地把脸扭向了另一侧,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转回来。
见他这种反应,秦思意不带恶意地轻笑了一阵。
等到那点有趣过了,他便用上了哄人的语气,重新凑近了钟情。
“学弟怎么不说话?不会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吧?”
秦思意将最后几个字拖长了,难得轻佻得像在句末带了个钩子。
钟情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只觉得那干净的嗓音不该配上这样的语调。
一句算得上示好的话在耳畔荡悠悠地回响,末了却成了惹人不快的咒语。
他把视线缓慢地往秦思意身上放,在两人的目光交汇的瞬间说到:“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钟情的五官很容易就能让他显出一种上位者的姿态,线条流利的轮廓在严肃的状态下则更让人觉得冷冽。
他此前从未向秦思意展露过这样的情绪,以至于后者恍然一眼,畏怯便藤蔓似的,密密麻麻绕满了心脏。
“钟情……”
秦思意一点都不喜欢钟情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这会让他联想到厌弃、倦怠、讥诮与鄙夷。
哪怕从来没有任何人如此对待过他,秦思意也还是天然且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他无措地在林嘉时面前攥住了钟情的手,悒悒凑近,试探着问到:“陪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阿尔贝·加缪的作品《加缪手记》
第51章 呓语
『首因效应不再适用的同时,爱就诞生了。』
场馆里的人不多,钟情和秦思意坐在看台上,有些别扭地在中间空出了一个座位。
他拿了一本速写本,笔尖在纸上勾勾画画,最后呈现的却并非这座游泳馆,又或正在泳道里练习的林嘉时。
秦思意用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朵玉兰花便栩栩出现在了原本空白的角落。
钟情专注时总爱不自觉地皱眉。
他将视线低垂着,高挺的鼻梁连着蹙起的眉心,弥散出比同龄人要更沉静的气度。
秦思意坐在一旁,状似无意地去打量。
金属的镜架横跨过侧脸,映着场馆的灯光,反射出难以忽视的光点。
钟情把头转了过去,目光紧跟着落向秦思意。
沉默了一阵,他放下速写本,抬手摘掉了挡在对方眼前的镜框。
“在画街上的玉兰吗?”
秦思意没有去制止钟情,反倒任其把自己的眼镜收好,放在了空位上。
他在提出这个问题时清浅地笑着,可由钟情看去,怎么都像是带着些讨好。
“是学长家的玉兰。”
钟情恹恹将目光收回去,捻着书页,用指腹在那朵花上蹭了蹭。
“学长家花园里的那株玉兰树。”他补充到。
L市的春天到处都是鲜花。
紫藤与玉兰相继沿街盛开,早樱和海棠雾一样成簇地团在枝上。
可它们都不是钟情想要留下的。
手中的速写本就像他人的日记,用线条与图案代替文字,以钟情喜欢的方式记录下他也许想要回忆的内容。
他记得秦思意家的玉兰树种在花园靠墙的位置。
紧挨着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一枝又一枝,托着那些白色的花朵,在春季的风里轻颤。
钟情许多次见到秦思意经过那扇窗。
晨光穿过朝雾,变成缥缈的金色帷帐。
空气中流动的微尘轻盈璀璨地将对方的面容罩上一层薄纱,连带着身后的玉兰也镀上了鎏金。
这些转瞬即逝的画面在钟情的脑海里定格,装裱成记忆长廊里珍贵的艺术品,只吝啬地留下一个人的署名。
当然,此刻的他还在为早上的事不满,心情不佳地始终没有再看秦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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