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思意太熟悉楼下的青年了,以至于忽而再见,他什么都无法从对方眼里看出来,只有寂静的惊诧,以及某种更为复杂难言的仿佛是失落的情绪。
“Linus.”
这是萨沙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句话。
“原来你们认识?”
阿廖娜的性格天生地与她的兄长互补。
在得知秦思意与哥哥曾是斯特兰德的舍友之后,她便热情地邀请对方留下来共进晚餐。
餐间,阿廖娜欢快地带动着气氛,将几人间原本贫乏的话题自然地引向了更有可能得到共鸣的三年前。
“说起来,我那时候从一个大公的后裔手里收到了一颗彩蛋,都还没来得及欣赏几天,哥哥就把它拿去送给喜欢的女孩子了。”
阿廖娜有些记仇,说到这里便不满地瘪起了嘴。
饶是萨沙从北非带了卷她想要的莎草书回来,也不见得能将她哄得忘了这回事。
“你知道那是谁吗?这么久了我都没有问出来哥哥是在哪里认识的对方,明明你们就是所男校。”
秦思意最初还当个逸闻去听,等到对方将整段话说完,他脸上的笑容便骤然被错愕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去看萨沙,企图从对方那双和阿廖娜相似的眼睛里读出否认。
可不远处的青年却出乎意料地坦然,间隔着适当的距离,诚实地默认了妹妹正抱怨着的旧事。
秦思意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反应,他好像是应该惊讶的,但此刻悬在脑海里的却只有心虚,怎么都不敢让对方知道,那颗彩蛋早在最开始就因其不菲的价格,被他没有犹豫地卖掉了。
——
“对不起,写在里面的摘抄我一直都没有读懂。”
离开前,秦思意站在阿廖娜家的门廊下轻声地和萨沙道了歉。
他知道自己不用说,对方一定已经猜到了。
和过于冷郁的外表不同,萨沙并没有不满或是责备,他停顿了一下,替秦思意扶住门,耐心地解答到:“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及。”(注1)
街灯将两人的表情都笼上了一层迷蒙的薄纱,秦思意如梦初醒地抬眸,隔着秋末寒冷的空气,不知是否真实地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哀抑。
数不清的字句堆积在喉咙里,最终能够被表达的却还是只有歉意。
他无措地盯着地面上自己局促的影子,沉默半晌,含糊地又说出一遍:“对不起。”
“这不是你需要感到抱歉的事。”
“送给你的礼物想怎样处理都是你的权利。”
秦思意面前的是一名比林嘉时还要优秀的青年,因此在这番话出口之前,他便已然预知了萨沙的谅解。
他没有为最初的宽慰感到惊讶,直到对方将车停在钟情的公寓前,在相隔十数分钟后,措不及防地补充完了下半句。
“毕业之前的提议,你永远都可以要求我兑现。”
——
玄关的灯开着,秦思意推开门的时候,它就高高地悬在天花板的中央,像一颗夏季午后过热的太阳,刺眼地散发出要将一切都灼成灰烬的光茫。
钟情改签了航班,提早一天返回了L市。
他以为秦思意会和先前一样在客厅的窗台边练琴,可事实却并不如他想的那样。
月光将室内照得银白,从对方没有关好的房门挤进去,将桌上的乐谱割出一道闪烁的裂痕。
钟情在秦思意的房间里等了一阵,似有似无地嗅到同尘埃一起漂浮着的朝露的清香。
他起先还以为今天又下过雨,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是对方身上的香气。
秦思意实在是离开太久了,以至于钟情都要忘了,哪怕将他的眼睛蒙上,他都能凭借那样干净的气息穿过斯特兰德狭窄而拥挤的长廊。
他打算和秦思意好好谈一谈,或许玛蒂尔达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有在之前认真面对过自己的本心。
假设能够完满地解开困扰在他们之间的问题,钟情觉得自己一定能在那时找到正确的答案。
他从秦思意的房间出去,回到楼下打开灯,耐心地坐在窗前组织起了接下去要与对方沟通的措辞。
后者回来得要比钟情预计的更早。
车灯从街道尽头遥遥照进玻璃窗,一瞬晃得钟情的目光都没能聚焦。
他看见秦思意从一辆欧陆上下来,同一旁熟悉的青年道别。
那张过分清冶的脸便似向他索吻时那样稍稍地仰着,摆出一副惹人怜悯的模样,在他人面前也同样装得楚楚可怜。
钟情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好笑,对方在和赵则签下助学协议那刻就已经表明了立场,只有他还在幼稚地怀念过去,以为秦思意永远都是自己的画笔下坐在斯特兰德琴凳上的小王子。
他自嘲般抿了下唇,将时间留给门外的两人道别,也不再去想如何才能将林嘉时的病况说得委婉,干脆打消了先前的全部念头,就让事情按照秦思意想要的发展下去。
“钟情?”
秦思意踩着地毯上来了。
他脱了厚重的外套,只留下身上一件宽领的驼色毛衣。
“……我不知道你提前回来。”
见到钟情端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他便放轻了动作走过去,安静地在不远处坐下了。
对方没有停下打字的手,抽出空朝他睨了一眼,‘噼啪’敲完了下一个句号,这才将电脑放到一旁,伸手示意秦思意过去。
钟情这次不再亲吻他的嘴唇,绕开秦思意显得羞赧的面孔,侧着头去噬咬后者干净优美的脖颈。
他有太多需要发泄的情绪,施加给秦思意就是此刻最为便捷的方式。
钟情剥掉秦思意的毛衣,一言不发地按住对方白得柔润的腰肢,看着秦思意慌乱地试图起身,末了倒是如他所料地将腰塌了回去,不知耻地主动送回了他手里。
对方没有戴眼镜,渐热的脸颊被幽暗的光线映出一种矛盾的,带着颗粒感的细腻。有点像高烧的病人,连被指尖触碰到的部分都漂亮地晕开来。
不知为何,钟情总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难受。秦思意轻声细语地念他的名字,目光却始终哀郁地从眼眶里蓄一些不知名的泪水。
“套在抽屉里,我买了新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钟情的反常,秦思意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他以为对方是在找之前用完了的东西,不曾想话音落下不久,钟情就从他身后站了起来,松开手,回到了合适的距离。
秦思意不敢再出声,只好尴尬地将毛衣重新穿上,露着领口小半个新鲜的牙印,将双手在身前攥紧了。
在此期间,钟情便细细地观察着对方脸上勾人的潮红。
他开始腹诽自己自作多情的心疼,也不等秦思意将衣服理好,兀自便离开了沙发,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钟情。”
秦思意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
明明几天前的电话里钟情还认真地对他说过喜欢。
他有些崩溃地尝试去理解对方的反复无常,跟在钟情的名字之后,压抑地低叫到:“我到底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告诉我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
秦思意不等钟情回答,说完这些便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他没有任何要去博得对方同情的意思,可越是想要停下,抽泣声便越是刺耳。
钟情冷然站在不远处看他狼狈的表演,等他稍微平静些,终于回答到:“没必要在我面前装可怜,不这么做我也会履行合同内容的。”
公寓里一瞬变得死寂,就连秦思意的抽噎都暂时地消失了。
他麻木地坐在原处,盯着钟情的眼睛,这次却连失望都不再有了。
作者有话说:
注1:资料引用自屠格涅夫的作品《前夜》。
阿廖娜会自由的。
第126章 叹息
『“昨晚下过雪了。”』
圣诞节前有一场小音乐会,临近前夜,L市气温骤降,倏地从看不见月亮的夜幕中飘落了一片雪花。
秦思意站在窗后向外看,空荡荡的街道逐渐被初雪堆满,变成久违的纯白,连路灯都如同由千万只萤火虫包围着,将那些冰晶照得一闪一闪。
自从钟情结束了那趟港城之行,他的态度便愈发地叫人捉摸不定。
他开始不允许秦思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留宿,哪怕是在沉沦爱欲的夜晚。
过去的几年,江城几乎不曾下过雪。
就仿佛为了印证曾经的戏言,钟情再度出现的第一个冬天,秦思意便又见到了纷扬的,铺天盖地的大雪。
——你来了就开始下雪了。
秦思意看了一晚的雪,直到第二天黎明,最后一片雪花趁着第一缕天光寂静地消失在空中。
他没能睡着,听见钟情的脚步声一点点地靠近,变成读不懂心绪的语句,平淡地问到:“音乐会几点开始?”
“八点半。”
秦思意回答完,优柔地望向钟情所在的位置。
他在下一次开口之前先指向了窗外,天真又稚气地浅浅朝对方笑了起来。
“昨晚下过雪了。”
钟情这时才注意到窗外被染白的街景,落了叶的玉兰挂了满枝霜雪,些许凝成冰,太阳一晒便利刃一样从枝头坠下。
他其实不太明白秦思意和自己说这句话的意义,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闲谈,留存在印象中的,就只有无止境的缄默。
“晚上我会去看的。”
钟情将其理解成一句委婉的邀请,犹豫少顷,走过去在秦思意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或许算作保证的吻。
一天就此变得漫长,缓缓随着表针推进,要比积雪消融的速度更为滞后。
秦思意依旧和阿廖娜搭档,为对方演奏钢伴。
他在些微靠后的位置,灯光设置得不太好,冷冷打了两束在台上,照得琴凳下像是仍留着一地洁净的雪。
秦思意趁着演出开始前的功夫往观众席里看。
那实际上很黑,极难辨认出台下任何一个人的脸,可他还是找到了钟情,看对方倚在靠门的墙边。
对方似乎是从某场宴会中赶来的,得体地穿着一身套装,在前襟佩上了一枚璀璨的蝴蝶胸针。
——爱神闪蝶。
秦思意记得那枚胸针的样子,更记得它的名字。
它曾经躺在母亲的首饰柜里,隔着透明的玻璃,似欲振翅一般在年幼的秦思意眼中熠熠闪烁。
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了,但命运从来不吝啬于制造惊喜,在微乎其微的可能下,奇迹般让它落在了钟情的胸口。
玛蒂尔达架好琴弓后,秦思意便将注意力收回到了台上。
他在头顶那束过于炫目的冷光下弹琴,连音符都被照得模糊不清。
钟情遥遥望着三角钢琴遮出的阴影,秦思意恰巧留在了光里,从脚下蔓延出一片绽开的裙摆似的光亮。
后者为这次演出换了一套白色的西装,为同阿廖娜腕间的花朵相称,又在胸前戴上了一朵半开的纯白玫瑰。
这让钟情想起很久以前的雪夜,秦思意的斗篷被大风卷得翩然扬起,变成舞会上舒展了褶皱的长裙,好温柔地一次又一次从他眼前拂过。
他那时想,为什么不能邀请对方成为自己的舞伴。
封闭的私校内,自古老庄园遗留下的重重教条束缚着翻出窗台的少年们。
以至于后来再记起,钟情除了心口不一地骗自己去恨秦思意,剩下的就只有遗憾。
演奏结束的一瞬,前些天玛蒂尔达翻看的图册忽而替代了过分久远的回忆。
钟情依稀记得里面有一条以晶闪蝶为灵感的缎面长裙,也不作太多的考虑,莫名便认定了那一定非常适合秦思意。
——
或许是过多关注那枚胸针的缘故。这天夜里,秦思意在短暂的睡眠中梦见了老宅挂满了蝴蝶的标本室。
相同的类目被统一地排列在一起。
闪蝶成片罗列在正对大门的墙上,一开灯便是炫丽如生的连绵偏光。
爱神闪蝶与一只晶白闪蝶紧挨着。
小秦思意随口问母亲为什么将它们靠得那么近。对方便耐心地解答,说了对于当时的他来讲过于冗长的关于爱情的两段寓意。
他一知半解地记下了,以为自己会在不久以后理解那样复杂的字句。
然而事实却是仅仅睡过一晚,小秦思意便开开心心地忘掉了母亲的话,要到十数年后的梦里才会终于记起。
如今的秦思意倏然被自己的记忆惊醒。
他盯着空气过速地呼吸,胸腔剧烈起伏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有无数蝴蝶撕开皮肉,像最后一面的秦师蕴那样,血淋淋地飞出去。
——
假期结束后不久,SA送来了那条白色的礼裙。
有了直观的接触,钟情倒更觉得它像一件婚纱,在背部的留白处缀上一串悠悠摇晃的珍珠,将秦思意清瘦的肩胛衬得如同一只不小心落入了网中的漂亮闪蝶。
圣诞节前有人送了请柬给钟情,邀请他参加一场私人的酒会。
他起初想要回绝,半晌又改了主意,让助理告知对方自己会带上男伴。
明明仍记得十六岁的夜晚见到的大雪,钟情偏偏却忘了自己也曾保证过不会再让秦思意做任何不喜欢的事。
他带着一袭白裙的后者步入宴厅,漠然地看着秦思意的脑袋在余光中越压越低。
两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何况钟情还罕见地带上了一位不曾在社交圈中出现过的美人。
秦思意天生的清贵最初并没有让宾客们产生多少亵慢的遐想,可那也不过是短暂的几分钟,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是多年以前那个在派对上被李卓宇叫作‘弟弟’的少年。
“诶,卓宇。那不是你弟弟吗?”
还是一样浓重的酒气,还是钟情留下他去与玛蒂尔达交谈的间隙,还是尴尬地被李卓宇撞见的场合,还是穿着他不想穿的礼裙。
秦思意控制不住地循着对方轻佻的语气看回去,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道貌岸然地端着一杯香槟,在靠近到过分无礼的距离后,用温热的指尖顺着背沟划了下去。
“卓宇,你弟弟都落魄得去卖了,你们李家不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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