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意最初有些排斥两人的亲昵,大脑会削弱对那些对于痛苦过往的印象,但却并不会真正将这部分记忆剪去。
他抵触钟情顺着背脊抚摸的手,没有丝毫的喜悦与欢愉,仅存突如其来的莫名恐惧。
后来钟情便不再那么做了。
他尝试着更多地去拥抱,去传递以前吝啬让秦思意知晓的喜欢。
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钟情偶尔也会担心,自己补不齐那些漏下的,没有告诉秦思意的心情。
送对方去海滨的路上,街灯在到达预定的时间后一盏盏沿路亮了起来。
那速度太快,就连一刻不止行驶着的车辆也没能追上。
如豆的灯火从他们身后向前蜿蜒地点亮,衬着浓紫色的晚霞,好像遥远地,永无尽头地燃至了云端。
“喜欢你。”
钟情毫无预兆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秦思意愣了一瞬,迅速地反应过来,开始从脸颊连着耳垂一起发烫。
“……我也,很喜欢你。”
“比喜欢今天的晚霞还要更多一点。”
他有些滞后地补上了后半句。
车已经停下了,说完这些,秦思意就慌忙抱着谱夹跑了出去。
他身上干净的T恤被海风吹得似面用作指引的旗帜,攫取钟情全部的注意,随着步伐,变成辽阔海面前的一尊只属于后者的清贵圣像。
钟情从前箱拿了画具出来,踩着秦思意留下的脚印,跟在之后朝远处的餐厅走。
萨沙不常来这里,将整片沙滩都交给了阿廖娜去经营。
作为后者自由的代价,他回到R国,承担起了延续整个家族的使命。
阿廖娜时常找钟情聊天。
两人一起坐在远离人群的堤岸上,看见秦思意被晚风与潮声环绕,安静地奏出与海滨的夜色相称的琴音。
钟情总是不厌其烦地描绘着对方。
阿廖娜问他会画多久。
钟情想了想,用一种笃定的神情,说出了一句玩笑似的话。
“直到下一次庞加莱回归。”
永永远远,往复循环。
——
时间跨过零点,餐厅结束了营业。
迈阿密的深夜不算太安全,担心会遇到抢劫,钟情先送了阿廖娜回去,再折返来接秦思意。
画板没有收,钟情回来的时候,秦思意就坐在画架前认认真真地看他尚未完成的底稿。
“原来从这里看,那台琴这么小。”
秦思意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便猜到了是钟情。
他远远地指过去,放在海边的三角钢琴,不过才比指尖大出一圈。
钟情挨着他坐下,先是跟着秦思意往所指的方向看,继而又低头,轻且慢地用指腹碰了碰对方的无名指。
秦思意侧过脸,钟情便立刻抬眼看他。
两人的目光隔着晚风交汇在月光下,不知怎么,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忽而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海潮晃悠悠地映出一轮月亮,钟情的心又开始忸怩而热忱地躁动。
他靠过去,凑到极近的距离,克制地在秦思意的唇边停下,重新将视线上移,好乖地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后者不去回答,反倒轻轻垂下了眼帘。
他的睫毛羽翼似的掠过钟情的鼻梁,在对方察觉到那阵微弱的痒之前,溺爱般吻在了对方的唇瓣上。
——怎么办才好?
钟情的心跳就要过速了。
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喜欢秦思意了,那样丰裕的甜蜜在他的心室里日益膨胀,几乎就要让他的心脏破出由对方滋养诞育的花。
“那台琴放在这里,都受潮了。”
一吻终了,秦思意重新将视线眺向远方,望着他演奏了上百次的钢琴,遥遥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还好阿廖娜买的是台二手琴。”
他轻笑着将脑袋歪了些,挪动目光看回钟情。
这其实没有任何暗示,仅作为对谈间寻常的动作。
然而钟情却想起了曾经在秦思意家里见过的那台贝森朵夫,又顺着回忆,记起一张林嘉时在小音乐厅里塞给自己的纸条。
——Bosendorfer 214VC Secession.
现在的秦思意依旧保留着那几年节俭的习惯。
可钟情去学校接他时,偶尔路过琴房,也还是会注意到,对方总爱羡慕地看着那台永远不会无人占据的施坦威。
秦思意只有这台老旧失修的二手琴,以及走廊两侧狭小的琴房里,那些需要提前登记预约的公用的练习琴。
钟情想给对方买一台贝森朵夫。
一份秦思意早在十八岁时就该收到的礼物。
——
交给钟情的产业如今小部分由职业经理人打理,余下的则全部交给了他的小叔叔——钟意。
由于没了专业性过强的工作内容,钟情原本的助理被调走,换上了一个更偏向于处理日常事务的年轻人。
对方并不擅长去搜寻与联系这类物品的藏家,更别说要从他们手里买下收藏。
钟情于是联系了叔叔,简洁明了地表示,自己想送爱人一台贝森朵夫。
“怎么不带来家里?”钟意正处理完一向投标,难得放松下精神,干脆八卦了一番侄子的恋爱问题。
他听见,在这个问题之后,电话那头的沉默里传来两声轻微的敲击,应当是钟情在思索或是做出决定时的小习惯。
果然,没过多久,后者的话音便再度传来,温和而坚定地说到:“是一个男孩子。我担心奶奶会接受不了,你能先帮我打个招呼吗?”
这回,噤声的倒成了开启话题的钟意。
他揉了揉舒展又皱紧的眉心,并不保证地答应到:“我尽量。”
“是你同学吗?谁家的小孩?”
钟意在挂断前多问了两句,又听钟情犹豫着停顿了片刻。
半晌,后者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嗯,叫秦思意。”
“秦树楚天的秦……”
“我知道。”钟意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以前秦家那个小外孙?”
“嗯。”
钟情有些意外小叔叔还会记得辉煌在数十年前的秦家,也担心对方会像其他知情者那样看轻秦思意,他于是再没多说什么,仅仅简单地肯定了对方的提问。
“哦~那你还挺有本事。”
钟意笑了一声,继续道:“秦家那老爷子要是还在,不得把你的腿打断。”
他惊讶于人生无处不在的巧合,思索了一番,又接着说:“我也送一份礼物吧,就当是沾沾你身上那点好运。”
电话的最后,钟意到底没有明说他的这些话寓意为何,只留下一道将要揭晓又无法迅速被钟情解开的谜题。
以及收藏室里,一座将要被送往迈阿密的,藏着珐琅蝴蝶的台钟。
第134章 重回
『“哥哥你看,是蝴蝶哦!”』
在钟意的少年时代里,最惹他讨厌的小孩就是钟情。
哪怕公共场合下的熊孩子再吵,也不过是一段以分钟计算的有限时间。
而钟情不一样。
钟情是持续性的,甩不开的不确定因素。
钟意始终记得有年中秋,自己带着看似乖巧的小侄子去参加秦家外孙的生日宴。
还没等仪式正式开始,钟情这个丢人孩子就七拐八扭地跑到了晚宴的主角面前,用左脚绊右脚的方式,来了一次精彩亮相。
秦家的小外孙被吓得慌忙钻回到母亲怀里,不久又探出头来,好乖地问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的弟弟:“你摔疼了吗?”
如果事情只定格在这里,也无非是一次可爱的小插曲。
偏偏钟情就是要丢他这个小叔叔的脸,赖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哭不要紧,这么一哭,大人们的注意就都被吸引到了这里。
钟意赶忙试着抱他起来。
然而钟情非但不起,还死死扒住了椅子,大有一派不先把他哄好就决不罢休的架势。
没办法,钟意只好问他想怎么样。
可这个粘在地上的小孩根本不看他,倒是抽抽噎噎地盯着秦家的小外孙,颇为厚脸皮地说到:“要哥哥亲亲。”
彼时秦思意还小,全然不懂去亲一下摔疼了的弟弟,和母亲平时亲亲自己有什么区别。
他于是乖巧地眨了眨眼睛,应声就要蹲下去。
好在钟意及时拦住了对方,一把捞起钟情,凶巴巴地批评到:“谁教你的这些东西?”
钟情被凶得好委屈,哭得愈发大声。一边哭一边还磕磕巴巴地回答:“是妈妈说的,亲一亲就不痛了。”
眼看着哄不好,钟意便骗起了小孩。
他将钟情举到自己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不哭了就让这个哥哥陪你去上幼儿园,好不好?”
这招确实奏效,前一秒还嚎啕大哭的钟情顿时收了声,死死抿住嘴唇,哪怕残余几次哽咽也到底没敢把嘴张开。
作为一个四岁的小朋友,钟情全然地相信了小叔叔的承诺,几乎一整个晚上都再没吵闹些什么。
可正当钟意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钟情却又在晚宴的最后给他丢了个大脸。
后者趁着他聊天的功夫从桌下钻了出去,跑到秦思意的儿童座椅边上,拽着后者的衣摆,好认真地问到:“哥哥今天跟钟情回家吗?”
秦思意被问得云里雾里,捧着手里的小蛋糕,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费劲地尝试去读懂钟情的话,可惜最后也只能迷茫地歪了歪脑袋。
“吃蛋糕?”
他想,或许是服务员漏给这个弟弟分了蛋糕。
秦思意因而将手里的小勺子递了出去,托着团甜津津的奶油,无比真诚地送到了钟情嘴边。
后者啊呜一口就将蛋糕吞了下去,囫囵都没仔细去尝味道,才咽完就又得寸进尺地说:“刚刚摔得好痛哦,妈妈说要亲亲才会好得快。”
钟意实际上一早就发现钟情溜到了主桌,只是见对方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便也不想去打搅小朋友们正常的交流。
可是这才过去一分钟,他可恶的小侄子就又在管人家要亲亲,实在是把他尴尬得想当即和对方撇清关系。
这天的晚宴到了最后,钟情也没能在钟意的制止下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为此生了好久的气,开始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地给自己的小叔叔制造麻烦。
好在这样令人头疼的情况仅仅持续到钟情被判给母亲的那年。
后者从城央搬出去,再见时双方便都已然等同于知晓姓名的陌生人。
——
处理完分公司的事,钟意在回国前让助理调整了行程,额外空出一段时间前往迈阿密。
他亲自将那座台钟收进了保险箱,继而登上飞机,准备将其交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不长的航程里,钟意做了一个梦。
那时实业势头正劲,秦家在江城乃至辐射的周边省市都如日中天。
他被父亲带着去给秦老爷子送节。
大约实在是年纪小,没过多久便听不下去大人们的寒暄,随口找了理由,也不管可不可信,借此一股脑地跑出了会客室。
秦家的老宅占地极大,即便仅有两层,钟意却还是在漫无目的的闲逛间迷了路。
青春期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不好意思告诉经过的佣人自己的困境。
他反复地回到前厅,一遍遍地试图依靠自己找到正确的路径,继而无奈地在十数分钟后,见到了那座藏着珐琅蝴蝶的台钟。
昂贵的黄花梨隔断上放满了各式收藏,大多都织金嵌玉,只有正当中一座台钟古朴得格格不入。
他想走过去看看,才刚拐出转角,曾在两年前那场生日宴上见过的女人便倏忽出现在了青纱的屏风之后。
对方还是抱着那个漂亮的男孩,温柔地低垂着眉眼,在初春午后融融的暖阳下,轻声细语地讲着绘本上他不曾听过的故事。
钟意的母亲不爱向他展现这样的温情,对方苛刻而严厉,从来只会拿他与兄长比较,无声地从神情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弃。
他没有见过这样虚幻场景,一时间还当自己是在什么不切实际的梦里,因而迟疑着走过去,停在了那层薄薄的织纱之后。
“钟意?”女人很快发现了他。
钟意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窘迫地定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想到该怎样去回应。
没过多久,女人牵着男孩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越过青纱的一瞬,阳光在她眼前留下熠熠一片洒金。
钟意都没心思去注意对方身边的男孩,目光定定追着那道优雅的身姿,看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末了停在一个会将话音送得清晰而柔和的距离。
“你的小侄子没来吗?”对方清浅地笑了,由身后那面屏风上的蝴蝶衬着,美丽得恍若早至春风带来了庇佑万物的花神。
钟意一味地木讷看着,连声带都随着躯壳一同僵硬,甚至无法说出任何一句了无新意的问候。
“我还记得前两年思意过生日的时候,他问我可不可以把思意送给他呢。”
听见这话,钟意的脸顿时更红了些。
他终于将视线往下挪了挪,看见记忆里那个差点被钟情抢回家的小朋友,此刻正好奇地试着来牵自己的手。
“让思意陪你玩一会儿吧,我去叫厨房给你们准备些点心。”
对方说完这句便转身往更远处的连廊走,钟意的目光跟过去,看对方的长发随着步伐雅致地轻拂背脊。
他什么都没能回应,心底却装满了似的拥挤,诞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怦怦’撞出回音。
“哥哥你看,是蝴蝶哦!”
钟意的思绪好久才被男孩拽了回去。
他转身去看,那座台钟便‘吱呀’转动起发条,展开烧制精美的外壳,从中倏地飞出一只缀着宝石触须的珐琅蝴蝶。
——I almost wish we were butterflies and lived but three summer days.(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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