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关系。”拉斐尔认真地看着祂,“这并非不可告人的秘密。”
平等地爱人类,平等地给予爱,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怀有何种目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真正的“领袖”。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对人性的摧残呢。
戚逐芳忍不住想,同时更加好奇。
拉斐尔真的不会感到痛苦,真的不会有困惑和迷茫吗?
“不会的。”
似乎是看穿了祂的想法,拉斐尔这样回答,“我的心灵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不可以出现任何弱点。”
所以,这些无伤大雅,正常人都会拥有的小烦恼他注定无法拥有。
天生极弱的感知与后天的教导制造出了这种完美。
脆弱且不真实的完美。
戚逐芳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他才费解地询问拉斐尔,“这样有什么意义吗?”
作为完美的存在,人性至高至善的体现,拉斐尔背离了祂对“人”这一生物的认知。
但他确实是无比脆弱,甚至双足没有办法自由行走的人类。
哪怕是戚逐芳,在观察这个造物的时候,也会有“让其毁灭,让其沉沦,让其堕落,崩溃于现实面前”的念头出现。
因为人类不可能变成拉斐尔这样。
“我好像回答过了。”拉斐尔想了想,“他们需要善和美,所以创造了我。”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可以保持,哪怕面对最险恶的怪物,最严峻的局势,都不放弃任何一个同伴,不以牺牲换取利益。”
拉斐尔指了指别在衣襟上的密大校徽,“调查员需要这样一个领袖存在,只是我恰好成为了拉斐尔。”
调查员面对的不仅仅有怪物,往往还有人性中最疯狂残忍的一面。
制造出拉斐尔的人试图以善治愈这种恶,实在有点无稽之谈。
善是经不起推敲的。
没有什么比拿同类来做实验更违背道德了。
“安德烈也和您一样吗?”戚逐芳叹了口气,“他给人的感觉和您有些像。”
只不过和拉斐尔相比,安德烈有着非常明显的残缺,是个失败品。
“按照诞生时间来算,他应该是兄长。”拉斐尔笑了笑,“但他确实是我的学生。”
“他被制造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在被鉴定为无害后,就由我来负责教导了。”
“安德烈的身体也不太好。”
看向安德烈离开的方向,拉斐尔脸上有担忧浮现,“他可能会比我先离开。”
人造人的寿命会比正常人类短,人类的科技还没有发展到可以连寿命一同制造的地步。
问到这里,戚逐芳其实已经了解了全部的信息。
可不知出于何种愿意,他还是这样问了加西亚。
“值得吗?”
被刻意安排的人生是否存在意义?
可能因为他们正在阳光下,有一瞬间,拉斐尔都要以为戚逐芳的眼睛变成了金色。
青年身上有拉斐尔可以理解,但无法完全理解的另一种仁慈和宽宥。
“当然。”他弯起好看的眸子,“我愿意以一人之牺牲,换取人类之幸福。”
——这到底是他本身的愿望,还是被强行加与的呢?
戚逐芳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
“……认识您是我的荣幸。”半晌之后,祂才发出这样的感慨。
“也是我的荣幸。”拉斐尔说向祂发出邀请,“要陪我走走吗?”
刚刚谈论的话题确实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的痕迹——戚逐芳甚至还特地确认了一下。
祂推着拉斐尔的轮椅,听他给自己介绍本部的一些设施和传统,不可避免地又谈论到了子虚。
“戚应该也是个求知者吧,子虚提到过你很喜欢书,对炼金术也十分感兴趣。”
拉斐尔说,“要去图书馆看看吗?出于安全考虑,有些书并没有被分校收录,而是被锁在地窖里。”
“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只是看几眼的话,应该不会产生问题。”
以实现别人愿望为前提,然后在此基础降低风险,确保不会产生给他人带来伤害。
这便是拉斐尔与人交往的逻辑。
戚逐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按照拉斐尔的指示,将他推往图书馆的方向。
他们坐电梯来到了地下。
和极为现代化的便利设施相比,走廊上摇曳的烛火简直就像落后了好几个世纪。
“还没有感谢你们把《黄衣之王》带回来。”
拉斐尔说,“那天安德烈去检查,发现书不翼而飞的时候简直吓坏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戚逐芳没有提秦达意因此被停职的事,“它只恰好流落到了华国。”
长长的走廊尽头是扇金属大门,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不少符号。
拉斐尔把手放在一旁的感应器上,等到验证通过。
大门缓缓向两边拉开,地下图书馆的真实面貌暴露在戚逐芳的视野中。
他对上蹲在门后的那只一人高的大黑狗,扶着轮椅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黑狗应该是当年那只狗的后代,或者是克隆之类的,否则不会给祂如此熟悉的感觉。
拉斐尔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肉感,递到了狗的嘴边。
他嘘了一声,“好狗狗,我们很快就出来。”
眼珠子转动,在看到戚逐芳时,狗的鼻子耸动数下,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
但它最终什么也没发现,嗷呜吃掉了肉干,懒洋洋地趴了回去,时不时甩几下尾巴。
“它很好说话,只是需要礼貌的对待。”拉斐尔刻意放轻了声音,“跟我来,书在更里面位置。”
离狗稍微远了一些之后,戚逐芳才渐渐放松下来,干巴巴道:“……它看起来真的很大。”
“也很可爱。”拉斐尔附和,“它要看守这里,没有办法出去晒太阳,所以我会经常给他带点零食。”
“戚以后来本部交换的话,有空也可以和我一起过来陪它,它不咬人。”
戚逐芳十分感动,然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一提议。
“抱歉。”拉斐尔才错愕,“我不知道你讨厌狗。”
戚逐芳面无表情地申明,“只是说不上喜欢,而且它真的太大了。”
“原来戚更喜欢小型犬?”
拉斐尔很自然地产生了误会,“小型犬确实更加活泼可爱。”
戚逐芳:“……”
他们站到了最后一层书架的面前。
拉斐尔冲他眨眼,“我要开始记时了。”
戚逐芳几乎是看也没看,就把手伸向其中邪恶气息最浓厚的那本。
祂翻开了《死灵之书》。
第39章
入目便是记载了伏行之混沌的那一页。
外神之信使, 千面之神,奈亚拉托提普。
《死灵之书》上除却记载了这位外神本身的信息外,也有对其化身的描述。
戚逐芳粗略地扫了一眼, 随即合上了书本,将其重新放回书架上。
“我还没有计完时。”拉斐尔说, “你可以再看一会儿。”
“太多的知识也是一种诱惑。”戚逐芳笑着摇头,“已经足够了。”
何况,就在触及到死灵之书上面黑暗气息的瞬间,他就已经将整个宇宙的事物想起了大半。
“我喜欢你,戚。”拉斐尔猝不及防地开口, 真诚喜悦, 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理性的优雅光芒, 我们一定会成为很亲密的朋友的。”
善对善人有天然的吸引力。
“我也非常尊敬您。”戚逐芳微微垂下眼,“但这里显然不是什么聊天的好地方。”
“你说得对。”拉斐尔仰头看着祂,“我可以拥有你的联络方式吗?”
恐怕很少有人能狠下心拒绝拉斐尔的请求, 戚逐芳没有受到影响, 但祂还是欣然和这位本部校长交换了联系方式。
他们离开了尘封于地下的藏书室, 重新回到了地面,好像翻阅《死灵之书》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校长和我说过一些您的事。”戚逐芳依旧主动牵起话题, “我以为以为您仅仅是精神领袖。”
会议开始之前,提到拉斐尔时, 小老头分明是可惜的语气。
所以,在拉斐尔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之后, 才会感到惊愕和意外,随即则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人偶不会自主拥有意识,拉斐尔的改变必有其原因。
“我也在成长。”
拉斐尔说, “既然我是为了拯救人类而诞生的,就应该做拯救人类的事情,而不是一味地听从指挥。”
这不难理解。
圣人总是抱有悲悯的念头,怀揣着救世的理想,坚定地行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重点是拉斐尔从何处得到的启发。
在作为象征远于大于实际意义的情况下,是什么促进了他的觉醒?
“摈弃种族和地域偏见,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抛却所有政治的立场,为了种族的延续而奋斗。”戚逐芳接上了他的话,“这就是你想要做的吗?”
“这是我正在做的。”拉斐尔这样回答道。
愤怒是不被允许的。拉斐尔没有办法产生这样的情绪。
还好,他被赋予了悲伤的权利。
“不做点什么的话,就太可悲了。”他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时常为他人的遭遇而难过,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所有人幸福的样子。”
没有人告诉他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资源分配不均时会嫉妒,平等分配时又忍不住去比较。
拉斐尔所拥有的只是人心光辉善良的一面,他只是知道恶,却不能了解恶的内在,不知无论何时都会产生。
但戚逐芳没有指出这一点。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祂只是微笑着给予了拉斐尔鼓励和祝福,希望他能够成功抵达自己的目标。
在没有外力干预的情况下。
外力,当然指指奈亚拉托提普。
连祂都产生过看这个纯白灵魂堕落的念头,不管怎么想,奈亚都不会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乐趣吧。
看圣人受难煎熬可以比看普通人挣扎要有意思得多。
让其意识到差异无法消除;让其意识到隔阂深深根植于环境之中;让其意识到自由和平等不过是可笑的谎言。
人类根本无药可救。
人性乃一切罪恶之源。
干预得当,拉斐尔的至善未必不能变成至恶——只要他真正地去认识这个世界,并对其产生失望。
“哪怕没有办法成功,我也不会放弃。”拉斐尔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身上表现出了一种天然的乐观,“哪怕可以多救一个人,多给一个人带去希望,就是值得的。”
“或许......”戚逐芳叹了口气,“恕我冒昧。”
“是什么让您成长,并且产生了这样的觉悟?”祂这样问道。
“因为安德烈。”拉斐尔想了一下,“是安德烈给了我勇气。”
“几个月之前,安德烈还只能躺在无菌病房里。”
戚逐芳微笑,“他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才怪。
或许他之前源自直觉的那种强烈古怪并没错。
如果这个安德烈真的和奈亚有关系,那他还是早点死掉比较好。
“我有点想和安德烈交朋友。”祂这样对拉斐尔说,“他现在还在校长室吗?”
“可能在喂山雀。”拉斐尔丝毫没有怀疑祂的动机,“他有时候会突然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转而去做另外一件,但去树林那边找的话,多半会找到他。”
“他很喜欢鸟类,也希望可以像鸟一样自由地翱翔。”
这位人造圣贤的手按上了手边的按钮,微笑着示意,“我可以自己回校长室。”
“希望你们可以相处愉快。”
早在闲逛的时候戚逐芳就已经将本部的地形记了个七七八八,循着记忆,祂很轻易就找到了被各种雀鸟追着要面包,抱头逃窜的安德烈。
祂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而安德烈也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人观察自己。
他把那些雀鸟当成了朋友,显然被欺负得很开心。
可既然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之前安德烈要主动向祂请求帮助,让祂把那些鸟赶走呢?
戚逐芳直接站到了他面前。
安德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不继续陪老师了吗?戚。”
“我是来找你的。”戚逐芳看着他的眼睛,未曾掩饰意图。
“拉斐尔说,你几个月之前还只能躺在无菌病房里。”
只有免疫系统存在巨大缺陷的人才会生活在完全无菌的环境中,因为他们的身体就像遍布裂痕的瓷器,稍有一点风寒或咳嗽就可能会碎掉。
人的免疫系统一旦被破坏,就不可能恢复。
不论是何种程度的奇迹,都不可能让安德烈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地站在阳光下,和鸟雀为伴。
安德烈看起来十分错愕,瞪圆了眼,不自觉把满是面包屑的手朝后摆,“是、是这样......但是我现在已经好了,除了体力有点差之外,和大家也没什么区别。”
戚逐芳面无表情:“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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