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斯沉默了片刻,问出了此时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用炼金术分割我们?害得我还要想办法杀掉他。”
卡洛琳二世的动作一顿:“谁告诉你是我做的?”
阿诺斯微微一怔。
卡洛琳二世坐直了一些,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打量着阿诺斯的血瞳和影子,旋即眉尖轻动,放下了咖啡杯苦笑了一声:“没想到我居然有被骗的一天。”
阿诺斯意识到自己被识破,抿紧了唇,一时不知道该否认还是承认。
卡洛琳二世微微叹息:“已经说到这里了,那我也不怕你继续听了。或许你不相信,但用炼金术分割你的灵魂,将你改造成‘天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神圣而慈悲的教皇冕下。”
“不可能!”阿诺斯脱口而出。
他与教皇冕下相处了这么多年,哪怕教皇冕下对他一直客气多过亲切,但圣额我略三世对世人的仁慈、对炼金学派的打压他都看在眼里!
而且就算教皇真的跟炼金学派有瓜葛,为什么偏要选卡洛琳二世与弗洛里安主教的孩子?
“我知道你不信。”卡洛琳二世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声,“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神圣的教皇冕下要选择我的孩子——就算那个老东西自己生不了,教廷孤儿院每年‘失踪’的孤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子?”
阿诺斯坐在原地,血色的伪装碎裂,露出了后面被茫然笼罩的蔚蓝双瞳。
如果卡洛琳二世说的是真的,那就代表他并不是所谓的地上天使,并不是神亲自指定的下任教皇,并不是纯洁无瑕的圣子殿下。相反,他是违反教规犯下罪孽的主教与女皇的私生子,一个不应该存在、不应该被拿到台面上的罪人。
阿诺斯有很多想要反驳的话,可这一瞬间,过去种种宛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快速翻过。
圣额我略三世隐藏在客套下的疏离、枢机主教们止步于点头的交集、托马斯主教等人的隐瞒……
过去那些遥远的、神圣的誓言与祈祷,仿佛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丑剧,而他是唯一的演员,台下坐满了欣赏他自以为是的表演的观众,在内心捧腹大笑。
他甚至还不如那位黑翼领主——至少那个恶魔拥有真正忠诚的下属、拥有愿意坦然交流的母亲!
这一瞬间,阿诺斯内心突然萌生了一种奇特的、从未感受到的情绪,让他想要掀翻面前的桌子,想要打碎皇宫所有的玻璃,想要冲上圣城,质问教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陌生的感情驱使着他猛然站起身。
但他最终控制住了自己,只对着卡洛琳二世微微弯腰,语调如平时一样平静地凹:“感谢您的告知,请原谅我的隐瞒。”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卡洛琳二世的寝宫。
卡洛琳二世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阿诺斯脚步略带凌乱地离开,轻轻抿了一口变得有些凉的咖啡,自嘲地笑了笑。
……
阿诺斯的脚步从一开始的平静到逐渐凌乱,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
比起卡洛琳二世说的话中蕴含的信息给他带来的打击,让他更悲哀的是,他的内心产生了动摇——这代表他的信仰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虔诚。
否则,他就应该大声斥责卡洛琳二世的亵渎,并立即离开,将一切向教皇原原本本地呈上。
夜风从阿诺斯的脸颊两侧吹过,吹动他浅金色的头发,露出下面有些黯淡茫然的蓝色瞳孔。
——我堕落了吗?我动摇了吗?
——不,也许一开始我就被黑暗与罪恶缠绕,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阿诺斯脑内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等他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快要回到在希格皇宫的住处了。
他和洛弥、莱茵哈特一起住在那里。
阿诺斯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看到洛弥,想要告诉洛弥自己听到的全部的事情,想要听听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看法。
——他如今甚至不敢确定莱茵哈特的忠诚到底是对谁的。
——但莱恩一定可以,莱恩是他的朋友,是和他彼此全心全意信赖的同伴!
阿诺斯黯淡的眼眸重新亮起,心情竟然莫名好了一些。
他加快了脚步,目标明确地进入宫殿,走向了洛弥的房间,并习惯性地开始思考洛弥现在是否睡着了、要是睡着了要不要打扰等问题。
但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洛弥的房门没有关紧。
喘息与求饶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第92章 选择
阿诺斯站在门口, 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冷却,从无形的伤口中涌出,凝固成暗红肮脏的痂。
他又感受到了如黑夜一般的潮水——这一次, 潮水愈来愈高、愈来愈猛,随时都可能将他卷进深不可测的水底, 让他窒息、死亡、腐烂。
熟悉的嗓音发出了陌生的声音,像沼泽中的淤泥,从他的脚下开始慢慢吞噬着他, 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阿诺斯试图抽起僵硬的脚,本能地想要离开。
就在这时,没有关进的房门打开, 像被无形的力量从门内拉开。
与此同时,屋顶的灯骤然明亮, 将房内的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阿诺斯蔚蓝的眸子中清晰地映出床上的景象。
漆黑的双翼如同黑丝绒的羽被, 遮住了缠绕在一起的两人。
洛弥无力地侧歪着头, 因为门口的动静而惊讶地看了过来——他头发被汗水打湿, 沾在脸颊侧边,大半身体都被羽翼遮蔽, 只露出如花瓣一般散落在脖颈和肩窝上的红痕、蜷缩的脚趾与绷直的脚背;
环抱着他的男人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血色的眼眸微眯,薄唇追逐着那些花瓣红痕, 似乎在环抱着洛弥,一只手从羽翼中伸出,紧紧按着洛弥的肩膀。
当阿诺斯看过来的时候,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抬了起来, 并不带任何惊讶,只露出了一丝张扬的笑容, 随后侧头轻轻咬了一下洛弥的耳垂。
洛弥肉眼可见地全身颤抖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发出了沙哑的声音:“……阿诺斯。”
阿诺斯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
另一个他从羽翼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洛弥的脸,声音温柔如水:“惊讶吗?不过,应该也没那么惊讶,毕竟之前我和莱恩上床的时候,你潜意识是有发觉的,只是没敢去想,是不是?”
他怀抱的躯体猛然一颤,让他用力收紧了手臂。
“不过你也不该生气,毕竟莱恩是我派到光域来的,不是我,你们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黑翼的阿诺斯抬起头,血色的眼眸与另一个自己对视,语调平缓,还带着点倦懒,“这是我对他的奖励,奖励他及时向我通报了那么多的消息,才让我能够更方便地准备我的计划。”
见门口的阿诺斯开口想要说什么,他唇角上扬的角度更高,“怀疑我支配了他?亲爱的莱恩,告诉我,我现在有支配你吗?”
他温柔地拨开洛弥额头的湿发,语调温柔得近乎情人呢喃,“尊贵的圣子殿下能够看穿谎言,你不用担心,他会为你做主的。”
洛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瞬间的迟疑,就已经代表了一些答案。
恶魔阿诺斯的笑意更加浓郁,血色的眸中溢满了满意——只差最后一句了。
他看向了门口那个曾经神圣而纯洁的圣子,张开了一部分漆黑羽翼,对他微笑道:“要加入吗?我不介意,莱恩可是肖想你很久了,做梦都在想着跟你上床呢?”
阿诺斯嘴角扯了扯,似乎想做出什么表情,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在了这里。
又或者他真的死了会比较好,不用面对他的世界的崩塌、面对他过去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剥离了温情与信任的外壳,只剩下残酷而丑恶的真相。
可惜他终究没有平白死去,只能狼狈地转身,脚步凌乱、踉踉跄跄地跑开,如同背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逐。
……
洛弥终于从恶魔阿诺斯的钳制中挣脱了出来。
他扶着腰稍微吐了口气,快速穿起了衣服。
这时候洛弥再次感谢魅魔的体质,就算做得再精疲力尽也能很快恢复,让他有力气去追阿诺斯。
说完那些话的黑翼领主斜靠在床上,血色的眸光落在安静的洛弥身上,沉默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房间内一时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再不复刚才那种剑拔弩张又狗血的紧张气氛,却比之前显得更加诡异。
等洛弥穿上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平静的脸。
黑翼领主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只慢慢吐出了几个字:“不要管他。”
洛弥怔了一下。
和一直以来在他面前相当强势的最强大的恶魔,此时的语调平缓,声音沙哑,没有任何的气势,让洛弥甚至产生了对方这句话不是命令而是恳求的错觉。
他怔忡了一瞬间,感觉握住自己的手捏紧了一些,听到恶魔阿诺斯又重复了一遍,“不要管他。”
洛弥回过神来,沉默着将手从恶魔阿诺斯手里抽了出来。
握着他的手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任由他挣脱离开。
他只穿着最简单方便的衣服,身体倏然变得透明,拍动了蝙蝠一样的翅膀,从瑰丽的玻璃窗中穿了过去,很快找到了方向,渐渐消失了身影。
恶魔阿诺斯慢慢收回手,凝视着似乎还残留温度的指尖,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完全没有笑意的笑容。
他站起身,地下的影子忽然活过来一样爬上了他的身体,变成了深灰色的衬衣与黑马甲、黑裤子与长靴。
他走出洛弥的房间,看到了正在茶几旁边倒酒的莱茵哈特。
莱茵哈特在高脚玻璃杯中倒入一半鲜艳的葡萄酒,对他点点头:“殿下,我猜你现在想喝点酒。”
恶魔阿诺斯冷冷地看着他。
莱茵哈特举了举手:“你们闹这么大,我实在很难装作没听到。”
恶魔阿诺斯冷哼一声,坐在了沙发上,拿起了那杯酒,慢慢品了一口,旋即皱了皱眉:“还是这么难喝。”
“这可是被称为‘神之血’的极品红葡萄酒。”莱茵哈特摇摇头,看着恶魔阿诺斯一点点喝完一杯,才深深叹了口气,“殿下,您何必呢?”
恶魔阿诺斯扫了他一眼。
莱茵哈特给他又倒了一杯,“您和另一位您本来就是一个人,感情是共通的,不管将莱恩拉近还是推远,对您来说结果都一样;而且您承载了大部分的负面情绪,另一个您难受,您不是更难受?”
恶魔阿诺斯冷冰冰地道:“你管的太多了。”
莱茵哈特放下酒瓶,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在我眼里,你们两位都是我效忠的殿下。”
恶魔阿诺斯嗤笑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莱茵哈特无所谓地坐在另一边沙发上,打了个哈欠:“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您这次为什么还在这里?”
之前每次闹出事来,这位殿下都是回归了影子的状态,从未像现在一样继续以实体的姿态等候。
恶魔阿诺斯晃着杯中鲜红的酒液,沉默了下来。
就在莱茵哈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恶魔阿诺斯低沉地道:“我在等一个结果。”
……
洛弥踏入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大门时,高耸的巨大十字架下面只有一个孤独站立的身影,被周围浓郁的黑暗笼罩,似乎随时都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洛弥伸出手,掌心腾起了悦动的火焰,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他向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阿诺斯的牧师袍的下摆出多了不少的灰尘和泥土——这放在过去洁癖严重的阿诺斯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阿诺斯站在大十字架前方,仰头望着代表神的十字架,静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走近他的洛弥。
洛弥走到他身边,同样没有说话,只安静地陪着他。
深夜的大教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有节奏的齿轮倾轧声与洛弥手中的火焰灼烧气流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诺斯终于慢慢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是来同情我的吗?”
“不是。”洛弥毫不犹豫地摇头。
阿诺斯依然没有看他:“那就是嘲笑我的。”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洛弥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只是想过来和你在一起。”
没有利害关系思考、没有结果好坏纠结,他只是被心口那种鼓胀的感情驱动,没有迟疑地来到了阿诺斯身边。
洛弥也不知道自己过来会面对什么——或许是愤怒的阿诺斯的圣光净化,又或者是第二次被丢下的恶魔阿诺斯的惩罚,又或者可能会被两边同时厌恶……但他都没有去考虑。
他之前一直在畏惧那种多余的情感,畏惧被情感裹挟的自己是否会滑向深渊,但当他看到阿诺斯离开的背影时,那种畏惧瞬间消融在了更庞大的畏惧中。
不论以后会怎样,至少这个时候,他想站在身处黑暗的阿诺斯身边。
洛弥还是不清楚自己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友情?同情?愧疚?别的什么?又或者是都有。
但他飞在空中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他因为畏惧这种感情而做出的选择,何尝不是被这种感情裹挟了呢?
既然都是受感情影响,与其退缩与躲避,不如大步向前。
或许会后悔,但洛弥希望自己是因为“做了什么”而后悔,不是因为“没做什么”而后悔。
阿诺斯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了他,蔚蓝的眸中跳动着火光。
洛弥低了一下头,牵动了嘴角:“我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所以我有很多私心、很多想法、很多感情。这些糅杂起来,驱动我说话与行动,让我做下一些错的或者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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