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样是世家贵女,陆贤妃既是陆氏家主的嫡长女,却又屈尊成了天子的贤妃,皇次子和东宫同日而诞,相差竟然不过两个时辰。陆家在这件事上的刻意,不可谓不明显。她又想起她姨娘的那番话:“陆家现在败落了不少,到底也是世家。”连她姨娘这样困在深闺,见识有限的寻常妇人都知道陆家如今大不如前,京城中但凡有些见识的人自然也对此一清二楚。
因而时下虽有薛周陆之名,到底是薛、周两家的天下了。
陆家不甘就此居于人后,却又苦于没有出众的男儿,于是便将心思都放到了姻亲联结上,不仅不顾脸面地在薛皇后有孕的时候将嫡长女送入宫中,甚至做出了让家中庶出女儿给嫡出的姊妹做媵妾的丑事。一家无能的男人,靠着趴在自己姊妹和女儿身上吸血过活。甄弱衣如此下了定断。
灶下紧锣密鼓地张罗开来,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捯饬出了一席颇为丰盛的菜肴。在满座的薛家人和周家人里头待着,甄弱衣多少有些不得劲,因而贴近薛婉樱,绞尽脑汁地想着该用什么理由蒙混过关先行离场,薛皇后却像是一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看她一眼,笑眯眯地对她道:“罢了,待会儿给你留些好东西。”她松了一口气,但又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她不喜欢夏天,总觉得燥热的时节,让人心也变得难安起来。
但薛婉樱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又转过脸来对她道:“那你先回去把书抄了吧。”
甄弱衣:“……”
她默默起身,向薛皇后临时给她收拾出来的寝殿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转过身向薛皇后的方向望去。
她的眼睛里波光潋滟,像碎了满天的星子,还像一条流淌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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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行将开始。薛临之看一眼薛婉樱旁边空空如也的坐席,张了张嘴,话就成了:“娘娘何不将东宫殿下也一同召来?”
薛婉樱举起酒杯,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阿沅课业繁重,便算了吧。”
她的话一说出来,下手和表哥叽叽喳喳说着话的咸宁公主突然收住了声音。
薛临之一向知道天子不欲东宫和母族太过亲厚,因而话一说出来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只是话已经说出口,也没有收回的法子,只能笑了笑,顺着薛婉樱的话道:“娘娘说的是。”
但内心深处却猛地生出阴翳情绪:若没有薛、周两家的支持天子何谈坐上皇位、坐稳皇位?!天子的那些心思,他和父亲一向知道,只是他们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隐忍了下来。不论如何,东宫身上总是流着薛家的血,确保东宫能够顺利地继承那个位子,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薛临之深吸了一口气,绷着的肩膀也松了一下。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通禀:“陛下至——”
席上坐着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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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突如其来的造访颇有一种恩威并施的意思在里头。半途赴宴,表现出一种极有限的看重。天子想要以此彰显自己的君威,但落在薛临之的眼中,则别有一番含义。
他掩盖住自己眼中的晦暗之色,听着天子坐在阿妹旁边,说上一些冠冕堂皇却又毫无意义的话。酒过三巡,薛临之就识趣地带着周玉明离开了。
咸宁的傅姆也很快地收到贵人的吩咐,将公主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殿中又只剩下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对夫妇,在摇曳的烛火间,相对无言。
沉默了一阵,天子有些没话找话地道:“前几日你生辰,朕特地派人搜寻了一把名贵的焦尾琴。朕知你素来喜爱丝竹,那琴据说是前代蔡邕用过的,想来定不会差。”
薛婉樱听了,温婉一笑:“那妾便多谢陛下厚爱了。”
不对。她心里分明不是这样想。
天子盯着眼前的妻子看了片刻,试图从她眼中找到哪怕一丁点自己想要的情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天子年少读史书,发觉那些能够善终的朝臣无不深谙“宠辱不惊”的道理,但当有一日他最亲近的妻子也将“宠辱不惊”的要义用在他身上,天子觉得自己很难再平静。
他带着一点怒意,随口道:“甄氏在你这里如何?”
薛婉樱见天子提起甄弱衣,心上叩了一下,神台也清明了几分。她打起精神,又露出了那种得体合宜,温婉非常的笑容,柔声对天子道:“前番得陛下教诲后,弱衣已经知错了,这几日一直跟在妾身边学着班大家的《女戒》。”
天子笑了笑:“她那样愚钝的人也有耐下心来读书的一日,可见婉樱教得确实好。”
薛婉樱温婉含笑,并不言语,像是认下了天子的褒奖。
天子看着妻子近乎完美的笑颜,心间怒气更甚——她总是完美的,也是虚假的。她将自己和别人隔绝开来,对所有人报以一视同仁的友善,没有谁可以从她这里得到例外,除却她最亲近的家人。
可他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君王。
但不等天子发怒,薛婉樱又含笑问她:“陛下可要妾唤弱衣出来拜谒?”她说着,看了一眼外头黑透的天色,脸上露出一种犹豫的神色,浅笑道:“眼下天已经黑透了,要让弱衣再搬回昭阳殿只怕搬东西的宫人会跌着碰着,还是说陛下今夜要歇在妾为她临时收拾出来的屋子?”
薛婉樱这句话一出来,天子的脸色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有些难看,像是想起了某些并不愉快的过往,于是一甩袖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不了,她既然还没学完女德,便让她在你这继续待着吧。我也许久没有去贤妃那看一看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薛婉樱笑得温婉得体,仿佛一个贤惠无比的皇后:“妾恭送陛下。”又紧接着道:“方玉!为陛下提着灯,可要小心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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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走后,薛婉樱才探起帘子,走进甄弱衣的居所。女孩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不是她们下午在学的《女戒》,而是一本极破旧、被她不知翻看过多少次的《博物志》。她将这本书送给了女儿,但兴许是咸宁没有留意,把它不小心混在了女四书里,一道送了过来。
听到声响,甄弱衣飞快地抬起头,见来的是薛皇后,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薛婉樱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知怎的有点想笑。
她坐到甄弱衣身旁,接过她手里的书,问她:“喜欢这个?”
甄弱衣诚实地点了点头。
薛皇后于是道:“明日我让涂壁再找些我看过的风物志给你。”
她盯着眼前的女孩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问她:“不想侍寝?”
甄弱衣一惊,整个人都绷了起来,转过脸去看薛皇后含笑的眼睛,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薛婉樱又看了她一会儿,抿唇笑道:“不用怕,只要在丽正殿,他便不敢碰你。”
她说的是“不敢”,嘴角的讥诮像是在宣示着某种隐秘的往事。但不管怎么样,甄弱衣还是因为这句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她正想和薛皇后再多说两句话,薛婉樱却已经探起帘子走了,只留下了一阵带着淡淡兰麝幽香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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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丽正殿的时光对甄弱衣来说显得格外的愉悦和快活。
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薛皇后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窄袖罗衫,手里执着一把白玉团扇,看着她和咸宁公主两人闲来无事捣弄花汁、调制胭脂,嘴角带着一抹浅淡、静谧的笑。
假如她善于丹青,一定要把这一刻拓到纸上。
但不善于丹青也不要紧。她偏过头,再一次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笑看着她们的薛婉樱,不知怎的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薛皇后对咸宁公主的教养显得宽容却不失章法。
她会要求女儿认真完成功课,尊重女师,不许她非议他人长短,更不许她肆意责骂宫人。也因此咸宁公主虽是天之娇女、备受众人宠爱,却并不显得骄矜,反而带有一种在她这般身份尊崇的贵女身上少有的宽和。
但若是仅限于此,薛皇后也不过是又教出了一个完美的薛婉樱。
让甄弱衣羡慕的是咸宁公主的另一面:
她博学、好知,勇敢且乐于尝试一切崭新的事物。这些都是甄弱衣从前极少甚至可以说不曾在她身边的女人身上看到的。她们被束缚,而她被宽容,所以她足够快乐。这是来自她母亲竭尽心力的馈赠。
她又抬头去看薛婉樱。
她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宽容她,乃至庇护她?
在她出神的间隙,咸宁将钵中的洛神花捣碎,加入珍珠粉和雪水,费了老大的劲,调成了胭脂,献宝似地捧到母亲面前,爱娇地道:“我来给阿娘涂胭脂。”
薛婉樱一笑,拍了拍女儿的手,由着她去了。咸宁公主盯着母亲的脸庞看了半晌,却又收住手,苦恼道:“可阿娘不涂胭脂就已经很好看了。”
甄弱衣坐在案几旁,用裁纸刀裁着琉璃纸,乍然间听到咸宁公主的话,不由莞尔,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就被薛婉樱盯上了。
薛婉樱斜睨她一眼,嘴角抿着一缕淡淡的笑,挥手招她:“过来。”
甄弱衣将手里的裁纸刀放到案几上,朝薛婉樱的方向挪了过去。薛婉樱认真地盯了她一眼,突然伸出葱白玉指,沾了沾女儿手中的胭脂,点到了甄弱衣唇上。
“这样,就是‘口如含珠丹’。”薛婉樱微笑道。
甄弱衣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没能回过神。她时知道这句诗的,就在今天早上,薛皇后才刚刚给她讲解了《玉台新咏》,其中就有这首脍炙人口的《孔雀东南飞》。
甄弱衣的脸突然一红,垂下头瞥见美人榻上,被薛婉樱随手闲置其上的一把玉笛。
薛皇后沿着她的目光看去,顺手拿起玉笛,横放玉笛,抿唇轻轻地吹了起来。
音调哀婉,音质甘冽,像淙淙流水,穿过石缝,流到人们心头。
一曲终了,咸宁公主欢欣雀跃地道:“是《杨柳怨》对不对?”
薛皇后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去让宫人把你的瑶琴取来,我们来合奏一曲。”
咸宁公主依言向外头走去,一直跪坐在美人榻前没有说话的甄弱衣这才开口,笑道:“我们?”
薛皇后看她一眼,柔声道:“对,我们。”
可我又不懂音律。
这句话在她心里滚了一遍,到底没有说出口。
咸宁公主很快指挥着宫人把瑶琴从自己的屋子里搬了过来,设在寝殿中央,自己盘腿坐到瑶琴前,伸手拨了一下琴弦。
薛皇后却突然出声道:“稚娘,不弹《杨柳怨》。”
咸宁公主愣了一下,停住了手,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母亲。
薛皇后向她投去一个温柔勉励的笑。
甄弱衣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容温婉的薛皇后。她可以吹《杨柳怨》,却让身边的人弹奏轻快一些的曲子。
矛盾得仿佛浑然天成。
咸宁想了一阵,问母亲:“那我们来弹《凤求凰》。”
甄弱衣失笑:“此处何来凤,又何来凰。”
薛婉樱也笑了,摆摆手,“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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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饱读诗书,熟知经史,薛皇后在韶乐上的天赋也时常让甄弱衣啧啧称奇,颇为欣羡。而作为她的女儿,咸宁公主在乐理上的表现也可谓不俗。薛皇后手把手教了教了她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咸宁公主就已经能将这首原本不大熟练的曲子弹得极好。
薛婉樱又折回来看甄弱衣,坐到床榻上,先是自己吹了一遍。朱唇微启,嘴角含笑地吹完了这一曲。左右两只手,十只葱白指尖交替掠过玉笛上的哨孔。声色婉转缠绵。薛婉樱为她讲解道:“我手上的,是梁武帝所制的十二律笛,一笛一律。笛最不难学,你记住我刚才是怎么吹的了么?”
甄弱衣听着她的话,像只呆头鹅似的,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且来试一试吧。”薛婉樱说着,将手中的玉笛塞到了她手上。
甄弱衣接过玉笛,先是不错目人真地看了一阵,而后才试着将玉笛打横放到自己唇边,吹出了一个音。
声音不对。她有些心虚地抬头望了薛婉樱一眼,薛婉樱好笑地伸出手将她搭在哨孔上的手指稍稍拉开了一些,而后摇摇头:“姿势不对。”
薛婉樱又教了她一会儿,连甄弱衣都没有发觉自己在音律一事上竟然比自己想的要有天赋上许多,不过一刻钟时间,她已经能学着薛婉樱,将笛子吹得十分有声有色。
薛婉樱朝她眨眨眼,夸她:“做的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薛婉樱从她身边起身,走到咸宁公主身边,在瑶琴前坐下,代替女儿,抚上了琴弦。
甄弱衣停下手中摆弄着的玉笛,看着坐在琴案前的薛婉樱,不知怎么的,心头浮现出一点点轻飘飘的快乐。
许是她笑得太傻,薛婉樱最后忍不住催促她:“吹笛。”
她低下头,吹出了一个音,和薛皇后适时拨弄的琴弦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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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平静快活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了,就在几天之后,宫中接连有了两件极为重大的事。
第一件事和陆贤妃的清凉殿有关。
甄弱衣还记得那天早上,她正和薛皇后同案共进朝食,其间有一道拌蕨菜颇为鲜美。她正打算再夹一筷子。宫人突然入内伏禀,清凉殿出事了。陆贤妃盛怒之下杖毙了一个被天子临幸的宫人,动静太大,含元殿和兴庆宫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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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后听了小黄门大汗淋漓、紧张地几乎是抖抖索索讲完的几句话,先是皱眉,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小黄门以为自己方才没说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擦着汗道:“回娘娘的话,就是昨日晚上的事。那血流了一地,原本清凉殿众人畏惧贤妃威势,并不敢将这事报到圣前。还是这被杖毙的宫人有一个义结金兰的姊妹,在淑妃的漪兰殿中当值,不忿姊妹枉死,将事捅到了淑妃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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