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的弦倏地一声断了,酒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沉闷雨声中格外鲜明。
“我该死!我为什么要活着!我从一出生起就该死!”
“他就是个傻逼!蠢得把我这种东西带回去,他就应该一把掐死我!”
撕心裂肺的嘶吼绝望崩溃。
裴响摔坐在地,疯了一般扇自己耳光,嘴角鲜血汩汩流出,他却是不知道疼,一下比一下重。
路遇声拦住了他,死命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胳膊禁锢住他,喉咙涩然。
裴响嚎啕大哭,撕扯着路遇声的衣服,“为什么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不是都觉得我是傻逼!”
“你也是,我哥也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个傻逼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
事至如今,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脑海里从小到大的记忆不断播放,他所有的恣意狂妄,在这一刻都成了讥讽的巴掌。
他有什么资格当裴驹的弟弟,怎么配在他的羽翼下快快乐乐的长大。
他的存在就是原罪……
大雨滂沱,无法冲刷干净人的悲伤苦痛,反而使得尘封已久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表面结痂,皮肉之下早已溃烂,掩耳盗铃般忽略的过往再次隐隐作痛。
再次醒来,裴响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扭曲旋转,太阳穴胀痛不止。
携着尘埃的阳光洒落窄小的房间,他躺在逼仄的木板床上,模糊之中,一人光裸着上身背对他,一层一层往腰上缠绕着绷带,而床脚扔了一堆血液渗透的绷带,
他揉了揉眼睛,喉间一片干涸,吃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路遇声套上衣服,转过身将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他,“喝点水。”
裴响眉眼憔悴,沉默着接过来喝了一口,缓解了些许不适。
“你这伤,怎么回事?”
路遇声看着他,“之后再告诉你,你哥在外面,先跟他聊聊?”
裴响眼眸微垂,指尖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眼底的不安与退缩一览无余。
路遇声捏了捏他的手掌,“去吧,你不是想知道吗?”
裴响还是起身,推开了房门。
裴驹身形高大,一身黑色风衣包裹着修长身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整栋居民楼格格不入,指尖一抹猩红,烟雾袅袅飘散在夹杂着水汽的空气中。
家里有小孩,裴驹一直没有抽烟的习惯,这是第一次,裴响看到他抽烟。
听到声响,裴驹投向远处的视线转了回来,烟摁灭在了栏杆上。
裴响一时有些局促,垂落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之前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赖在裴驹身边,汲取着属于家人的温暖,可现在,那层薄楓薄的布被扯开,裴驹的母亲,以及未出生的亲生弟弟,都被他的生母伤害,他也无法装作无辜的样子,继续偷取属于那个未出生孩子的人生。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裴响喉中哽咽,想了很多的话,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回裴驹的亲弟弟。
裴驹抬眸看他,半晌,薄唇轻启,“想见见她吗?”
裴响疑惑而茫然地抬头,“谁?”
“我的母亲,也就是带你回来的人。”
在裴驹的记忆里,母亲像极了她最爱的茉莉花,温和淡雅,唇边的笑意氤氲着浅浅的香气。
一开始,裴谨衡对她还算得上恩爱,会在下班后给她带一束玫瑰花,会在周年给他准备烛光晚餐,也会陪着母亲看他的每一部电影。
或许男人都是善变的,裴谨衡的温情没有持续几年。大着肚子找上门来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带着胜券在握的自信,立志要做这座牢笼的女主人,首先要做的就是赶走原来的女主人。
香艳的照片、蓄意的挑衅,以及裴谨衡的得意旁观,雪花一般压垮了她,最后一根稻草,是裴响的生母。
她那个时候也不过十九岁,在裴谨衡那里上位无果,就跑去骚扰他母亲,众目睽睽给她磕头,当着她的面用锋利的刀划开手腕,鲜血淋漓,疯魔一般抱着她的腿,求她给他们母子一条活路……
他母亲孤立无援,家中没有一个人帮她,等他知晓一切赶回来时,母亲肚子里三个月的孩子不在了。
裴驹恨透了他们,他见到母亲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骨嶙峋,重度抑郁的女人,会是他温柔优雅,给他讲小王子的母亲。
带她离开裴家那一天,是一个大雪天。
那是裴驹第一次见到裴响。
他妈妈带着他在裴家门口撒泼,冰天雪地,女人在门口哭嚎哀求,拽着仅仅一岁的他,跪在雪地里恳求裴谨衡让她进门。
他身材瘦小,大雪飘飞的天气,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过膝的长T恤,小小的脚上踩着明显大了一截的拖鞋,头发凌乱,露出在外的胳膊、小腿冻得发紫,上面密密麻麻的淤青伤痕。
那天,裴老爷子也在,强硬地让人把女人打了出去, 女人恼羞成怒,或许也觉得进裴家无望,便将一切怒火发泄到了裴响身上,一脚将他踹下了台阶,嘴里骂骂咧咧。
“没用的东西,自己的爹都攀不上,我不管了,你去找你爹去,爱死哪儿死哪儿!”
裴响脑袋磕到了台阶上,血水顺着额角汩汩流出,他顾不上疼,只哭着找妈妈,但女人甩手离开,压根不打算要他。
他慌张无措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去追女人,还没跑两步就被拖鞋绊倒,回头去看裴谨衡,一声爸爸还没叫出口,裴家大门重重合上。
“妈妈……妈妈……”
稚嫩恐惧的哭声回荡在雪地里,裴驹扶着母亲上车,披着毯子的母亲却突然开口,慌乱地抓着裴驹的手。
“小驹,弟弟在哭,他在哪里,他在找我。”
裴驹安抚着母亲,转头看向车窗外光着屁股坐在雪地里的小孩,裴响也看到了他,视线相对的一瞬间,他冻得通红的小脸满是斑驳泪痕,手脚并用往他的方向爬。
母亲靠在他怀里,脆弱的眼神里满是惊惶,“小驹,弟弟为什么在外面,他会冻死的,我得去找他……”
“妈,”裴驹按住了精神不稳定的母亲,温声安慰她,“外面冷,我去把弟弟带回来,你在这里等一等。”
母亲点点头,消瘦的身形像是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好,好,你快去。”
裴驹下车,走到男孩的面前,男孩伸着很短很小的手,扯住了他的裤脚,嘴唇冻得发紫,黝黑干净的眼睛脆弱地仰视着他。
裴驹解下围巾,将他裹住,抱回车上。
车内开了空调,热气吹拂,他渐渐恢复知觉,窝在母亲的怀里,幼嫩的声音哆哆嗦嗦地在喊,“妈妈……”
母亲双目含泪,她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孩子是谁,嘴里哼着一只曲子,哄着她入睡。
裴驹对这个孩子情绪很复杂,一开始他并不愿意接近他,看他的眼神里永远带着狠厉。
可偏偏,他又给了母亲生的希望,有他陪着,母亲不再沉郁,眼底那些散不去的死亡气息,也慢慢透出一点点光亮。
他比同龄人早熟,这一次却无法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
飞往圣托里尼的航班,裴响喉中哽咽,衣角皱得不成形,“可我,为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驹神情淡漠,声音空远幽静,“你以前每到雪天就会发烧,四岁那年,病的很严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妈妈守了你三天,不知怎么,你突然醒了,但四岁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裴响的心像是坠入了大海,被宽厚的海水包容,却也在被撕扯。
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她。
下了飞机,专车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庄园,庄园绿茵遍布,围墙上爬满了粉色蔷薇,院子里两只小狗围着秋千跑来跑去,一道温柔的女声带着笑意呵斥,“再打架,把你们都扔出去。”
女人的身影缓缓出现,裴驹温声喊了一声,“妈。”
乐音音掀起眼眸,清明的眸子里满是欣喜,“小驹,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开心上前,一眼看到裴驹身侧的裴响,裴响目光怔怔,嘴巴张了张,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
乐音音只是愣了一瞬,随即恬淡一笑,抬手摸了摸裴响的头,“弟弟已经长这么高了呀。”
第100章 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吧
茉莉花的淡淡香气轻柔地包裹了裴响,裴响鼻头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极力压抑的抽泣令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扑通一声跪在了乐音音面前,久远逼仄记忆里的那张温暖的笑颜一点点清晰,他只感觉沉重地抬不起头。
“对不起……对不起……”
乐音音怔愣片刻,缓缓蹲在了他身前,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捏着他的耳朵。
“你三岁那年,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小响,错的人不是你,要是没有你,可能我也没办法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这些话。”
“一开始,我也对那些女人怨恨至极,巴不得他们去死,可后来,我想清楚了,真正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裴谨衡,他对我们的婚姻不忠,无法信守对我的誓言,所以才给了那些女人机会。”
“你是个很乖的小孩,很多时候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会伤害自己,伤害你们,你总是像只小狗一样,悄悄守在我床边。冬天很冷,你趴在地毯上,不敢上床,默默地陪着我。”
“小响,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裴响抱着乐音音嚎啕大哭,那股独属于母亲的气息温柔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乐音音拍着他的肩膀,“小响,如果你愿意的话,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吧。”
裴响心尖颤动,暖流灌入四肢百骸,陈旧冰寒的记忆重新得以焕发生机,童年里一张张阳光明媚的画面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幅橘色画像。
“……妈妈。”
“弟弟乖。”
乐音音在裴响四岁那年来到了圣托里尼定居,裴驹买下了这座庄园,每年抽时间过来看她。
去年来的时候,乐音音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蓝眼睛的金发白人,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看向乐音音的眼神满是疼惜爱意。
裴驹站在门口接乐牙的电话,“我们很快就回去了,你听话。”
乐牙在那头委屈坏了,“哥哥你偏心,你带二哥去见妈妈,不带我去,我也要见妈妈。”
“这次太匆忙了,下次再带你过来,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生你的气了,你回来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裴驹无奈轻笑,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娇憨抱怨,只觉得指尖酥痒。
“不理哥哥了呀,哥哥会难过的怎么办?”
乐牙似是很苦恼地想了好久,“嗯,嗯,哥哥先不要难过了,我,我亲亲哥哥好不好?”
小崽子。
“小驹,在跟谁打电话呢?”
突然出现的乐音音吓了裴驹一跳,“妈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乐音音笑弯了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小响在和面,我出来摘点草莓,笑成这样,跟女朋友讲电话呢?”
“你别乱说,没有女朋友。”
“是男朋友,妈妈!”
乐牙清脆响亮的声音从手机里清晰传出。
乐音音和裴驹皆是一愣。
乐音音之前就知道裴驹捡了个小孩养在家里,这还养着养着成他自个的了。
乐音音瞪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机抢了过来,转成了视频模式。
乐牙白嫩软萌的小脸出现在屏幕里,看到乐音音的一瞬,大大的小鹿眼睛亮闪闪的,“妈妈,是妈妈吗?我是乐牙!”
他兴奋地自我介绍。
乐音音没见过乐牙,第一眼就不由得心生喜爱,一声声的妈妈叫的她心都化了。“乖乖,我是妈妈,你说你是裴驹的男朋友对吗?”
乐牙有一点点心虚,他努努嘴,“对不起妈妈,我说谎了,哥哥还没答应跟我亲嘴谈恋爱呢,他只是亲了我的脸。”
“乐牙。”裴驹无奈打断他的话。
“你吓唬他干什么,还不答应,都老牛吃嫩草了你就偷着乐吧,装什么装。”
乐音音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了裴驹这个儿子,满心满眼都是软乎乎的小乐牙。
裴驹和裴响两个儿子都乐牙不一样,就算再听话,也没乐牙这样香软可爱。
乐牙脸颊的酒窝盛满了笑意,“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给你看看我的奖状。”
“呀,宝贝这么棒的呀,那我一定快快回家。”
“太好了,我也有妈妈了!”
乐牙很是高兴,他并不知道裴家的弯弯绕绕,只是知道自己和晶晶小俊一样,有妈妈了。
裴驹又跟乐牙嘱咐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你不用跟哄小孩一样哄他。”
“你也知道他不是小孩了呀,”乐音音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温和的眼神看着他。
裴驹声音很轻,“他的情况你知道的,他现在见过的人太少,选择的范围仅限于我周围,所以觉得我是最好的。他还年轻,以后或许会遇到更好,更有趣的人,我不想困住他。”
对于裴驹来说,会喜欢上乐牙并不是什么奇特的事。
他像是一只随时随地散发着温暖的小太阳,怀抱着满腔热烈诚挚的爱意,目标明确地朝你奔来。
裴驹比同龄人早熟,所有人都觉得他稳重可靠,但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极度需要爱,纯澈直白,热烈得难以招架的爱。
恰恰好,乐牙出现了。
像是心脏缺少的一角,严丝合缝地补上了。
但他不能自私地以爱的名义,将懵懂的乐牙早早困在身边,那样对乐牙不公平。
乐音音弯曲骨节敲了敲裴驹的额头,“你什么时候这么畏首畏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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