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回忆起医生的话,送宋丹如来医院的是个年轻小伙,沈晚欲一开始以为是隔壁邻居,或者来水果店买东西的客人,他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再一次见到许军。
沈晚欲回神,问道:“是你送我妈来医院的?”
“嗯,我刚好去宋姨店里,她晕倒了,我就搭了把手,”许军借着微光,发现沈晚欲侧脸苍白,他安慰道,“你放心,医生看过,宋姨已经没事了。”
那场六月的大雨过后,稻北巷就不再有许军的身影了,听街坊邻里讲,在外务工的苏父回家,知道了许军的事,父子俩闹得天翻地覆,许军被赶出家门,北上打工去了。
沈晚欲扭过头,看着许军,如鲠在喉,最后也只说了句谢谢,麻烦你了。
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蔓延着几分尴尬。
沈晚欲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脸上扣着吸氧面罩的宋丹如。不过几个小时,沈晚欲却觉得宋丹如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变老,白发也更多了——这是一张被疾病折磨得不再美丽的脸庞,甚至散发出了枯萎的气息。
沈晚欲伸手探了探宋丹如冰凉的左手,把被子掖到她下颌处,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抬头问许军:“对了,我妈的医药费是你垫付的吧,多少钱,我转给你。”
许军没着急回答,他抬手指了下周围,这间不是独立病房,里头还躺着两个已经睡着的病人,听到有人交谈,嘴里发出了不满意的哼声。
许军压低声线:“这里会打扰到别人,我们出去说吧。”
沈晚欲把视线落去宋丹如挂输液的小管上,滴水瓶剩三分之二。再怎么说,许军也算是他的救母恩人,不至于单独说两句话的要求都不答应。
住院部的病人都歇下了,医院走廊异常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许军背靠窗户,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压得皱巴巴的中南海,问沈晚欲:“抽烟吗?”
沈晚欲坐着长椅,胳膊支在膝盖上,他身体疲惫得厉害,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端倪:“谢了,我不抽。”
许军嘴角一撇,扯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也是,你一直都是好学生,好学生不抽烟。”
沈晚欲没接这茬。
许军抽出一根叼到嘴边,手里拿着个塑料打火机,在点烟的间隙里一直偏头打量沈晚欲。
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天花板上投下的白光映亮他的侧影,那抹身影是那么单薄,好像随时会被吹走。
“阿欲哥哥,你瘦了,”许军眼神有些痴迷,看着沈晚欲说。
沈晚欲无意跟许军重温往昔,从书包里找到破旧的夹子,又问了一遍:“医药费多少?”
许军走近一步,反手摁住他的手背:“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沈晚欲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抽回手,把夹子里的四百块全塞给许军:“你数数,差着的,我等会回家再送给你。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这里我守着,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
面对沈晚欲的冷漠,许军眯了眯眼睛,他捏着票子掂了掂,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这么着急赶我走?因为你身边有人了?经常送你回家那哥们叫孟亦舟对吧。”
许军第一次撞见,是他俩跟张敬明打架那次,沈晚欲和另一个少年牵手窜逃,以及他们双双躲进桥洞。
昏暗的灯光下,许军仍然记得沈晚欲看向孟亦舟的眼神,那是看见喜欢的人,才有的眼神。他也记得孟亦舟那身打扮,虽然穿着低调,但手腕上戴了一枚百达翡丽的手表,随随便便就小一百万。
后来,许军经常看见巷子隐秘的路口停着一辆宾利,模样英俊的少年靠在车边等人,手里拿着包装精美的早点盒。那辆车早上和下午都会出现,少年会目送沈晚欲进家门,直到那抹身影完全消失,才会幸福地低头一笑,驱车离开。
像孟亦舟这样的人,父母是名人,自己又玩乐队,李翘经常把乐队的视频发上网,只要随便一搜,就能查到他是谁。
沈晚欲额角一跳,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抵到眼底的那束目光阴冷又暗沉,是小狼护食的那种眼神,凶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住你的喉咙。
许军站在墙根的垃圾桶旁,头发有些乱,碎发垂下来,挡在眼睛前面。沈晚欲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清清楚楚地看见许军紧抿的嘴唇,他看起来有些委屈。
许军说:“阿欲哥哥,你好凶啊。”
初中时许军最擅长耍赖,沈晚欲比他大几个月,他就叫他哥哥,后来两人决裂,沈晚欲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
沈晚欲意识到自己口气僵硬,他抿抿唇,收敛些许眼神,补充了句:“你别打他歪主意。”
许军嗤笑一声,失落地掸了掸烟灰,他盯着沈晚欲脸上变幻的光影,说:“放心,我只不过很好奇,和你在一起的是个什么人而已。”
走廊十分安静,沈晚欲仓促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宋姨还没醒,”许军说,“她不会听见我们说了什么。”
许军看着沈晚欲,仿佛能看穿他所有想法。
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没穿衣服,沈晚欲再次蹙起眉头。
一支烟抽完,许军撵灭烟蒂,他上前一步,握住沈晚欲的手:“你怎么都不问问我?这些年我去哪儿了?回来多长时间?有没有想你?”
沈晚欲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沉静地拿开许军的手,他转头盯着他,眼里充满警告。
许军举起双臂做投降状,在沈晚欲的目光中后退两步,说:“别紧张,我只是好久没见你了,有点激动。”
默不作声地,沈晚欲走到栏杆处,朝着窗外的夜色。
许军看着沈晚欲精致的,隐隐克制着悲伤的侧脸。直到这一刻,许军还是想拥有沈晚欲,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他为之心动的少年永远那么漂亮,遥远。
许军看着沈晚欲,深刻地看着他:“我一直没告诉过你,自从离开稻北巷以后,我每天都很想你。”
沈晚欲心里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怠倦地捏了捏眉心,径自打断对方:“行了,许军,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
沈晚欲并非不知道许军对自己的感情,在离开稻北巷的前一天,许军曾经约沈晚欲见面。
沈晚欲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想他和许军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但他没有去赴那场临别。
但沈晚欲至今都记得那天,六月大雨,许军固执地站在自己家的楼底下,望着沈晚欲紧闭的窗。
天色昏暗,大雨滂沱,许军等湿了眼,最后也没能等到他。
后知后觉地,沈晚欲回过味来,那是许军兵荒马乱的暗恋。
其实沈晚欲对许军的感情很复杂,尽管他们青梅竹马,但沈晚欲没有对许军动过任何爱情方面的心思,这个人开启了沈晚欲性-/向的大门,也给他带来无限恐慌。
在那些贫瘠,困苦的岁月里,性-/取向这件事一度成为沈晚欲的心魔。
某些深夜,沈晚欲甚至恨过许军,如果不是他,也许这辈子他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但同时他又感到庆幸,因为那个吻,他才在冥冥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许军似乎并不在意沈晚欲的冷漠,扬起那张桀骜不驯的脸:“阿欲哥哥,我跟你说句真心话,孟亦舟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样的大少爷,生来就拥有的好东西太多了。他现在耽溺在你身上,不过是因为新鲜感,等他看到你真正的那一面,你的贫穷,家庭,外婆,他还会要你吗?”
许军每一句话都精准打中沈晚欲的七寸,他步步紧逼,一句一惊雷。
“有钱人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根本学不会珍惜,你跟他在一起,要吃苦的。”
手臂隐隐发颤,沈晚欲不知觉地攥紧了拳头。
这些话根本不用许军拐着弯的告诫沈晚欲,沈晚欲打从心底里明白,他和孟亦舟来自不同的人间。
可千山万水算什么,孟亦舟说爱的时候坦坦荡荡,赤子般张狂,能够成为他的爱人,已经是一等一的幸运好事。
哪怕这份爱有保质期,哪怕这场梦会醒。
沈晚欲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锐利:“谢谢你的好心提醒,我不需要。”
“你还是不明白,”许军缓缓笑起来,像诱惑亚当偷尝禁果的蛇,“阿欲哥哥,你和我,才是同类啊。”
第39章 渡苦海,到彼岸
许军最后是被沈晚欲轰走的,他臭着一张脸,将许军推进了电梯。
回到病房,确认宋丹如目前身体无恙,沈晚欲跟导师请假,回稻北巷把明天的饭做好,嘱咐老太太自己吃,之后拖着疲累的身体坐上公交车赶来仁安医院。
折腾大半夜,精疲力尽地躺在陪护病床上,却没有睡意。
突发情况不是没经历过,却是第一次感到慌乱,许军的话像魔咒,时不时就在沈晚欲耳边回响,他拿起电话想要打给孟亦舟,但又一次次的忍住。
手机屏幕在暗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沈晚欲双脚蜷缩,翻了个身,侧躺在狭窄的陪护床上。
千万公里外,隔着大西洋,他发疯一般的想念孟亦舟,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从相遇到相许,从热夏到初秋,与有关孟亦舟的点滴都播放了一遍。
爱情初期所见皆是美妙,可沈晚欲此刻脑子里的念头却是——他和孟亦舟还能拥有几度春夏?
就在沈晚欲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嗡嗡震动,来电显示是孟亦舟。
看到那三个字,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立马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沈晚欲连忙坐直了身体。
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小跑着去走廊。
孟亦舟原本要跟沈晚欲分享面试结果,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反而问:“嗓子怎么这么哑?生病了?”
走廊里安安静静,沈晚欲将手机贴近了一点,让孟亦舟的声音更为清晰。
“没事儿。”
太过于了解一个人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就像现在,尽管沈晚欲再三强调,孟亦舟还是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孟亦舟问:“有事瞒着我?”
沈晚欲有些心虚,强撑着说:“没有。”
孟亦舟将信将疑。
“真的,”沈晚欲说,“骗你干嘛。”
“沈晚欲!”
突然被叫了全名的人倏忽站直身体:“嗯?”
印象里,沈晚欲总是克制、礼貌、懂事成熟外表下藏着不为人知的自卑。可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把麻烦事带给别人,越不肯表现出一丝弱势,好像只要示弱,他就输了,所以无论站着,坐着,他的背脊永远那么挺拔。
孟亦舟回想这一星期里有没有惹他生气的行为,想了一圈,循着最可能的那个答案问:“是不是我昨晚没给你打电话,你生气了?”
沈晚欲一愣,他都没想到这茬。
“我昨天去拜访Prof.ken,教授和我聊到夜里两点,我想着你睡着了,就只给你发了信息。如果我让你不高兴了,那我跟你道歉,以后不管去哪里,做了什么,我都随时跟你报备。”
沈晚欲不晓得说什么,他的低落并不来源于此,可他真正的困境又无法对爱人坦然告之。
那头的孟亦舟还在自顾自解释,沈晚欲不忍心。
“没有的事,”沈晚欲故意扬起点尾音,“我接了个文案写作,改稿改晚了,今天有课又起的早,有点困而已。”
为了证实这话的可信度,沈晚欲还说了导师帮忙介绍文案工作,对方什么公司,什么名字,甚至写一份稿子能挣多少钱,不疾不徐全说了。
听着,孟亦舟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说不出“太辛苦就别做了”,也说不出“缺钱的话用我的”这种话。
为了讨沈晚欲欢心,一开始孟亦舟送他无限黑卡、衣服、手表和名牌鞋,但沈晚欲通通不领情。
孟亦舟安静地听完,他不想因为这种事跟沈晚欲争吵,只问了句:“累不累?”
沈晚欲说:“还好。”
“剩下的文案都发给我,我帮你写,”孟亦舟说,“赚到的稿费还是你的,我一分不要。”
“那我不是占你便宜了。”
“占呗,我喜欢你占我便宜。”
两人相隔千万里,靠着手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孟亦舟延迟报备这个星期他生活里微不足道的细节,他和沈晚欲说过自己一个人去了有着欲/望都市之称的波茨坦广场喂鸽子,但没说有只鸽子啄了他一口。也说过在东德博物馆拍了很多漂亮照片,但没说他拍到了沈晚欲最喜欢的画作……
沈晚欲听着,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许军说得对,孟亦舟这样的人,注定要走到高处,接受鲜花和掌声,就算他无心功名,也有人追着赶着把机会送到他面前任他挑选。而自己呢,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在圈里混到写三流剧本的机会,运气不好,毕业后找一份和专业完全无关的工作,每天加班到凌晨,领着微薄的薪水,背负着宋丹如的病,和刘洪艳时而正常,时而癫狂的人生。
孟亦舟讲到酒店外面正在放烟花,说挺漂亮,回来也放给沈晚欲看。
这头半晌没回应,孟亦舟说:“怎么了?”
沈晚欲没回答,忽然问了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像你表面上看到的这样,我其实是个特别糟糕的人,你会怎么样?”
孟亦舟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语气变得柔和:“怎么这么问?”
沈晚欲不肯说,追问道:“你先回答我。”
孟亦舟想了想:“不会怎么样啊,我没有完美主义倾向,也不要求另一半完美。”
沈晚欲不知道自己到底期待什么样的答案,只是孟亦舟每肯定一句,他心里就安定一点,好像药物上瘾,他不断祈求他的药:“那假设我是个杀人未遂的罪犯,或者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又或者,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浑浑噩噩,再努力也混不到出头之日呢?”
“如果你是杀人犯,我就陪你逃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如果是流浪汉,那咱们就浪迹天涯,就算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头也没关系,在我心里,你是无冕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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