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牢却含着一嘴的血沫咧嘴笑了起来:“……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咳咳……”
“您认错人了。吃颗药缓缓,唉,我相信您没有跟九龙阁同流合污还不行吗?少说两句,救命要紧啊。”
蒲牢那几乎有他的脑袋那么大的双手搭在他肩头,一双慈祥的虎目炯炯有神,热忱地盯着少年的双眼:“我做的坏事够多了,早该有这一日。能再次见到您、为您献出这条不值钱的性命,已经是老天最大的恩慈了。只是您要记住,远离谢——!”
一把长剑穿过他的咽喉,染血太多以至于变得温热的剑尖轻轻点上柳扶风的下唇。少年吓得呼吸都停住了,眼珠子缓缓转下去,在剑身上看见了“落英”二字。
林花谢拔剑,蒲牢倒地,柳扶风也跌坐在地。
“师父!!!”
睚眦发出凄厉的哀叫,拼着几处重伤挣脱李璋的长枪冲了过来。
九龙阁发展到如今,内阁“九龙”中的大多数其实已经是人类了。蒲牢是其中稀少的真龙后裔,据说是小时候被老阁主从堯王朝的客卿手中救下,在阎罗峰养大的。
睚眦一直记得百年前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这个小山一般的老汉将自己从尸山里救出来的情景。
那时堯王朝已经日薄西山,却像个不愿认错的顽固老汉,更加疯狂地攻城略地。他生在小有清虚之天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里,妻子是隔壁村嫁来的,相貌平平却结实能干,两人没几年就生了一儿一女,还盖了新房。那是一个初夏,军队吃完村里珍贵的牲口又割走了地里青涩的稻谷,杀了孩子们拿盐腌上挂在马后,老人和不愿参军的男人便杀了,女人像羊一样被赶到一处。
他抄起柴刀砍伤了两个兵,下一刻就被七八杆长枪挑了起来。他气息奄奄地看着他们拖走妻子,直到过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腐烂了,耳边还回响着她尖利恐惧、慢慢平息消失的惨叫。
他儿时有幸吃过一颗药王谷的丹药,虽然没能踏上仙途,却在病愈之后变得身强体壮。他在同乡人的尸体中听着马蹄声远去,感到自己的伤口流出脓水,同时骨骼和内脏却开始愈合。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雄浑的声音像孩子一样欣喜:“这儿还有个活的!”
那老汉见他醒来,一双虎目温和地闪烁了两下,道:“老夫是九龙阁第四席,蒲牢。你若想斩断这罪恶的根基,就同我来吧!”
百年时光匆匆而过,他一刻也不曾忘记当年的恐惧和仇恨。
他从神机宗骗来【锦囊妙计】,又要杀了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完善它,一切都是为了大义。蒲牢那样的老好人自然是反对的,正因如此,他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叫过他师父了。可是有了这柄天兵,再没有一个王朝余孽能够逃脱他的追杀。那样野蛮的血脉、如此罪恶的文明,一分一毫都不应该存在于世间,这就是九龙书院在那个时代竖起叛乱大旗的理由!
更让睚眦无法容忍的,就是堯王朝的余孽,差一点抗住了堯王朝的废墟让它复生的那个女人,她的弟子以这么卑鄙的方式夺走了蒲牢的性命。
柳扶风呆了一下:“……大师兄?”
林花谢那双深渊一般的黑眼睛垂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半晌,少年笑了笑:“我赢啦。”
柳扶风撇撇嘴:“都破相了也算赢了啊,一败涂地好不好?”
林花谢的眼睛很黑,像深渊一样没有一点反光。常年跟颜料打交道的柳扶风却看得出来,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了。
柳扶风直截了当地问:“吃了多少?”
“二四六八……剩下的半瓶。”林花谢迷迷糊糊地答道。
柳扶风匆匆给他贴了几张静心固魂的符箓,又灌了他两口药水:
“你、你不该杀……我们去帮严师……叔……”
话音未落,两人俱是呆住了。
电光石火之间,李璋踏上蒲牢尸体就朝林花谢杀来,霎时被神眷者通道吞没;那头洛阳和风氏兄妹竟对视一眼,下一刻严法随头破颈断心脏被掏,三人紧紧抓着他的尸体,也齐齐消失在了彩光氤氲的通道之中!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
睚眦与环首长刀同时到阵,林花谢反应不及,匆匆错手防御,那灌注了睚眦全部灵力的长刀却像切豆腐一般轻松地穿透了他的双臂;柳扶风展开两柄折扇,那点寒芒已经穿透林花谢的后背又撕裂天兵扇面,紧接着将他穿胸而过。
青年狰狞的笑容还没展露完全,就僵住了。
黑衣少女的刘海被血与汗打湿,露出一只巨大诡异的竖眼。那竖眼的上端向两侧弯曲出诡异的纹路,好像一个畸形的子宫;眼球浑圆,金黄色的虹膜正中是两道细长的黑痕。
少女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却带着诡异的笑容,伸出手指蘸了剑尖上的血,从额头一直抹到鼻尖。
白燕的三只眼睛里黑白变幻,霎时间形成了一组新的六爻,她的声音缥缈得像是从一万年前传来的:
“你命由我,不由天。”
话毕,九龙阁第四祭酒睚眦气绝身亡。
酝酿多时的紫霄神雷从天降下。
第26章 14-举杯邀月(1)
柳扶风将一群顶着洗衣盆的农家女护送到村口,才乐呵呵地晃着耳朵上的小铃铛,顶着不甚猛烈的日头朝附近的福广城走去。
在城门口交了钱,他便扇着扇子,熟门熟路地逛了起来。先去“小蝶轩”买了点心,路过“墨香坊”买了一堆颜料和纸笔,在“凌云酒家”连盘带碗打包了一桌酒席,最后去“福广布庄”买了百十来匹绫罗绸缎。
正准备去首饰店进货以免遇到女孩子送不出礼物,“大福金器”门口的大路中央却起了冲突,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柳扶风听见有个粗哑男声在骂“臭婆娘少管闲事,这是老子家务事”,决定去主持一番公道。
瘦瘦小小的少年灵活地挤进了圈子,一眼就给一名白衣少女吸引住了。
那少女乌发垂腰,眉毛笔挺,一双眼睛有着鲜血的颜色和糖浆的光泽,背负一把通体漆黑的四尺长剑,垂手而立,站在街道中央,像在接受朝拜。
她和林花谢长得很像。或者应该说林花谢像她。她比大师兄少了几分妩媚狡黠,又多几分傲慢无情。她站在那里不动,不是因为受了欺负,只是根本没有把这些凡人放在眼里,或是担心自己动动手指就会不小心碾碎什么东西,造成自身的损害就不值当了。
柳扶风心下了然,这名少女就是林十一跟火炎焱的女儿,林九灯。
林花谢常年穿在身上的白衣是一剑宗内门弟子的标准服饰。一剑宗的门风相当霸道——当然也有这个资本——,传承千年的“开天剑法”里没有一招半式的防守,内门门生皆是从头到脚一身雪白,象征道心无瑕、绝情绝性,为无上剑道付出一切。林九灯便是如此。
她的身后跌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黄衫女子,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抓着她的衣角瑟瑟发抖。那汉子操着一口方言,手指都要戳到林九灯的鼻子了:
“修仙的是吧,了不起了?老子两个弟弟可都是神机宗的入门弟子,打几个人怎么了?便是杀了,你们也不能拿我怎样。你这种女的我见多了,不就是装嘛,就是为了钓男人好在宗门里往上爬。各位父老乡亲见证啊,我陈老大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自己的老婆可以打,外面的女人我从来不打的。但要是她不讲道理,咱们也少不得给她点教训,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一片乌七八糟的“对对对”“我看是你陈老大看上她了吧”“就是,女人就是闲的”的起哄声中,柳扶风上前一步,抓住陈老大手腕:“这位……咳咳,有话好好说嘛,让我来评评理。”
陈老大挣了两下没挣开,骇然道:“你他妈谁啊!”
柳扶风一副好好先生打圆场的模样:“纯路人,我劝你跟这位姑娘磕头认个错,不然你恐怕有灭门之祸啊。”
陈老大梗着脖子冷笑道:“灭门?怎么?找天地银行买凶?这里是朱明曜真天,神机宗说了算!”
柳扶风诚恳道:“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是我见不得丑男骂美女。再说不就是神机宗吗,我还认识人家宗主亲戚呢……”
人家的客卿长老进了扬眉宗山门还得伏低做小呢。
他嘻嘻笑了起来,陈老大听得发憷:“你先松开。”
柳扶风咔嚓一声甩开他的手,仰着脑袋,却和蔼地道:
“你刚才还打了老婆是不是?这么漂亮的女人嫁给你这么个歪瓜裂枣,你不每天在家里烧香拜佛,怎么居然好意思打她?”
陈老大捂着断手愣愣地道:“……咱们朱明曜真天不拜佛的。”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你态度的问题。”
“我给了钱的。”
柳扶风眼睛一转:“那你把你弟弟们叫来,我送他们一场大机缘。九转焕神丹知道吗?一人一颗。”
陈老大云里雾里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柳扶风拉长了脸:“我跟他们买你的命,过两天去三元极真天玩,把你拴在马后边拖着玩儿!”
陈老大听明白了:“不是,你好端端的……哦,你也看上这个女人了是吧?跟人演呢?”
柳扶风严肃地道:“你不要凭空无人清白……我看上你老婆了行了吧?”
“嘁……行行行,鬼女人三年生不出个儿子来,今天还摊上这事,真晦气,旱地一片你爱要不要。”
陈老大嘟嘟囔囔的要走,胳膊又给人拽住了:“你干嘛呢?!”
柳扶风指指林九灯:“你还没给这位师姐磕头呢。”
“丢雷楼——”
“你恐怕骂不起我妈。”
陈老大转念一想也是啊,这小子修为似乎比他俩弟弟强多了,可能确实有个厉害的妈。便是没有厉害的妈,有个厉害的爹就更不适合骂他妈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老大也真的是个凡人,对这种细皮嫩肉的修二代还是有点敬畏之心的,下跪时的心理负担也不是很大。
他不情不愿地给林九灯嗑了个头,柳扶风才收起灵压,笑眯眯地道:“这就对了嘛。能瞻仰这位师姐的真容,是你的福气啊。换了神机宗宗主在这儿,也得这么跟你说。”
“你、你……”陈老大你了半天,最后撂下一句“你等着,神机宗不是吃素的”就捂着断臂跑了。
柳扶风摸摸鼻子,诧异地问围观群众:“神机宗现在开荤了?不是说修卜卦之道最好戒了荤腥的吗?”
有个听着就见多识广要么是很会吹牛的中年破锣嗓子说:“时移世易,神机宗外面那家银记,肠粉真的很好吃,我吃过一次牛肉的……”
另一个豪气的男声也道:“雅苑的啫啫煲好吃啊。我上次送我表姐夫的侄子去神机宗外门考试的时候吃过一回,哎哟,那个鸡肉真的是神仙养出来的鸡……”
一个镖师插了进来,很懂行的样子:“我推荐萝卜糕,性价比高。外门弟子每年有种植灵花灵草的指标的,入门就拿萝卜练手。罗浮酒家专门收人家养废了的萝卜,对咱们凡人来讲真的比野猪还补哦!”
“说的我都饿了。”
“走了走了,去吃早茶。”
“对对对,刚才就是要去吃茶的,都怪陈老大。”
“不是你拉我来看热闹的吗,真的是……”
几句话的功夫,围观群众作鸟兽散。柳扶风点头记下了那几家馆子,看见林九灯弯腰将那黄衫女子拉了起来。
白衣少女神情冷漠,望过来的一双眼睛却流转着美丽的光泽:“你想要什么报答?”
“嗯?”柳扶风一拍脑袋,匆匆跑去买了朵白月季朝她晃了晃,笑道,“献丑了献丑了。师弟只是觉得这种人不配让一剑宗的师姐脏了眼睛,才出手的。师姐愿意给个机会的话,请允许师弟我厚着脸皮给您戴上这个。”
林九灯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弯腰,将脑袋凑到了他的跟前。
林九灯的年纪比他大上一轮,个子也高些。弯腰的时候,柔顺的长发直垂下来。柳扶风小心地翘着手指,将那朵白月季别在她的发间。
“好啦。师弟我也要继续去采买了,先走一步,师姐不要怪罪。”少年拍拍手,行了一礼,“我叫柳扶风,柳树的柳。”
林九灯看了他一会儿,也点点头:“林九灯。林檎的林。”
柳扶风眨眨眼睛,又看向那黄衫女子。林九灯道:“我带她出城,不劳师弟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说我应该避嫌。”柳扶风点着脑袋,“那我先走了。师姐,这位姐姐,二位一路顺风啊!后会有期!”
“多、多谢……”
那女子细细地说了一声,柳扶风朝她挥挥手,转身乐呵呵地进了金器店。
一炷香后,待林九灯的气息消失在城外,柳扶风夸张地抹了把不存在的汗,朝着反方向的城门踱去。
他进茶馆道了声“普洱,唔该”,朝小二打了个定位法诀,便掏出一个卷轴展了开。卷轴上有五个点,红色的是师兄,黑色的是师姐,绿色的是自己,蓝色的是小二,最后一个紫色的就是他的目标。
小二弯着腰在另一桌客人那里“哎哎”地听人点菜,柳扶风目测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又对比了下卷轴上的方位,见紫色的小点半天都没动,飞快地一算发现那是福广城的天地银行所在。
少年笑眯眯地点着头,小二送上茶水,热情地道:“客官请慢用!见您笑这么开心,小的也沾到了福气呢!”
柳扶风喝了茶,递给他一颗之前在星尘海上钓扇贝吃出来的大珍珠,没多久就在路边阴影里发现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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