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当真愿意接纳臣做您的皇后,一辈子只有臣一人吗?”云葳问得很是恳切。
“自然,你若信不过,朕可以带你去太庙立下誓言。”文昭肃然回应。
云葳眼底波光激荡,太庙里都是文家的先祖与国朝股肱的神位,文昭敢放此承诺,她颇为意外。
“宁家…不够强,还手握兵权,不是君主合适的联姻之选;至于云家…臣都不敢跟您提…”
“朕是要与你相守,不是觊觎你身后的势力。收起你那古板的帝王心术,如今大魏也算海晏河清,朕自问有能力打理好这个国家。”文昭的话音虽淡,语气却藏着些微失落。
“那臣若应了您,日后是否只能留在大兴宫的四方天地里,打理宫苑内务?”
其实这句才是云葳最想问的,她不想做什么贤良淑德的皇后,帝王的贤内助,后宫的大管家,被无穷无尽的礼法约束着一生的行止,做什么都有人盯着,有人评议…
她渴慕自由,却一直求不到自由;期盼家族温情,可世家高门里利益当先,她成长的征途里没能体悟,嫁去皇庭,总觉得冷冰冰的,规矩大过天,不似温暖的家…
宁烨的顾虑是现实必须考虑的,后族的荣辱安危,也将在她嫁入皇庭后,成为一生无法割舍的羁绊。帝后的姻缘,从非二人之间的事,事关背后的家族千百口,关乎大魏的朝局、国运。
“小芷想要什么,不若把话说得直白些,何必绕弯子呢?朕能答应便答应,不能也可跟你讲明。以你的见地,没有讲不通的道理。”
文昭见她问到要紧症结,便也起身走去窗前,与人并肩而立。
“臣不想做强权附庸。”云葳心里有些没底:“不想只是您护在羽翼下的年幼妻子,臣想与您一起,能关顾百姓生计,能把师傅教臣的本领施展出来…”
“朕从未说过不许你如此,你并未问过朕的打算,却一早自己胡乱揣测了许多,是也不是?”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底的落寞又多了一分。
云葳绞着手指,好似很纠结,话音难以启齿。
“朕替你说。”文昭难掩心急:“朕本想回京再告诉你,回去会免了你门下侍郎的职分…”
话到此处,云葳的羽睫骤然一颤,明显是慌乱下的反应。
“不是夺你的权。”文昭的口吻愈发无奈,语速也变得飞快,巴不得须臾间跟人解释完全:
“凤阁存续三百年,一直是帝王腹心,却从无领头人,只加大学士之名。尚书省有尚书令,虽早已不设,但的确存在过。中书省亦有中书令,朕打算设凤阁令,统领诸宰辅。小芷,可敢接?”
“陛下?”云葳深觉惊骇:“置凤阁是为分相权,集君权,您怎能让凤阁令统率宰辅呢?这不是多了个手握威权的大相公吗?昔年改制好不容易换来的权柄,怎能倒回去呢?”
“若你不肯接,这凤阁令也不会存在。朕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懂?”文昭玉容清冷,话音肃然:
“前雍孝文帝与萧皇后一生携手缔造了大雍昭平盛世,小芷,你有干才,有仁心,朕想与你再书就一派大魏光仪年间的盛世恢弘。”
云葳受惊不轻,眼底隐生水雾,她从没奢求过,文昭肯在公事上交付这般信任与她这半路相逢,欺瞒颇多,背后立满世家权势的外人…
“你若应允,日后大魏的史册上,便会多一笔:大魏皇后兼凤阁令,有权参涉政务。这二十余载战乱兵戈,杀伐多男儿,女子崛起的势头被打压了多年,小芷不想带头改换风气吗?”
文昭徐徐道来,见云葳眸子里波光激荡,动摇分明,赶忙给人抛出了诱饵。
“那…臣曾执掌念音阁的事,众臣皆知,他们会答允臣做您的皇后吗?臣…也没信心能做个合格的皇后,不知自己有几分能力,未见得能实现您的宏愿…”
“你这畏缩自卑的毛病,改不掉了么?”文昭把人往自己身边拉近些许:“你与念音阁的事,朕早就给他们解释过,说是朕授意你如此的,这些事朕都会给你处理好,你不必费心。”
“那阁中人何去何从?”云葳仍不放心,仰首望着文昭,杏眼里水波袅袅。
“这一载光景,朕没让你碰他们,却也知你暗中仍与他们联络。但蓝老可曾告诉你,她与朕配合得很默契,前线的军报,内政的动向,朕远在边陲,却无一不晓。”
文昭的话音入耳,云葳彻底愣了。
“他们势力与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此阁存续数百年,阁中人为江山社稷死伤无数,是有功的。朕有自信能把控住大魏的舵把,自也容得下他们。小芷若舍不下,自去与蓝老交涉吧。”
文昭给了云葳最大限度的自主权,念音阁是林青宜托付给云葳的,文昭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让人自己拿主意。
子民万千,各不相同,念音阁只是万万子民中一群热血方刚的志士仁人,她要成帝王业,理当有容人量。
“…陛下!”猝不及防间,云葳一个猛子扎进文昭怀里,话音哽咽:“臣…臣小人之心了,臣揣度您的思量太自私了…”
“动辄就哭。”文昭掏出丝帕,反手给人送去眼前:“今日你勇气可嘉,埋藏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舍得与朕大大方方讲出来,小芷算是懂事开窍了,朕心甚慰。”
云葳捏过丝帕胡乱地蹭了蹭,哼哧道:“那臣回京后,约蓝老见一面?念音阁的行事宗旨,其实不适合朝臣代掌,让他们回到子民中去,只要领头人是中正清明的,便还能安稳存续。”
“先不说这些琐事,最要紧的问题,小芷先回答朕。”文昭不打算放过这个好机会,她想听云葳澄明的话音,而不是含混的默许。
“…臣听陛下的,大事您拿主意就好。”云葳彻底把浑身支楞的倒刺收束起来,露出了软绵绵的肚皮来。
只要文昭给她恰如其分的权柄,不泯灭她的志向,不圈禁她的自由,于私下相处,她倒乐得处处有人操持妥当,省心又省力。
“那归京以后,朕就把你的八字交出去,让六局与礼部、宗正寺全都忙活起来,可好?”文昭眼尾弯弯,笑意自然流露,顿觉神清气爽。
“好。”云葳忽闪着浓密的羽睫,揉搓着帕子转移注意力。
“那余下的几日,小芷好生在朕身侧学着些,用心体会朕是如何和那些地方老狐狸周旋的,日后替朕舌战八方,可好?”文昭敛眸轻笑着提议。
“行吧。”云葳转着乌黑的瞳仁,暗道文昭还真是不客气,这就给她安排上新要求了。
“小芷有多大本事,就施展多大本事,可莫再藏着掖着了。朕本就年长于你,再这般累下去,日后老得快,与你在一处会不协调的。”文昭得寸进尺。
“怪我咯?”云葳歪着脑袋,一脸傲娇的小模样。
“自是怪你,古灵精怪,偏生得一副好皮相,勾走了朕的心神。日后可莫要做蛊惑君心的小妖后哦。”文昭满眼爱怜,抬手以指尖轻点她的额头,俏皮话张口就来。
“臣可担不起这份罪责,陛下安心理政,臣不便搅扰,告退。”云葳娇嗔回怼,朝人敷衍做作地打个躬,拔腿就要走。
“回来。愈发放肆了,该打。”文昭笑眯眯地吓唬,语调与神态交融一处,颇有些暧昧:“既答应了朕,你也躲了朕半个月,今夜一并给朕补回来,如何?”
“不不不。”云葳把脑袋晃出了残影,学着老学究的口吻回:“陛下,礼义廉耻不能忘。”
“嗯?”文昭觑起眉目,语气透着危险:“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云葳抿抿嘴,倒退半步,警觉地瞄着她,正色道:“几时三书六礼皆成,婚书送去家母手上,册后旨意诏告天下,臣才能答应您的要求。”
文昭腹诽,话尽数说开虽好,云葳对她的敬畏却好似散了个干净,现下腰杆与底气都过于硬实。
“很好,朕会命有司加紧筹措,小芷只管放心,朕绝不会让你久等。”
文昭的唇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靥,转身复又坐去茶案处品茗。
第117章 芳心
光仪六年二月中, 东风拂绿北国春,夜散千芳争斗艳。
文昭一行人自并州折返京城,沿途的风光大好,令人心旷神怡, 仿若当真是出来郊游了一番。
桃枝的眼疾痊愈, 毒素尽散, 总算是了却云葳积压心头的一桩大事, 小丫头一路上话都比往日多了好几成。
文昭乐得见云葳活泼开朗些,如此方有青春芳华的明媚洒脱之态。
銮驾自东城门驶入京中官道, 文昭笑问:“可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与朕回宫?”
云葳撑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推开车窗扫视外间斜阳的红晕,狡黠道:“臣回家。”
黄昏迟暮夜将近,这会儿回宫, 岂非危险得很?
“也好, 是该去知会家里一声, 明早入宫来,有朝议。”文昭淡声嘱咐着,口吻无甚情绪。
“记着了。”云葳应承的爽利。
日暮时分, 文昭的马车在宁府门口卸下一只圆润了好几圈的猫咪,心满意足直入宫门。
入夜,她梳洗停当,直接赶去坤宁宫陪太后用晚膳。
太后没料到她刚回来还有力气折腾,惊喜又诧异:“怎还过来了?若是累,在自己殿内歇下就是。”
“年初归来就没得空陪您,这一走月余, 女儿想您了。”
文昭笑意盈盈地落座,垂眸扫过膳食, 温声道:“可巧,今日您宫里的膳食,女儿瞧着很开胃,要多用些。”
“嘴巴抹蜜了?”齐太后的眸光透着精明,随手给她夹一块肥美的鲈鱼肉:“说吧,何事?”
文昭敛眸讪笑,促狭道:“女儿可否看一看昔年皇考给您的聘礼单子?”
“聘礼单?云丫头松口了?”太后眼底八卦的意味过于鲜明,唇角已然不自觉地扬起,连眼尾都浮现出绵密的细纹来。
“她…应下了。”文昭难掩喜色,抿了口鱼肉:“这鱼烧得不错,口味也新鲜,膳房来了新厨子?”
“哼,吾就知道。”太后轻笑一声:“这人打余杭来的,吾不是想着,云葳在余杭长大,许是更喜欢那边的吃食,先让厨子入宫来试试手。”
“母亲有心了,女儿替她谢过,您也尝尝,清淡可口呢。”文昭殷勤的给太后剥选一块少刺的鱼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傻猫很爱吃鱼的,这厨子可得留下。
“她既应下,你着人照章办事就成,何故非要看吾的聘礼单?你父下聘时,文家还没入主大兴宫,那规制只是公府的排场,你若参照,未免短损皇家体面,不合适。”太后柔声解释着。
“这就是您不懂了。话不能这么讲,宫中旧例虽多,却写满礼法,皇考昔年给您的,才是示爱的心意,女儿就想找些灵感。云葳小心思多得很,免得她觉得女儿刻板,不近人情。”
文昭颇有耐性,誓要拿到那份礼单。
“罢了,吾说不过你,明日让余嬷嬷去找,找到就给你送去。”太后轻叹一声,又道:“既要办事,得空以吾的名义,召宁烨入宫来一趟,吾与她聊聊。”
“行,回头我让人传话。”文昭饿得紧了,今夜用饭格外香甜。
“册后要封赏她的亲族,你可想好怎么安置了?她是云家主脉的长女,那云家旁支众人如何算?外人不知云家覆灭的内情,你若略过他们,日后难保朝臣生疑发难。”太后的思量总是更长远些。
“女儿已考虑过,云家只剩洛京的一支与云葳关系还近,是云崧的亲弟弟。那家人倒也安分,教书育人,考据经文,朕赏他们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头,再赐些田产便罢。”
文昭淡声回应着,云葳与云家不亲,意思意思得了。
“也好,她的亲眷少,于外戚一途,稳住宁烨即可。承平之日,皇后的母家无需太惹眼,吾在深宫大半生,饶是现下这心也不安宁。”
太后难得吐露心事,外戚这两个字,太招摇了,齐家根深叶茂,她时时忧心。
皇后难当,身是皇家人,情是母家深,可职责与众人的期盼,却要她们心向朝局,被迫疏离亲故,以皇权社稷为重,提防着自己的手足至亲。
是以她能理解云葳的踌躇与畏缩,当年决意嫁给文家人之前,她也纠结权衡了多时。除夕夜若不曾放狠话吓唬云葳,她很清楚,这丫头不会轻易遂了文昭的念想。
“母亲万勿多思劳神,女儿不糊涂,舅父也规矩重分寸,您且安心就是。齐家的后辈,女儿自会好生引导,有良才,自也要好生栽培,如今舅父让齐家小辈们藏着掖着,不免过于小心了……”
一方夜色的另一边,宁府一大家子难得人齐,围拢圆桌也在用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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