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垂眸沉吟良久,才幽幽道:“若朕说,此番考量确实是更信任你,才留你在京的呢?”
“那就印证你凡事不与我商量的独断特性了。”云葳前后围堵:“朝局稳固,重在制衡,哪怕人心各异,但几方势力势均力敌之下,亦然稳妥。你不问,怎知我不曾把棋局安置妥贴呢?”
“呵…”
文昭骤然失笑,举杯与人示意:“碰一个?朕倒是忘了,自己娶了个怎样狡猾多谋的小狐狸。”
云葳眉眼弯弯,捏起酒杯与人对碰,笑嘻嘻打趣:“陛下,谬赞。”
文昭抬眸,平视着窗外落雪的飞痕:“朕应你一道出巡,你还朕龙井酥,还有…今夜一醉方休。”
谋算得逞的云葳甚是好说话,随手给人碗里放一块炙羊肉:“好说~陛下补补,晚些可得尽兴。”
文昭眼底闪过一刹促狭诡谲的神色,忍不住警告:“小妖孽,今晚没有新花样磋磨朕了罢!朕今日批奏太多,手指酸涩,你体谅一二。”
“嗯…”云葳抿抿嘴:“也就和舒侍郎讨教了半个时辰吧,不多不多的。”
“咳咳咳…”
“陛下别激动啊,呛着了?”
云葳吐着小舌头,绕去文昭身后给人拍背:“你耳朵好红,可是殿内太热?外间雪景甚美,不若去回廊喝酒?”
“秋宁!”文昭扬声唤着:“桌席摆去廊下!”
秋宁依言照做,雾水满头,外面风寒,这不是自讨苦吃?
文昭寻思,廊下随侍众多,耳目支楞着,云葳应该会收敛些,不再乱讲话了罢。
膳食挪动妥帖,文昭甫一落座,只听云葳话音温婉:“槐夏,本宫今日心情大好,恰逢瑞雪吉兆,便以体己赏阖宫上下一餐,你带他们去别处品酒消遣吧。”
文昭光晕流转的凤眸顷刻石化:“皇后,你我小酌,怎可无人伺候?改日再赏吧。”
云葳一派殷勤模样,亲手执壶斟酒:“妾伺候陛下就是,定然审慎尽心的。尔等愣着做甚,去喝酒玩闹吧!”
“喏,奴婢谢殿下赏!”
随侍呼啦啦散开,尽皆喜上眉梢。
文昭玉容染斜红,望着宫人跑远的背影,只剩怅然扶额的份儿了。
*
没几日便是年关,腊月廿九,帝皇生辰,万寿节庆并岁除喜乐,满京洋溢着欢欣氛围。
朝臣拜贺献礼,文昭照单全收,然而望向礼单贺表的目光,却不见丝毫喜色。
入夜家宴,太后与两位长公主一道作陪,文昭少言寡语,顾不上关照幼妹,也念不得孝敬太后,一双凤眸不时瞄着淡然吃菜的云葳,视线潜藏不悦。
云葳甚是恬然,虽感触到那道不善的眸光,却恍若不知,替文昭周全着礼数,为太后斟酒,给妹妹们布菜,好不殷勤。
文昭忍无可忍:“皇后今日好生操劳,实在辛苦。”
云葳莞尔:“陛下言重,都是妾的份内事,谈不上辛苦。”
文昭耐着性子虚与委蛇:“皇后事务繁杂,可曾有所错漏,疏忽了什么?”
“怎会?”云葳气定神闲,咀嚼过青瓜才慢条斯理答:“大事小情,只要规划妥帖,自是有条不紊。晚宴前都已核对过,并不曾缺短贻误何事,陛下有何疑惑?”
文昭抿唇,气呼呼叉起一口白米:“没有就好。”
口气不妙,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
太后左瞧瞧,右看看,试探询问:“小芷啊,今日昭儿生辰,你备了何物?老身可有幸瞧瞧?”
云葳一努嘴,望向席间的点心:“喏,在这呢,陛下钦点的,妾就多做了些,您要尝尝么?”
太后盯着龙井酥半晌,颇有些哭笑不得;再看文昭,也是满面匪夷,就差掉两滴苦泪了!
文婉和文瑾憋笑艰难,咬着嘴唇都挡不住苹果肌的抽搐。这小嫂嫂,还真是对仪式感“不以为意”!
云葳呼嗒着杏眼,认真挑选一圆润漂亮的糕饼,捧着递给太后:“您试试?”
太后满面尬笑:“呵,好,老身尝尝皇后的手艺。”
须臾,太后抿一口茶酥,忙不迭地天花乱坠一通夸,试图缓解下眼前过于诡异的尴尬氛围。
文昭借数年为帝练就的假面神功,强撑着吃罢一餐家宴,提溜着贼鬼溜滑却偏生不通晓人情世故的臭猫,步伐生风直扑长宁殿。
发妻不懂事,她教就是!
第121章 番外二
光仪九年六月, 莲叶若伞,雨落平湖,涟漪似蕊。
文昭凭阑观雨,话音恹恹:“皇后到何处了, 没有消息传回么?”
秋宁叉手, 恭谨答:“回陛下, 皇后昨日才回过信, 余杭去京千里,今日自不会有。算着脚程, 出巡队伍应还在宁州界。”
听罢此语, 文昭兴致缺缺,无心流连湖景,奈何外间大雨瓢泼, 也不好回殿内去。
成婚三载, 她已然习惯云葳毫无保留地襄助, 二人为朝政、为民生共担辛劳的满足感令她痴迷。同样的,越是沉溺共处的美好,短暂分别时的空落与孤寂, 也越是难熬。
云葳的心思仍旧正事多于感情,尽其所能地给予身侧人陪伴与助益,却不太通晓抒发心绪与表情达意,所有的感性都足够含蓄内敛,以至于三载光阴悄然,她不记得留宫陪文昭细数三年的点滴,腻歪一瞬温存, 只管自顾自南下,兑现两年前随文昭出巡时, 承诺地方的恩旨,造桥又修路,忙得不可开交。
文昭惊觉,云葳从前在朝是处处克制、有所保留、审慎防范;成婚后,二人忌惮与猜疑的心结解开,云葳变成了倾囊相助,全心全意、大刀阔斧、放开手脚打理政务,事业心熊熊燃烧。
仿若皇后身份和凤阁令的权柄,成为了她正大光明施展抱负的广阔舞台,再无需畏首畏尾。
文昭一时竟分不清,她是为国立后,还是为己娶妻了。云葳是她最默契的政治伙伴,却算不得最完美无暇的枕边人。但不论如何,大魏江山万里,她眼里梦中,惟愿与云葳一人共襄山河盛世。
云葳卯足力气为天下谋,宁家便识趣地退避三舍,远离威权,免得女儿被朝臣针对,栽赃构陷。
文昭不大满意,却也不好逼迫太甚。朝局重在制衡,她希求青黄不接的将官梯队能够多些英才,但操之过急只会让宁家身陷险境,委实是足够令人头疼的权衡。
午后骤雨初歇,天边映衬一道七彩霓虹。
罗喜兴冲冲指给文昭瞧:“陛下,好兆头啊。已过午时,您看可要回殿用膳?”
文昭收回琐碎思绪,扯下腰间玉佩递给他:“着人快马加鞭给皇后送去,她会明白朕的心意。”
罗喜手捧玉佩,没好多言。他如何不知,文昭盼人回来,一道叙些相伴三载的旧事,可云葳神经大条,大抵没把成婚三载之事放心上,此刻指不定在何处躬亲视察桥梁建造诸务呢。
加急信件里传回的消息,大多时候是处置了几多贪官,摘去几顶乌纱帽,是为将先斩后奏的要紧决断知会文昭,情爱腻歪之语寥寥。
罗喜带着玉佩匆匆离开,文昭望着老内侍渐渐佝偻的背影,淡声吩咐秋宁:“回宣和殿,传膳。”
秋宁拱手称是,又听得文昭补充:“命人传萧妧和云瑶回京,陪朕用晚膳。”
云瑶自三年前便追随萧妧,与人一道去了京畿大营中历练,算是承袭宁家将门的世代基业,与文邹邹的云葳性情大相径庭,不逊武将该有的洒脱飒爽。
秋宁是个机灵的:“陛下今日可是胃口欠佳?舒侍郎恰在中书省当值,不若传她来侍候您进膳?”
她寻思,两个相思入骨的同病相怜之人,坐在一起该能有话聊,多喝两杯吧。
文昭回她一声阴恻冷笑:“朕看,你作陪也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路司言可曾传信给你?”
秋宁倏尔涨红了脸,羽睫忽闪如风,嗓子却哑得不能再哑。
“看在朕宠你的份上,就不知用些手腕,圈住槐夏的心,让她游说皇后归京,替朕宽心,嗯?”
秋宁羞赧不已,嘴硬辩驳:“陛下明鉴,婢子和槐夏,只是自幼相伴,非亲胜亲的友情。”
“呵——”
文昭懒得掰扯,大步流星与人拉开距离,只丢下一声讽笑,徘徊于秋宁红透的耳畔。
秋宁吹着夏日的风,越吹越燥,不得已回房换过衣衫才入殿当值,孰料踏入殿内时,文昭早已拉了舒澜意作陪,俩人把酒话凄凉,尽皆在抱怨家中不念私情的倒霉爱妻。
秋宁内心叽歪: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文昭醉醺醺举着酒杯呢喃:“今夜朕叫萧妧和云瑶回来,陪朕喝酒。”
舒澜意半趴在桌上,眼眸迷离:“陛下,臣也来,臣半月没见到阿妧了。”
“休想,朕见不到皇后,心里苦涩,怎能见你二人团圆?你去中书值夜,不许来。”
“陛下,您怎可如此?一国之君,胸襟自当开阔;再说当年可是臣先娶阿妧,才…”
“舒澜意!愈发放肆,敢指责朕了?罚酒——”
“遵旨,臣喝,这酒杯太小,对,对着壶喝——”
……
彼时,远在余杭的云葳亦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听话,放下酒杯,不喝了。”
“姑姑别拦,没醉,我酒量好得很,好得很呢…”
“来人,扶皇后回房歇下。”桃枝拗不过云葳,索性叫人强行把人拖离酒桌。
“是,阁主。”念音阁的人在自家地盘胆大包天,半抱着晕乎乎的云葳,将人拽去床榻上。
待人走远,桃枝才出门去寻后院里安养病体的蓝秋白。
蓝秋白早料到云葳无事不登三宝殿,午间并未休憩,衣冠整肃,端坐案前,等候桃枝来寻她。见人一脸愁容推门而入,她和蔼淡笑,招呼桃枝用茶:“皇后来此求什么?饮些茶,慢慢说。”
桃枝无奈苦笑:“这丫头,心思愈发婉转,跟我都不直言了,还要我猜。”
蓝老敛眸,淡然发问:“可是为宁家图个未来?”
桃枝眼底划过一瞬惊诧:“蓝老妙算。她有心让我们物色能人栽培,为国朝添些将才,好把宁夫人和小云瑶摘出去,她许是怕宁家再掌军权被人忌惮吧。”
蓝老手握茶盏,微微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怎还糊涂了?世间并非无有良才,陛下也并非瞧不见,无非是陛下信不过旁人,才攥着宁家不放。文家以军权起家,选将栽培自会忧心多些。”
“依您之意,丫头的忙,我们不帮?”桃枝于心不忍,云葳于她,与亲女无异。
“宁烨是个明透的,知晓分寸进退。不是我们不帮,是无法帮。物色的良才,可以送给宁烨,不好直接交予朝廷。今上也不会放宁烨闲散,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桃枝思忖须臾,饮下清茶,莞尔道:“您说的是,看来丫头给陛下备的礼,得赶紧换一份。您午憩吧,我去寻她。”
蓝老好奇追问:“何礼?”
桃枝勾唇笑开:“成婚三载,她打算引荐将才为陛下分忧,权当表心意。如今这路不通,她明日启程返京,可不得赶紧提点她换个别的物件?”
蓝老满目欣慰,随口感叹:“开窍了,不容易啊。”
“老阁主看不错人,云丫头情绪深藏,却最是心细如发,不过不擅言表,非是不在意。”桃枝微微欠身:“晚辈先告辞,您好生安养。”
蓝秋白望向桃枝离去时微微发颤的缓慢步伐,眼底神思怅然,桃枝能再站起来,全赖云葳数年如一日,遍寻名医奇药,从未言弃。这份在乎,饶是亲骨肉,也未见及得上。
如今大魏昌平,日新月异,但西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外患犹存。宁烨挂帅出征,怕是早晚的,云葳心存顾虑,也不全然是为朝局制衡,约莫心底也真的担忧,不忍生母杀伐无休吧。
*
“陛下!陛下——”
罗喜一溜烟小跑着踏入宣和殿,嘴角咧去天上,尖嗓更是毫不收敛地通传开来。
朱颜憔悴的文昭好不容易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勉强入梦午休,这一嗓子过耳,她恨不得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倦怠的凤眸半睁,文昭恼恨的话音自牙缝流散:“活腻了?!”
罗喜自觉忽略她的怒容,自顾自言语:“陛下,皇后回京了!”
“什么?”文昭大惊,蹭地坐起身来:“到哪里了?禁卫好大的胆子,敢瞒着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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