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做绝了,退路何在?孤这弟弟,还真性急。先不必管,让他演戏吧,如此,孤行事更自在。实情早些传讯太后,莫让她老人家忧心。”
“婢子明白。”秋宁敛眸低语,即便文昭面色不显,她自幼与人相伴,也能猜出,此刻文昭的心定被伤透了,绝非表面这般漫不经心。
槐夏早已转醒,也能饮些清粥。日落月升,浮光飞逝,外间转瞬繁星遍布。
“殿下,婢子拖累您了。”槐夏嗓音沙哑,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半坐榻前,甚是歉疚地望着立于窗前的文昭。
“再说这话,把你扔这不要了。”文昭语气清冷,不大高兴,转眸问着秋宁:
“什么时辰了?那丫头怎不回来?”
“快到亥初了,婢子伤势无碍,您让婢子去寻人吧。”
秋宁抱拳请命,余杭流民颇多,云葳此时不归,不该是流连于街头巷尾,只怕想悄然溜走。
“嗯。”文昭眸底的光芒犀利,垂眸扫过手中捏着的药方上娟秀的字迹,沉声道:
“若逃了,抓回来。”
彼时,余杭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内,云葳与桃枝对坐在一张圆桌前。
云葳眉心添了些许沟壑,思忖良久,举起烛火来,将手中握着的书稿付之一炬,眼角滑落了些许清泪。
“姑娘!”桃枝容色扭曲,伸手想去拦着,却被云葳执拗的挡住,她不解道:“您这是做什么?”
“她们盯着我,我若冒险让人去送此物,便是害人。若我自己带在身上,也没把握能护好。放心,内容我背过了。只是,师傅的手迹…”
云葳的脸上,满是神伤与不忍。跃动的火苗在她的眸子里飘忽,刺得她眼眶酸疼。
桃枝没再言语,云葳性情瞧着淡漠近乎凉薄,其实对她心底在意的人,会交付全部深情。
老观主是她颠沛流离的命里难能可贵的一束光,二人相差五十余岁,师徒情深更甚亲人。
可她唯一的依恋,上个月却与世长辞了。
“走吧,回襄州,不然师傅的月祭赶不上了。”待到灰烬飘零,云葳拎过自己的包袱,起身推门去了。
桃枝快步跟上,自客栈后院悄然离去。
审慎的打量着四下,桃枝低语:“姑娘先走,前头巷口马车,婢子把尾巴剪了。”
“有劳。”云葳头也不回,步伐生风的直奔小马车,与车夫微微颔首,探身钻了进去。
半个身子在车内,半个身子在车外,云葳定在了原地。
“进来呀,这不是你的马车么?某送送小恩人,不过分吧,去哪?”
文昭稳当当地坐在不大的马车内,脸上带着三分玩味的笑靥。
云葳再聪明机警,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姑娘罢了。文昭的突然出现,实在是个不小的惊吓,令她一时语塞,进退两难。
凌乱的羽睫急促的忽闪着,云葳后退一步,离了马车。
文昭见人选择如此举动,弯起的唇角弧度缓缓消失,也一道下了马车,立于云葳身后。
她转眸看着被秋宁制服的桃枝,哂笑道:
“小道长的侍女功夫不错。但某不清楚,她好端端的,为何要对某的家丁动手呢?”
云葳下意识地转眸去瞧那马夫,这本该是她的人。
果不其然,老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云葳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这人倒戈后吐露了几分知晓的细节。
“小道长不爱说话?”文昭将小人的慌乱收进眼底,负手在侧,出言逗弄她,一脸淡然,不疾不徐的,好似颇为陶醉。
云葳脑子险些一片空白,凝眸瞧着被反剪了双手的桃枝,故作恼恨道:
“您如此行事,我可报官的。我救了你们,为何伤我随侍?”
“听闻你今日又去行侠仗义,救治一日灾民,大抵累着了,头脑糊涂。那就别急着走,回你家好生歇歇,也让某与小恩人聊聊家常。”
文昭恢复了体力,揪起云葳的衣襟,把人塞进了马车。
这丫头瞧着身量不矮,份量却很轻,随手一拎,毫不费力,宽大道袍里的身板,约莫瘦弱的紧。
云葳的确手无缚鸡之力,行走江湖,全靠旁人护佑。
今时好似羊入虎口,心中早已惴惴,跑是跑不脱的。
她唯独庆幸,自己烧了师傅交付的物件,未曾辜负老人家的期许。
马车悠悠,一路无言。
待到踏入昨夜的小院,本是云葳的落脚点,此时瞧了,倒像是文昭给她备下的魔窟。
院子里站了四五个壮汉,皆手持兵刃,令人深觉胆寒。
“这是何人?您是何意?”云葳装糊涂一般的立在门口发问,不愿抬脚近前。
文昭依旧笑眯眯的,将手覆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微微用力向前推了推:
“进屋,某的侍女伤还未好,劳你再给诊治一二。”
云葳强撑镇定,顺着她的力道走进了院中。面色不显慌乱,但手指因受惊变得格外寒凉,抵上槐夏皓腕的刹那,那人“激灵”一下,抖了抖身子。
“无碍了,吃些补药即可。”云葳探脉须臾,收回了手,默然不再言语。
“小道长就没什么想和某说的?或者,你不好奇某等是做什么的,缘何被人重伤?”
文昭扯了把椅子在旁落座,将云葳夹在了床榻和她之间,让人无路可走。
“萍水相逢,何必多问。”云葳站起身来,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这是我家,您让个路?”
文昭看着她青涩的面容上故作老成的小模样,不由得嗤笑出声:
“某的脾气不算好。小道长,坐下聊聊,念在你对槐夏的救命之恩,只要你老实交待,想去何处,某派人护送你,绝不食言。”
“我不是你的犯人,无甚可交待。”
云葳的心脏扑腾的有些杂乱无章,眼前人霸气侧漏,令她心底的猜测又被印证了些许。
文昭笑意渐收,抱臂审视着嘴硬的小人儿,幽幽询问:“瑶清真人在何处?”
“没听说过。”云葳状似迷惘,回应的话音轻飘飘的。
文昭忽而失笑,出言却是警告:
“事不过三,丫头,两次了,某不喜谎话连篇的人。下一个问题,姓甚名谁,要去何处?”
“早说过,我唤惜芷,来此游历,此番要回乡。修道人自是回道观去,在襄州。”
云葳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句绝对不算谎话。
“襄州?这般巧?某的家宅就在襄州,那某该当送恩人的,顺路,何乐不为?”
文昭向后仰了仰身子:“在哪处道观清修?某得给你的观主好生说道一番,你有如此仁心,实在难得。”
“青山观。”云葳内心一震,这人在襄州有家么?襄州可是那位的封地啊,她有些慌了。
“你还未说姓氏。某很好奇,你豆蔻芳龄,学识瞧着不差,怎就入道了?”
文昭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扳指,“青山观地处荒僻,怎样的隐士奇人将你教管的这般出色?”
“生来为孤女,如何知晓名姓?幸遇前辈垂怜,捡回道观给了个活路,顺带学了些立身本领。”
云葳与人周旋,渐渐适应了文昭的节奏,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应付得来,撒谎并不算太难。
可她一直低垂的眉目怎会瞧得见,文昭眯起的凤眸里早已暗藏危险。
“无依孤女…”文昭沉声重复着:
“那不若跟着某,去什么清苦道观?某挺喜欢你,长得标致,人也机灵。随某回家,绝不亏待你,如何?”
云葳一怔,这人脑子八成有病,威胁恐吓一通,又要拉拢示好,怎就想一出是一出呢?
“多谢,不必。道观自在,习惯了。”
云葳回绝的干脆利落。
第4章 胁迫
泠月落窗棂,晚风摇梧桐。
房中烛火翕动,三人同屋,却是长久的静谧。
文昭靠着椅背默然良久,总算舍得站起身来,转眸回望夜色:
“某厌恶旁人拒绝自己的好意,不论缘由。是否有些蛮横?但某生来如此,作风难改。给你半刻改口,否则,外头那侍女动辄打人的手不必留了。”
“我对你一无所知,为何要接你的好意?我虽孤女,却已十岁有三,快要成人了,何须倚仗?”
云葳听得她出言威胁,一时热血上头。
文昭哂笑一声:“你这孤女不简单,能有数位功夫过人的忠仆,腰杆很硬气。让他们与某的下属较量一番?你若赢了,便放你自在逍遥。”
闻言,云葳的指尖捏上了裙摆,身上冷战涟涟,不知这人查到了自己背后多少人马。
她临危受命接过一摊子人和事,自己都还没理清,如今当真是怕了。
文昭眼下临深履薄,必须事事小心。
对眼前人,她虽存猜疑,心下也有些好感。
能在她的言语威胁下处之泰然,守口如瓶的,禁中也少之又少,何况是个半大孩子呢?
半刻时光倏忽,云葳生平第一次感知光阴飞逝不待人。
眼见文昭当真要大踏步出去吩咐,她眼疾手快的窜到门前拦阻:
“凡事好商量。您问我许多,给个身份可否?即便要跟您走,也得确信您不是人伢子或采花贼。”
文昭嘴角的抽搐清晰可辨,她很想给这口无遮拦的小屁孩一脚。
自临世起,身边人毕恭毕敬,没有哪个敢当她是“采花贼”!
若有如此相貌周正,玉容冰肌的采花贼,估计早已名噪江湖了。
忍住心头不悦,文昭眸光一转,淡然道:
“我名孟晓,是襄州富商,家财万贯,绝非虚言。你到底应不应?”
文昭小字孟晓,封地襄州,皇家子嗣自是不愁衣食,殷实富足,这话算不得假。
云葳心有狐疑,可文昭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撒谎的。她到襄州只一载,有无这号富商她实不知情。
但文昭方才明明点了自家师傅“瑶清真人”的名号,富商怎会知晓她避世隐居,断与商人无涉的师傅呢?
这其中定有猫腻…
“若不应,桃枝和我能全身而退吗?”云葳被人捏住了软肋,语气有些无奈。
“不应…”文昭做苦思模样,微俯下身子与人对视:
“你若在某耗尽耐性之前,把欺瞒的老实交待,或也可以。”
云葳的杏眼转了两圈,眨巴着羽睫道:
“搭便车回乡求之不得,但青山观主放人我才能走,我身何处不由己做主。”
她才不会告诉文昭,青山观主是师傅生前好友,自是听她的。
先假意应承,到了襄州再跑不迟。要她竹筒倒豆子,把老底说穿,门儿都没有。
文昭见人宁愿把自己卖了也不肯说实话,觉得这小东西愈发有意思了。
她的心神再度升腾起一股较量的好奇,誓要与这半大丫头周旋一二。
毕竟她愈发笃定,这撞上来的小女冠,和自己本要找的人,牵涉匪浅。
“甚好,明早出发。此处只两张床,还有病人在,只好委屈你去外头的小马车将就一晚。”
文昭踱去床榻,语气中无有半分歉疚,霸占别人的房子,好似理所当然。
云葳不断地在心底默念:救人一命实乃好生之德,以此来压制心中对昨日行为萌生出的汹涌悔意,咬牙走出了房门,与秋宁要人:
“给桃枝松绑,我带她去马车睡。”
秋宁见人毫发无伤的从文昭的虎爪下出来,毫不犹豫地割断了桃枝手上的绳索,将人还了回去。
扶着桃枝走去马车时,云葳看向马夫的眸光如飞刀般凛然:“走,别再让我见到你。”
一出生就因性别而被亲族无情抛弃,送离显赫相府;不过十二岁,叔父又要把她许给中年豪绅做填房,为云家积蓄钱财供给,她就像个物件,被亲人算计交易。
是以云葳最恨背弃,无论这老人有怎样的苦衷,她都恨得牙痒痒。
马夫的眸子里隐有苦楚,他方才装作无事的淡然是逼不得已。
他清楚看到了文昭埋伏在巷子里的十余号人马,实不敢贸然示警。即便与这小主子初次谋面,他也不忍见人受苦。
在云葳森然眸光的凝视下,马夫终于妥协,朝她拱手一礼,落寞离去。
云葳拉着桃枝入了逼仄的马车,“是我莽撞,让您受苦了。”
“好了,你不是派人去查她了?”桃枝最不想看她自责的模样:
“我好歹跟了你师傅二十年,知你不会没来由的胡为。林老决意把人马交给你这小不点,就说明你不是寻常娃娃,她看不走眼的。”
“其实,我很怕很慌的。”云葳轻咬朱唇,疏解心绪放空自己:
“但我不能表露出来。睡吧,走一步看一步,明日我们跟她回襄州。”
“她也去襄州?她是住襄州,还是生疑盯上你了?”桃枝顷刻拧了眉头:
“今夜那些探子,我应付得很吃力,拳脚功夫如出一辙,训练有素,不是草台班子出来的。”
“姑姑,我困…”
云葳脑袋要炸了,头皮嗡嗡生疼,不想跟人掰扯这些疑点,干脆阖眸倒在一边,选择逃避。
房间内,秋宁瞧着文昭算不得好的脸色,心中鼓点密密麻麻。
若是云葳就范,文昭绝不是这个表情。
“明早卯初,启程往襄州青山观。孤名孟晓,为一富商,莫露出马脚,去安排。”
文昭凝眸望着夜色,语气里有些赌气的意味:
“道观是个好去处,能隐藏良久,让陛下慌乱一阵子,也不赖。”
“殿下,林老的事您不查了?这人您不请了?”
秋宁颇为意外文昭的决定,在此人心中,朝事政务大过一切,怎会起了躲避俗事的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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