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萧思玖在前引路:“为何是今日?”
“再拖,怕都去了断头台。今上的性情,隐忍不发的后果只会愈发惨重。”云葳无意隐瞒:
“岭南动乱致使宁侯西去,要拜云崧所赐。安阳王府一事才过了两日,云家牵涉其中,云崧岂会看不穿王府筹谋?直觉告诉我,今上忍不了多久了。云家想窃国,是么?”
“你去问云崧,我知道的不比你多。”萧思玖的语气格外淡然,立在一独立的正房外:“到了,去吧。”
听得两道急促脚步的响动,书房的门自内打开,探头出来的,是云山近。
他看着廊下的云葳和老夫人,颇为意外,再瞧向刚刚自觉退出去好远的书房护卫,不解道:
“娘,你们这是?”
萧思玖背过身去,负手立在廊下扫过满庭簌簌作响的槿树翠叶,没言语。
云葳给桃枝递了个眼色,随即大步流星闪进书房,一眼瞧见了安坐主位的云崧。
云崧老迈的眸子里闪过一瞬诧异,随即竟朗声一笑,招手寒暄开来:
“山近,过来坐吧,云葳有话与你我说。祖孙三人同堂,十六载仅此一次,难得啊。”
云葳无意与人周旋,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小药瓶,拍在了桌上:
“一人一颗,吃下去。不疼,一个时辰后,走得无声无息。好歹是全尸,权当我还了你们的血脉之恩,自此再无瓜葛,死生皆陌路。”
话音散去,只一瞬,云山近脸色煞白,放于膝盖上的手都在发颤。
云崧却很淡然,落去云葳身上的视线竟浮现出一丝欣赏,他捋着胡须,忽而扬声唤着:
“阿玖,进来可好?夫妻一场,这般绝情不成?”
房门“吱呀”一声,萧思玖长身傲然,在主位一侧的椅子落座,随手摆弄着药瓶闻了闻:
“到底是个心软的丫头,阁中最好的毒药都舍了出来。此药珍贵,老身也只有一颗,你可知,这物件传了多少年?”
“我身上流着你们的血,是我最痛恨却最无力改变的事实。”
云葳略过萧思玖的问题,扯了个小凳落座:“把药吃了,留个体面,莫逼我动手。我冒着被处极刑的风险来做此事,你们可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次?”
“阿玖,你瞒我半生,当真是念音阁的人。”云崧自嘲一笑,看着云葳,沉声道:
“你竟也是,我云家还真是风水宝地,换出去的后辈都能被念音阁收拢。老夫的筹谋,你看懂了吗?云家早已是无解死局,自今上即位后,老夫所布的棋路,你可能明白?”
“别卖关子,舅舅正值报国英龄,本该戎马御外敌,却被你害死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云葳的声音隐隐发颤,凝眸愤然瞪视着云崧,没心思复盘谈天。
“我是前雍末帝点的状元,又随侍大魏三帝,今上是第五位了。一人哪有随侍五朝的道理?即便每次选择皆无错,云家的结局也无可挽回。三百年来,云家宰辅不计其数,这等家族,帝王容不下。我在其位,便要为云家数百口性命筹谋,若你在此位,未见得比我做得好。”
云崧怅然一叹:“外戚元家无甚基业,竟也想篡权。老夫门生故吏无数,怎不能作此想?与其引颈就戮,不如决然一战,只可惜天不怜我,不予良时啊。若文昱在位,老夫筹谋可成,可他不堪一用,扶不起的阿斗罢了,豪赌掷注疏失,只剩满盘皆输。”
“大言不惭,只会粉饰狼子野心,不如说点儿实际的。”云葳冷嗤一声:
“你执意与文婉结亲,是为篡位做准备吧?今上拆了婚约,你又利用耶律太妃和文婉制造文家内讧,勾连安阳王府,教唆岭南乱贼,将国朝搅得内忧外患,是为浑水摸鱼?与西辽勾结的人,是你?”
“错了。”云崧打开药瓶,将药丸吞入了腹中,抿了口清茶,对着云山近道:
“服下吧,难为你闺女一番心意,莫要不领情。落入今上手里,咱父子人头落地是好的,千刀万剐也未可知。士人该有体面,这是你身为相府长子,最好的归宿。”
云山近依旧无动于衷,苍白的脸上,眉毛、唇缘都在颤抖。
“今上六亲不认,齐明榭是她舅父,但她急于去他权柄,却不动我。那时我便知,云家十死无生了。耶律妃和文婉,知情太多,我得除去。但岭南也好,南绍也罢,我运作这些的本意,是让宁家立足,被今上取信,给你和云瑶留个生路与靠山。至于西辽,引狼入室是国之奸臣,老夫不做。”
云葳眸光森然如刀,阴鸷地盯着云山近:“不吃么?逼我弑父?”
云山近抬手指着云葳,满面苦涩:“你…!”
“你对云家的恨意这般大?我们是你的亲人,你该思量的,不是如何才能挽救这个家吗?先前你叔父做的事,不曾告诉我们,我待云景好,是为让他待你好,我们是换走了你,可从未…”
云葳一掌拍向桌案:“闭嘴!你若拎得清,就别掰扯,我在冒险救云家,你看不出?”
她无意纠结旧事,愈发心寒地回怼:“让你们一命呜呼去黄泉享福,还不知足!你可想过,我和娘亲,妹妹,日后要如何?我要孤身面对今上和朝臣的猜忌发难,谁来同情我,谁来怜惜我!”
“若非念着你们与我有亲,我何苦来?若非念着自己姓云,云家九族生死,与我何干?!”
一语落,萧思玖起身强行把毒药喂进了云山近嘴中:
“你对不起云葳,这会还在骗她,是该闭嘴。我生了你,让你跟云崧胡作非为半生,险些葬送云家累世清名,纵着你的庶弟磋磨亲女,是我错了,用错与你们划分界限的方式,今日我来了结。”
云葳别过了头,低垂的羽睫遮掩了苦涩的眸光:“还做了什么?说出来,让我有个底。我不想与你们地府团聚,给我点儿保命的资本。你们清楚,除了我,没人能护得住云家亲族了。”
“西辽勾连的权贵另有其人,你若能查出,今上当会宽赦你。我早看出,她待你不一般。人若有预见,老夫不会换走你,你比云景通透得多。你本该中榜眼,今上亲口黜落了你,先前我当她忌惮你是云家人,此刻想来,她许是为护你。”
云崧长舒一口气,好似卸下了千钧重担:
“南绍皇子入我朝,是我给今上留的大礼。任何人今时做了大魏之主,都该扫平南绍,光复旧日山河。老夫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与南绍开战的契机,云家顶着骂名为她推波助澜之功,她会懂的。宁烨将来得此军功,宁家便立住了,你和云瑶也能活着。”
一番筹谋过耳,云葳有些恍惚,懵了半晌都没接话。
“逼你订婚,拿宁烨威胁你,都是为让今上相信,你我水火不容。我料到你们不会让我如愿,定要拦阻,我赌对了。安阳王府不可怕,老夫把他们拿捏的死死的,宁烨不会有事。本以为今上查办了王府,才会对我动手,却不料你比她先来了,占尽先机求转圜,你很聪明。”
云崧甚是欣慰,取下了腰间玉佩,交到云葳手里,叮嘱道:
“你不来,老夫就不给了。你来便承你个人情。我动用生事的下属,都是不太放心的。玉佩挂绳里藏的名录,是埋了多年的暗线,足够护你。你先发制人断了今上问罪的可能,云家旁支该不会受累,以后你就是云家家主,百年望族的掌舵人。”
云葳默然收起玉佩,转眸问着萧思玖:“老夫人随我走吗?云府您住不了了。”
萧思玖促狭一笑:“小阁主,心慈要不得。你当真把云府料理干净了?”
“云景我没忘,但婶娘于我有恩,我一会儿单独送他,不劳您费心。”云葳起身便要走。
“我也是云家人,你不该留我。”
萧思玖朗声一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以后没人教你了,前路靠自己,阁中势力也非全然一心,小心着些。黄泉路上,别让我见到你。”
云葳惊诧地回眸去瞧,萧思玖已然喂了自己毒丸,令她转瞬傻在当场。
“一个个的,当真狠绝。”云葳哭笑不得,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踉跄着去寻云景。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个堂弟,准确来说,是见此人的尸身。
推开门的刹那,云景早已身亡。
云葳怔愣地望着立在他身侧的那个老嬷嬷,满目费解与惊惶。
“首监早先说,若有一日您回了云府,约莫就是云家的末路穷途。她说您不属于这儿,这不能有任何牵绊您的东西,云景是您婶娘的骨肉,您会动情恻隐,所以婢子会帮您料理干净。”
老嬷嬷说得气定神闲,眼底的眸光宁静而深邃。
午后的骄阳烈焰如火,可云葳只觉周身寒凉,瘫坐在地上缓了许久,寒颤阵阵。
“姑娘…”
桃枝心疼不已,蹲在地上将云葳揽进了怀里:“回去吗?您不该在此耽搁,时间久了说不清。”
云葳转头环视着偌大的云府,心底的空寂仿佛要将她拖进无尽的深渊。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凄厉哀嚎响彻庭院,惊走了满园的鸟雀,呼啦啦飞向了南天。
桃枝将濒临崩溃的云葳打横抱起,快步朝着云府的大门走去…
“慢着。”萧思玖立在廊下,将桃枝唤住:“她不能这样出去。”
桃枝诧异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云葳:“首监何意?”
“老身送她出去。”萧思玖踱步近前,凝眸审视着云葳,冷声提点道:
“若不想让世人以为,你毒杀了全家,治你的死罪,就把眼泪擦干净,调整好你的情绪。归家为舅父讨公道,怒骂老贼的小云侯该是个什么气场,不需要我教你吧?”
云葳以广袖遮掩了面颊,缓了须臾再落下袖子,神色已然清冷如常。
再行路,步伐生风,冰眸涔怒。
萧思玖目送着她的马车走远,肃然吩咐云府的随侍:“今日大姑娘回家的事,任何人不得乱嚼舌根,违者杖决。”
“是,老夫人!”一众人毕恭毕敬的应下,萧思玖转身潇洒的回了父子二人的书房。
“云府的荣光散了,你二人仗着乱世筹谋的春秋大梦,合计二十载,竟葬送在小丫头的手里,她真不愧是青宜一手调教出来的,我心甚慰啊。”
萧思玖欣然一笑,端详着老迈的云崧:“给云葳留个掩饰吧,她好歹是你亲孙女。”
“山近,让管家摆一餐饭食吧,你娘好久没和咱爷俩吃饭了。就…做成安阳王府派人下毒寻仇,咱一家惨遭毒手,可行啊?安阳王派来的细作就在府里,一会儿让人杀了扔护城河里就是。这会儿,你先给宁烨去个手书吧,用宁家那暗桩送去。”
云崧苦笑着,将满足的眸光点落萧思玖的身上:
“没想到,临了临了,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
第85章 骇然
五月末暑气燥热, 扶光炙烤着汉白玉,晨起滂沱大雨留下的潮湿气息形成了闷热的水笼。
文昭立在大敞四开的宣和殿内,左思右想,如何也放心不下独自在府的云葳, 忍不住出言吩咐:
“澜意, 你走趟云阳侯府, 替朕看看云葳如何?若她精神不佳, 还是把人带进宫来。”
“臣遵旨。”
舒澜意领命,乘轿往侯府去, 却被侯府门房拦在了门外。
“本官奉陛下口谕, 过府探看云侯,尔等竟也要拦?不要命了?”舒澜意深觉诧异,转瞬冷了脸色。
“家主刚出去不久, 并不在府里。临走时留了话, 说是不准一人进出。”
门房并排堵在门口, 固执不肯松口:“郡主,求您别为难小的,小的就是个听差的, 求您宽谅。”
“云侯去哪儿了?带了多少人?”舒澜意愈发糊涂,迫不及待地追问。
门房实话实说:“小的不知,家主没说。就她和桃枝二人,坐马车走了。”
舒澜意撞了一鼻子灰,在门外等了须臾,不见人回来,只得先回宫去寻文昭复命。
一来一回也没多长时间, 文昭见舒澜意回来时心事满腹,急切询问:“如何?她可还好?”
“陛下, 她不在府上,府里人不让臣入内,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臣候了一刻不见人,就先来回禀您了。”舒澜意一五一十汇报着所见所闻。
话音入耳,文昭骤然拧紧了眉头:“你奉朕的口谕办事,她的家丁竟未准你入府?”
舒澜意甚是无奈:“是。家丁说,这是云葳的吩咐,她不在时,任何人不得进出,他们不敢违拗。”
文昭敛眸讪笑,来来回回的在殿内踱起了步子,委实思量不通云葳的用意。
“罢了,你留在书阁,朕出去一趟,不准声张。”
文昭忖度良久,决定自禁中溜出去寻人。
75/125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