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随手搓了搓云葳错愕的小脑袋:
“但送至亲上路的决断何其艰难。莫说血脉牵绊,便是朕身边元妃与耶律妃这等无血脉羁绊的家人,朕心里也会难受。你亲口承认时,于朕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朕不忍你背负半生苦楚。”
云葳情难自抑,贪婪地往文昭掌心蹭了蹭:
“陛下既如此说,为何还留着我?若我是您,此刻也该赐我杯鸩酒才对。为臣者学了不该学的东西,为自保,取舍六亲不认,即便救了云家,却杀了血亲,何其无情?这等人,怎好留在身边?”
文昭有些意外云葳把这些话摆在明面来谈,索性将人揽在了怀里,语气和婉:
“朕有气。你自作主张徇私,以云家四命逼朕退让,朕不满意。但朕反思过,先前做得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一次次独断害你惧朕如虎狼,所以朕选择妥协。换了旁人,朕不会如此。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朕看中的盟友,藏于心底的牵绊,于公于私,朕都需要你。”
“…对不起。”云葳窝在文昭温热的怀抱里,声音软软糯糯:
“血亲除却相连的血脉,并未给我几多温暖,反而满是取舍难断的凄楚。陛下,为何您要护着我,在乎我?我不明白,您是君王,最不该如此。”
“我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的活人。”文昭哭笑不得,只得打趣:
“看对眼了便在意,觉得你长得尚可,脑子也够用,天资勉强配得上朕,留着逗闷子,这辈子才不算孤寂。哪知呆久了上瘾,中了你的毒。”
“我没毒,也不敢招惹陛下,您冤枉我。”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小爪子捏上了文昭衣襟垂落的小玉件。
“你这脑袋瓜里还瞒了朕多少事?再胡闹一次,朕可就真不护你了。”文昭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出言试探。
“没了。”云葳才不上当,她可以容许自己耽于情爱温存,却不会放肆到丧失理智。
“林老为何教你这些御人之策?她灌输给你超越为臣本分的道理,你就没有好奇?”
文昭不忍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云葳眼底的愧疚鲜明,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呢。
“师傅说,这是前雍女君教导她的,她毕生心血又教给了我,是为传承,仅此而已。她是宰辅,眼界高远些,也是正常的。”云葳漫不经心咕哝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为君需要名正言顺,绝非懂得统御之策便能上位的。即便把这套谋略公然放去学府讲授,于寻常人也无用。
不过云家不是寻常人,门生故旧追随者无数,或许林青宜传授她这些,的确是为另一条路做了些筹备的。斯人已逝,云家荣光不复,云葳饶是知晓隐晦,也不可能再与文昭提这些…
文昭凤眸闪烁了须臾,如此也说得通。
林青宜若是得了女帝青眼,女帝为日后与人携手并肩,教导未来皇后为君之道,也无可厚非。可惜那女帝芳龄早殇,而后前雍没落,林家坐罪被灭,林青宜如昙花一现,无力扶大厦将倾。
“…陛下?”
云葳等了许久都不见文昭开口,疑惑钻出了脑袋,试探道:“那云家的事,您就放过臣了?”
“小芷的愿景不会骗朕,既然心之所向与朕一般无二,朕何故再责罚你?你与云崧父子,终归天壤之别。”
文昭轻叹一声,垂眸端详着这个已然倒在她怀里,却依旧惴惴不安的傻猫,尽心开解。
“臣的愿景?”云葳愈发茫然,无人问过她的愿景啊。
“东风入律,时和岁稔,谁写的?”
文昭忽而失笑:“小人儿不大,心境高远,朕佩服了大半日呢。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是朕自幼的期盼,是朕祖父和父亲为之付出血肉的愿景。小芷陪朕实现,可好?”
心事被人洞穿,云葳尴尬又羞赧,复又将脑袋窝进了文昭的腹心,逃避不言。
文昭的魔爪探进了云葳的脖颈间来来回回轻飘飘地挠着,哂笑催促:“答话。”
“哈啊…咯咯…嗷,哈哈…好…哈嗷,饶了我…”
第89章 抉择
寂月对清风, 云霭水空蒙。
云葳躲在文昭怀中望月,文昭颔首垂眉,温存的视线落在云葳炯炯杏眼里倒映的泠晖处。
“回府后好生安养,用些补品, 不可再如此折磨自己, 可记得住?”
文昭叮嘱的语气满溢关切与心忧, 云葳脑海里的思量太重, 即便今夜把话说开,但云葳究竟听没听进去, 她也没有几分把握。
“…嗯。”云葳凝眸望了许久的月色, 心底的思绪千回百转,情绪五味杂陈,已然泛着倦怠。
“困了?”慵懒的小奶音入耳, 文昭敏锐觉察出了异样。
“…嗯。”
比方才更无力的声音传出, 文昭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还没梳洗呢, 朕可不准你脏着上床。醒醒,去沐浴再睡。”
“不洗,睡矮榻。”
云葳迷迷糊糊的, 上下眼睑都在打架,悄然顺着文昭丝滑的锦服溜去了一边,蜷缩着就要入梦。
文昭有些无奈,虽然对睡觉不洗澡的臭猫心存嫌弃,但身子还是格外实诚地走去了床榻处,给人取了床锦被过来。
“陛下——!”
一声惊魂未定的呼唤令文昭凤眸一凛,手中拎着的锦被也扔了回去, 压着受惊的恼火冷声责问:“大呼小叫作甚?”
“启宁殿下她…她服毒了。”秋宁气喘吁吁地回应。
“什么?!”文昭顷刻傻在了原地:“她人在哪儿?御医,派御医!”
“有人去请御医了。殿下从耶律太妃阁中出来, 让婢子送她去您旧日的府上住。婢子方送她入了府,她下台阶时脚步虚浮踉跄,婢子上前一扶,才发觉她脸色差得出奇。”
“朕要出宫,备车!不,备马!”文昭焦灼不已,拔腿就往外走。
云葳被二人急切的话音吵得没了倦意,人却还懵着。
文昭走到大殿门口,后知后觉地想起云葳精通毒理,便又二话不说匆匆折返,拉着蒙头转向的云葳一路小跑,丝毫没有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帝王威仪与沉稳之态。
一匹枣红宝马踏着月色飞奔于京城的官道,云葳只觉耳畔的秋风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秋宁带着侍卫在后策马狂追,竟追不上与云葳同乘一马的文昭。
文昭夤夜出宫,实在不是明智的决断,但无人不知她待文婉亲厚非常,自是没人敢多嘴拦阻半个字。
不出半刻,文昭便抵达了昔日的府邸外,她直接纵马跃上了台阶,行至主殿门外才翻身下马,破门而入的脚步生风。
御医还未至。
文婉无力瘫坐在床榻一侧的地上,垂下的脑袋如秋风中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连抬眼的气力都没有。
文昭的心底顷刻被苦闷与胆寒席卷,迈向眼前人的脚步虚浮,不时踉跄了两下,才近前将人揽在了怀里,急切地骂道:
“你这混账!谁给你的胆子!吞了何药?说话!”
文婉眼底含泪,抬手想要捏着文昭的衣袖,却是捏不到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舌头已经不再听使唤,只囫囵不清地唤着:“…姐姐……”
“云葳!”
文昭脑海里一片空白,满眼恳切地将视线投向身侧的云葳,发颤的话音怯生生的:“救她。”
云葳方才已经在看文婉的症状了,口齿含混,四肢寒颤发抖,伴有抽搐,筋骨无力,眼神涣散,脸色青白…
她近前一步给人探脉,脉搏虚浮却格外混乱,搏动的频次快得吓人。算着时辰,若是鸩毒或是鹤顶红,这会儿八成要出血,呕吐,命悬一线了。
云葳眉心深锁,凝眸把脉良久,忽而抓过了文婉的手指,挨个放去鼻子处猛然嗅了几下,又忙不迭地搜罗起这人的衣衫来,意图找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一番折腾后,云葳扯下文婉手指上的一个彩宝戒指,轻轻一抠,果然在镶嵌宝石的凹槽中见了残存的毒药粉末。
“药粉是牵机的原料。”
云葳沉声道出了实情,转眸望着文昭:“臣只能尽力,不敢作保。”
“快去开方煎药。”
文昭心都漏跳了两拍,牵机这等秘药,史书所载,都是赐给憎恶至极的罪臣的,她即位至今,从未用过,文婉在想什么?
云葳来不及写方子,只口头吩咐着在旁的随侍备下解毒的药材,又命人取了大量的凉水来。
此刻毒素已然蔓延进了文婉的周身,云葳很清楚,即便保下她的性命,日后她也绝不会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臣冒犯了。”
云葳捧了个痰盂,将纤长的指尖捅进文婉的喉咙里,转眸提醒文昭:“劳陛下将殿下扶住了,莫让她挣扎,若翻涌上来的毒物入了气道,臣便也无能为力。”
文昭此刻慌了心神,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二人折腾半晌,老迈的御医才匆匆提着药箱赶过来。眼见文昭惨淡的面色,他慌忙俯身于地。
不待文昭说话,手忙脚乱却不见文婉有丝毫缓解的云葳先开了口:“是马钱子的毒,老先生可有办法?”
听得云葳此语,老御医慌忙开了药箱,掏出个丸药捏碎,给文婉塞进了嘴里:“陛下,可否让随侍拉下帷幔,闲杂人等悉数退下?此毒易引发惊厥,不可高声,免得殿下受惊。”
文昭颓然无力,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挥退了随侍,拖着落寞的身子落下帷幔,一步一颤的往外走:“卿等务必尽全力。”
说话间,宫人端着药汤走了进来,云葳匆匆接过端给了御医:“可用吗?”
“灌下。”御医点了点头,与云葳在榻前折腾了半夜。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文昭的眼底早已血丝遍布,眼睑下一片乌青。
云葳身子疲软,自门缝里闪身而出,文昭骤然回眸,满面担忧地低语:“如何?”
“臣不知。”云葳耷拉着脑袋,话音透着无力的消沉:“好些了,或能保住命吧。陛下,为何?”
文昭长叹一声:“朕也想知道。昨夜她主动求朕准她去赐死耶律容安,朕不该答应她。”
话音入耳,云葳眸光一怔,心头方被压下的酸涩再度翻涌出来,她无需再问,文婉的心境,她感同身受。
“让臣在此照顾她吧。”云葳下意识地开了口。
“也好。”文昭转眸望着天色:“朕得回了。”
“恭送陛下。”云葳肃拜一礼,待人走远,复又闪身入了房中。
文昭离去时背影里充斥着惆怅与凄楚,刺疼了云葳本就脆弱的心神。
说到底,这一切的悲剧,云家也好,文家也罢,无非是源于天下乱局不定,君权不稳,人心叵测,总有人心存侥幸,妄图在浑水中分一杯羹罢了。
症结虽分明,却非旦夕可拯救如初的。
一如文婉被毒素侵蚀的脆弱身躯,即便手握解药,也难以在短期内痊愈。
前雍末年割据战乱,大魏初年外敌环伺,这片土地饱受摧残。大魏两代帝王征战沙场,心力交瘁,重伤不治。幼帝胡为,政权动荡,一应弊病尽皆显露,如今都积压在了文昭一人的肩上。
文昭强撑着顶过了晨起的朝议,云葳在长公主府留了一日一夜,待文婉状态安稳,才回了侯府。
文昭对外宣布的,乃是太妃耶律容安积年顽疾缠身,中秋夜暴毙,文婉纯孝,哀痛至深,一病不起,留长主府安养。
半个月内,文昭再未出宫去寻文婉,反倒是云葳隔三岔五的往长主府跑一趟,陪着心绪脆弱的人说说话。
时近九月,吴桐立在长主府外,不解地问着敛芳:“姑姑,您说这云侯性子冷漠,怎会对长公主这么在意呢?”
“慎言。”敛芳轻斥了一声:“虽在宫外,云侯也不是我们这些做宫人的可以议论的。”
“哦。”吴桐吐了吐舌头:“听家姐说,她明日就复职了。她每日呆在家,我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害怕得紧。以前在太后身边随侍,都没有如今这么胆战心惊呢。”
“怨气不小?”
敛芳斜睨了她一眼:“明日放你半日假,去宫里寻你娘歇歇?傍晚回云侯府上即可。”
“好呀,谢谢姑姑。”吴桐欢快地踮着脚尖:“不是怨气,我觉得云侯不喜欢我,是真的怕她。”
“做本分就是,无需思量太多。”敛芳只当吴桐孩子心性,随口提点了一句。
话音方落,云葳目不斜视地自长主府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翌日,她下定决心,应了文昭的征召,放弃了为云家与宁烁守孝,毅然归朝。
大清早的,秋阳明媚,湛蓝的天际高远。
文昭立在回廊下,瞧见云葳褪下素衣,复又一身紫锦圆袍,意气风发地迈上宣和殿的石阶,她的眼底涔了十成十的欣慰。
“云侯很给朕面子,朕心甚慰。”文昭淡笑着与人寒暄。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云葳乖觉俯身,行了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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