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司言,这是怎得了?”
罗喜拧眉近前询问:“云侯都被前朝大臣们逼迫着移送刑部了,诸位现下可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移送刑部?”萧妧与秋宁异口同声地反问:“怎会如此?”
“萧副使,陛下宣召,您快着些吧。”
罗喜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路司言,轻重缓急你该拎得清,与其在此哭闹,不如把所知悉数回禀陛下,让陛下拿个主意。前朝的阴谋阳谋多了去了,你见得还少吗?”
槐夏稀里糊涂抹了抹涕泗横流的脸颊,红肿的眸子掠过不远处牢房里的娘亲和妹妹,面上的为难,隐忍与苦闷藏都藏不住。
“萧副使,我随您一道去见陛下。”槐夏抽噎着攥紧了拳头,抬眸迎上了萧妧怜惜的目光。
萧妧点点头,带着槐夏一道去寻文昭了。
秋宁见二人走远,近前与罗喜咬耳朵:
“吴尚宫意外中了蛊毒,却不知下毒之人何在。她与吴桐因恐惧而失了心智,依从贼人留下字条里的建议,炮制了云府的压胜构陷,事情大抵如此,只是现下证据不全。您先告诉陛下,我另有它事查问,暂且不便回去复命。”
“竟是如此?”罗喜眉心沟壑愈发深沉,思忖须臾后,急切道:“那我这便回去寻陛下一趟,一会儿还得紧着往刑部给云侯递消息呢。”
“有劳罗监。”
秋宁微微颔首,未再停留多言。禁中女官中毒实在蹊跷,她得循着线索追查投毒的路径,一来是为确保禁中的安全,修补戍卫疏漏;二来,也是为顺藤摸瓜,尽早揪出幕后指使,还云葳清白。
半个时辰后,待到罗喜与文昭通禀过内情,气喘吁吁跑去刑部给云葳吃定心丸时,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也一道来了天牢,三方人马依照会审的规矩,把天牢外把持的密不透风。
罗喜被看守拦在了厚重的狱门外。
身为文昭近侍,把持内侍省的头号人物,罗喜这些年可从未吃过此等闭门羹,但他今日的确无可奈何,文昭没给他任何通行的令牌物证,三司会审规矩严明,这些人拦他合乎法理。
罗喜磨破嘴皮子也未曾得到通融,只有三五毕恭毕敬的守卫朝他点头哈腰地敷衍,求他万勿为难,有事请示主官或回宫去取足以放行的凭证。
情急之下,他只得折返大兴宫,朝文昭讨要令旨信物,再来一趟。他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有胆子冷着他的朝臣可不多,冒着开罪他的风险“秉公办事”,只能是事成后的利益可观非常。
一来一回耗时颇久,罗喜迈着蹒跚趔趄的步伐,呼哧乱喘跑入宣和殿,毫无仪态规矩可言。
文昭瞥见归来如此失态的罗喜,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两拍,急不可待的从御案后起身,前来相迎:“如何?”
罗喜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呼…陛下,您给老奴个信物,他…他们拦着老奴,不让进。三司的人,都…都在天牢了。”
文昭的眉心顷刻皱起,愤恨攥紧了拳头,冷凝的眸光垂落的间隙,扫过腰带上明黄流苏系着的玉佩,匆匆以蛮力扯下,塞进了罗喜手里,催促道:
“快,骑马去,把云葳给朕接出来!”
“接出来?”罗喜有些发懵。
“对,接回宫来,朕的口谕,看谁敢拦!你带几个殿前侍卫一道去,快些。”
文昭怒不可遏,三司那群老顽固,几时有过这样的办差效率,现下局势,云葳怕不是羊入虎口了。
他们这几大衙门若如此中用,文昭何必让殿前司领了查案的差事,又把秋宁指使到团团转呢?
文昭的猜测并不突兀,云葳自睡梦中被带离了掖庭狱,一整个人还是蒙头转向的状态,未来得及弄清此身何处,就被狱卒带去了天牢刑房。
而此刻,她已然快被满面打湿的桑皮纸剥夺了最后一份呼吸的自由。
这群人无意审问,只想要她闭嘴,永远闭嘴罢了……
云葳惊惶不已,愈是紧张呼吸的频次便愈发急促,可那厚重的桑皮纸不留一丝缝隙,紧贴着她的面颊,拼尽全力吸气的鼻翼翕动不停,却无有一丝空气入喉。
每一次苦痛的挣扎,都会让无助的绝望在她的心头无限放大,漫卷她本就脆弱的意识;每一次手足的战栗,都会让她本就愈发虚弱的身体脱力几分,直至再没有求生的欲望和挣扎的本能,但求速死解脱……
意识迷离的当口,一道鬼魅般阴鸷的嗓音传来:
“这份恐惧蔓延侵蚀的滋味儿,可还合你心意?带着这份苦楚赴黄泉,下辈子投胎,也该不敢去效命今上了吧,呵呵呵…啊!呃——”
……
“醒醒!醒过来!”
昏沉飘忽的梦境里,云葳见到了温热的光晕,见到了笑意盈盈的林青宜,正温和地朝着她招手。她可以拥抱暖阳,亦然可以无拘无束的徜徉呼吸新鲜的,带着青草芬芳的空气。
云葳不想醒来,可她好似被人劈头盖脸浇了盆冷水,身子也不知被何人扛了起来,晃动的分外剧烈,呛得她想要咳嗽,想要张嘴,想要大口大口地喘息…
绿草如茵的曼妙原野逐渐扭曲,光晕变得浅淡,林青宜和蔼的面容亦然渐渐模糊,直到被黑暗吞噬…
她睁开沉重的眼睑,入目的是一白皙无暇的脖颈,她伏在这人的肩头,随着此人奔波的节奏轻颤不休。
“…咳咳,谁?”云葳嗓音沙哑,脱力的胳膊自然垂下,语气更是虚浮。
“先逃出去。”身下的人惜字如金。
云葳认得这道嗓音,话音飘落的一瞬间,她惊骇至极,险些再度忘却了呼吸。
“您不该…”
她稀里糊涂的,还在想劫天牢是死罪这件事。
“闭嘴。”那人有些不耐,眼前的迷烟愈发浓烈了,不可耽搁过久。
“桃枝,桃枝也在,我见到她了,带她走。”云葳换了话题。
“有人接应她,后巷集合。”
天牢廊道里满布迷烟,方转醒的云葳实在虚弱,说了两句话不小心吞入几口烟雾,大脑袋重重地垂落在来人的肩头,也中招晕了过去……
时近晌午,罗喜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枚染了黑灰的白玉簪,交去了文昭的手中。
文昭惶然倒退了数步出去,几度伸手近前,却无有一次能鼓足勇气,握过那枚历经烈火灼烧仍温润透亮的狐狸头玉簪。
水波粼粼的眸光定睛在城南的浓烟处良久,文昭讷然回身,却被宣和殿的门槛绊了个趔趄……
第92章 蛰伏
光仪三年九月中, 深秋枫叶殷红。
适逢休沐,大清早的,宫中司珍给文昭呈送了一盒彩宝首饰。
文昭垂眸瞥见那套彩宝时,多日无有喜色的憔悴面容上, 顷刻满布霜雪, 眼底似有杀气。
“快下去。”
罗喜大着胆子, 将新上任的小司珍打发了出去, 继而火速趋步近前,意图将那惹人愁思的首饰盒收走。
“放这, 你也退下。”
文昭冷言冷语, 将手压在了锦盒上。
自打天牢失火后,她再未正眼瞧过罗喜。
罗喜无声离了大殿,行至廊下, 徒留一声长叹。
当日值守涉案之人, 早已成了圣怒下奈何桥边的鬼魂, 他能留在御前继续随侍,已是好命。
于罗喜而言,他此刻也是孤家寡人, 落寞无人诉。
事发日至今,他再未收到阁中回音,即便他主动留了线索联络,也无人再回应他。他的心游离在念音阁和文昭之间,但这两方,都不待见他了。
宣和殿内,文昭葱白的指尖抖动分明, 挑开锦盒暗扣的几番尝试,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锦盒里躺着的, 是一对修缮如初的白兔耳珰,还有一份新打制的猫形耳坠。
云葳在洛京时,盛怒之下摔了那对儿耳珰,文昭着人捡了,送去有司请工艺最精湛的师傅修缮。
可如今,物件完好如初的回还,但云葳却找不见了。
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文昭眼眶酸涩。
那日刑部的大火虽然骇人,可除却侯府伤重的随侍,并无他人受累身故。
幸存的衙役交待,他们中了迷烟晕厥,可当火星四起时,却恰恰有了意识,三五成群的趁乱去逃命,逃到外间时,天牢烈火熊熊再难转圜,只那长街空寂,无有半点贼人影子。
文昭不解,劫狱之人该是对天牢的路径十分熟稔,也清楚秋后问斩了一批罪犯,此刻牢中空荡荡,除却云阳侯府的人,再无其它。
但不伤无辜的仁心用在此时,未免有些违和。且既为劫狱,怎会只救走三五随侍,却把云葳这主人和她最在意的桃枝留在了牢中,活活烧成了焦炭呢?
那两具尸骸的模样,文昭派秋宁亲去查证过,秋宁觉得身形与骨骼尽皆相像,两具骨骸紧紧抱在一处,一具有云葳贴身不离的发簪,一具双腿皆残,符合被大理寺问讯敲断了腿的桃枝的情况。
至于那日一早办差格外积极的三司郎官,一刑部尚书戴远安,一大理寺少卿,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尽皆亡命牢中,涉事之人皆死,文昭休想再得到那日事发前的分毫内情。
罗喜率御前侍卫赶去天牢时,只有浇水灭火的份了。
文昭连日来只管自欺欺人,桌案上压下了无数朝臣的奏本,尽皆不予回应。
她不信云葳那等机敏的小丫头,会命丧火海,可她派人查来查去,竟丝毫线索也无。
眼下,她就差疯癫地逼人循着京城四门外的车辙印子,一条一条来追踪去向了…
文昭忽而懂了无头苍蝇的苦闷境遇。
禁宫内给吴尚宫下蛊毒的人,秋宁查不出,这线索便也断了。
京城里将云阳侯行压胜邪术的风声散布出去的人,萧妧摸不到,整个就是末路穷途,山穷水尽。
而始作俑者吴尚宫,成了文昭仅存的希望。她将人悄无声息地放还,希望可以拿此人做饵料,钓出幕后那个操纵构陷之局的罪人出头,尽管希望渺茫。
可事实再度给她浇了冷水,不过两日,吴尚宫中毒不治身亡,那威胁字条里承诺的,吴尚宫只要办成差事便可得到的解药,自是泡影一片。
都是死局罢了。
而今,文昭脑子里盘桓着的,悬而未决的疑惑,还有一点——敛芳的去向。
敛芳是暗卫出身,应付刑讯轻而易举,即便被押在天牢,那日既有人劫狱,寻常狱卒都能出来,敛芳定然逃得脱,可这人音讯全无,尸首里也无有她的那一份,竟然失踪了。
暗卫在领了差事的第一日,便被强行喂下了毒物,只为控制他们一生尽忠,是以他们要定期服用解毒之物,不然性命难保。敛芳若活着,肯定会回宫来求解药,这是文昭最后的期待。
*
云葳再度醒来时,正躺在一摇晃的马车里,身侧的人也已换成了阁中执事蓝秋白。
“阁主醒了?”蓝秋白花甲之年,两鬓斑白,手捧着温热的茶盏,送去了云葳的嘴边,温声道:
“喝点水吧。您缓缓,想往何处去躲躲?公然劫了刑部天牢,您这会儿回不去了。”
“她怎会帮我们?”云葳咕咚一口干了茶水,缓解着喉咙干裂的痛楚,疑惑道:“她被发现可怎么办?”
“见过她的都灭口了,查无可查,放心。”蓝秋白甚是淡然。
云葳后知后觉发现,她一头青丝杂乱地垂在胸前,有些茫然地问着蓝秋白:“我的玉簪呢?我入狱时那物件还在。桃枝她在何处?她伤得很重,要找大夫的。”
蓝秋白阖眸一叹,语气甚是苦楚:
“桃枝残了腿,走不得路,主动放弃了。是她拔下了你头上玉簪,插去了同牢重伤的一婢子头上,她让我们嘱咐你,务必好生活着。她的用意,您该懂了。阁主,节哀。”
“嚓啦——”
云葳怔愣当场,手中的茶盏倏地滑脱,迸溅了满车碎瓷片。
木讷地呆坐在摇晃的车中,云葳如木偶般丢了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挑起轿帘,四下张望时,只见马车行进的反方向,京城内滚滚黑烟腾空起,是大火漫天的痕迹…
浮华转瞬十月中。
襄州的一处深山竹林里,有一静谧的小竹屋坐落其中,雨雾空蒙间,宛若人间仙境。
蓝秋白解下染雨的蓑衣,自袖口里捏了封信件出来,意欲递给消沉呆愣的云葳。
云葳一身粗布素衣如雪,青丝如瀑低垂,眉眼间皆是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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