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片刻后,两道仓皇的黑影穿梭于竹林雨帘中,甚是灵巧地沿着迂回蜿蜒的山路逃窜不休。
天色蒙蒙亮之际,骤雨初歇,云葳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念音阁的襄州据点外,像个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一般,满身泥泞,衣衫尽湿。
襄州主理是位上了年岁的老伯,瞧见云葳的狼狈样儿,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打趣道:“您这是滚了趟泥潭?”
“莫开玩笑,我要离开襄州,您赶紧给安排下,顺带知会蓝老一声。”
云葳无奈又疲累,扶着墙叉腰喘息。
“去哪儿?”老爷爷秒变正经。
“随便。”云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南下就行,千万别北上。”
老爷爷敛眸笑问:“去岳州吧,后院有辆马车,让人给您去街上买套成衣,您再动身?”
“成,有饭没,饿。”云葳已然脱力了,顾不得礼貌体面,只想恢复些气力。
老爷爷捋着胡子打躬做请:“阁主屋里请,有抄手,热乎的。”
云葳也不客套,一溜烟闪身探进了房中,瞧见吃食时,一双杏眼射出了清亮的光晕。
朝阳高挂柳梢,文昭散了大朝,负手立在回廊下候着早膳,心底兀自盘算着时日,这会儿宁烨该是正在从西南边地往北部襄州方向进发的路上,不出两日该就能到了。
思及此处,文昭勾起了朱唇,会心浅笑,她的人马也在自北向南的半路上秘密设立了数道查探的关隘,云葳再滑头,总不至于上天遁地吧,迟早要腹背受敌,逃无可逃的。
“陛下,早膳备好了。”罗喜余光瞥见文昭眼底潜藏不住的笑意,话音都轻快了几分。
“有草莓么?”文昭心情舒畅,便也多了丝人气儿。
“老奴这就去趟膳房。”罗喜一愣,这物件已经过季了,但愿仓储里的冰货还来得及。
“罢了,留着吧。”文昭丝毫不恼,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自说自话:“以后用得上,喂猫最合适不过。”
冰鉴储物不易,怎样金贵的猫儿要靠喂仓储草莓过活?
罗喜茫然地挠了挠额头,回过味儿来后,便识趣儿留在廊下没有跟文昭入殿去。
他暗自腹诽:自己故意隐瞒了宁烨北上襄州的消息,也不知能不能促使云葳仓促逃跑时与人撞上,全了文昭的念想。
文昭胃口大开,难得多用了些餐饭,宣和殿内随侍的众人暗道新鲜,险些以为今儿的太阳是打从西面出来的。
秋宁匆匆自外间归来,抬眸自窗棱缝隙间扫见文昭极尽斯文地吸允小笼包时,颇为诧异地定在了门边,不顾手中捏着要紧的情报,索性悠哉悠哉等了起来。
她已然记不得,文昭上一次在晨起用汤汁之外的果腹食物,是在去岁的哪月哪日了。
文昭余光瞥见廊下来回游走的那道身影,半眯着眼睛扬声唤道:“秋宁,进来。”
秋宁一溜烟钻进殿内,规矩拱手一礼:“陛下。”
“何事?”文昭闷头舀着肉羹,状态有些散漫。
“吴尚宫的旧案,槐夏提供了一个思路,婢子去查了一番,有些进展想与您汇报。”秋宁边说边打量着文昭的脸色,分外审慎。
“啰嗦,直言。”文昭有些没好气,丢了汤匙,抱臂靠上了椅背修整。
“去岁云阳侯府压胜事发前的半月内,禁中来访名录里,只有…大长公主、雍王和小殿下的姨母刘氏三人。”
秋宁小心翼翼地低语:“雍王是奉太后传召入宫的,全程只她一人。那刘家夫人随行有内侍引导,无权乱走。”
言外之意,大兴宫内的外来之人,只有大长公主文俊一人,有权在禁中自由走动,自也有把蛊毒带入宫禁,投放去吴尚宫用度里的嫌疑。
秋宁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冒着触怒文昭逆鳞的风险,替槐夏转陈这个想法的。
话音散去,文昭沉默半晌,眉心渐起沟壑。
“陛下恕罪,婢子只是随口说说的。”秋宁有些心底发毛,双腿一软就矮了身子。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阖眸低语:“莫要声张,暗中去查,查清楚姑母带了何人入宫,去了何处,切记封口,莫走漏半点风声。”
“婢子领命。”
秋宁眼底满是惊骇,文昭能准许她们查文俊这个皇族至亲尊长,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儿。
文昭面上的喜色隐匿无踪,若生事的人当真是她信重亲厚的姑母与杜家,她心底仅剩的一点儿温存,也要消弭殆尽了。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这个位置上,当真容不得一个“情”字么?
当日,蓝秋白自京城折返襄州,意图把最新的线索交给云葳。快马加鞭,奔波三日,直到夜幕幽沉,她才抵达襄州据点,却被主理告知,云葳一早南下岳州了。
“糟了!”蓝秋白急得直拍大腿:“线报说宁烨弃了大军,忽然北上,宁家的情报网最近活动频仍,阁主这是自投罗网。”
“…这?”老爷爷哑然当场,缓了半晌才问:“执事您此来是为这消息?”
“不是,桃枝行踪有了。”
蓝秋白怅然一叹:“吩咐各处暗桩静默,约莫阁主逃不掉回京的结局,我先去京中候着了。”
“轻车熟路,放心。”老伯还不忘调侃,自云葳上任,这等应急蛰伏机制,启动次数可太多了。
不出蓝秋白所料,此时此刻的云葳,当真成了走投无路,被逼到绝境的小傻猫了。
云葳约莫忘了,襄州是文昭的老巢,城门各处的往来盘查分外严谨,她出城所用的假路引,并不在襄州府所发路引的登记册上。
如今文昭与宁烨尽皆攻势大开,情报互通,消息灵通得很。
两方人马只需将近来襄州府进出,特别是南下的消息稍加盘点,再推算一番,她的逃离路径便被捏住了马脚。
形单影只的小马车奔波于岳州怪石嶙峋的山路,不多时车轮便颠簸报废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云葳慌不择路,只好弃了马车一路狂奔。去岁旧案的线索未全,她此刻还没胆子回京去。
“吁~~云葳,站住!”
一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温婉嗓音,却承载了十足的怒火与焦灼,骤然乍现于云葳的脑海,令她逃跑的脚步转瞬顿在了原地。
满眼惊骇地循声回望,那枣红大马上的飒飒英姿,竟是一年多未曾谋面的宁烨。
云葳傻得彻彻底底,宁烨不该在南疆吗?
四周的马蹄声渐近,云葳心下惶惶,复又提裙开溜,管她是亲娘还是别的人,跑路要紧。
宁烨剑眉一凛,口含哨子吹了几个短音,冷哼一声,提鞭纵马追了上去。
云葳游走在半山腰的灌木丛里,比骑马的众人行动灵巧几分,但山中包围已成,她早就是瓮中鳖了。
“别折腾了,跟我回去。”
宁烨冷言冷语,眼神里的情愫分外复杂,翻身下马,步步逼近了惶然无措的云葳。
云葳捏着裙摆的手指都在颤抖,扫过四下围拢的陌生人,一时摸不透时局,只得忽闪着大眼睛,边倒退边试图讨好地唤了声:“…娘…”
“站那别动了。”
宁烨懒得跟她耗,身边的随员可不是宁家下属,都是乔装的殿前司侍卫,她不好包庇云葳。
“您放我走,我不能回去。”云葳慌得彻底,杏眼来回游走,寻找着逃跑的时机。
“别逼我动手。”宁烨脸色愈发幽沉:“过来。”
云葳咽了咽口水,把心一横,飞速转身迈入了身后的荆棘林里,爆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奔逃远去。
那些人都骑着马,不便入荆棘丛,宁烨老了,体力定不如她,云葳钻了空子,自诩有三分成算。
宁烨倒是没想到云葳这般执拗不听劝,她拎了个无箭头的袖箭,瞄准了云葳的腿弯,“咚”的一声闷响后,小人脚下一软,身子飞扑出去,栽了个跟头。
宁烨一个箭步上前,反手将人擒住,顺带拿她身上碍事的披帛给人捆了爪子,咬牙道:
“自讨苦吃,再胡为神仙也救不了你。”
“娘…,娘……”云葳险些染了哭腔,瘪着小嘴委屈巴巴地抬眸望着宁烨,妄图感化眼前人。
“有何功力都攒着去御前用罢。”
宁烨的话音有些无奈,拎着云葳往树丛外走:“等你和陛下之间的旧账算干净了,我再与你清算母女间的账,云阁主。”
云葳当场语塞,显然是没料到,宁烨会知晓此事。
不知是文昭与宁烨统一战线了,还是那个从未插手阁中事务的新任首监,萧蔚萧大将军,反水叛变了。
第94章 北归
兰月乞巧五谷丰, 风落玉津暑渐消。
光仪四年七月初,云葳随宁烨悄无声息地回了京中的定安侯府。
宁烨依从文昭的吩咐,对外只称自己战场受伤,亟需安养, 闭门谢客。
可怜巴巴的云葳这次彻底被宁烨关了个密不透风, 断了与外界的一应联系。
母女二人归京的当晚, 文昭踏月而来, 孤身入了宁府的门庭。
夜幕低垂的府中静谧非常,长夜寂寂无月色, 庭院廊庑未燃灯, 显得有些冷清。
文昭提着一盏昏黄的小宫灯,随宁府的管家入了内院。
“臣参见陛下。”宁烨疾步出迎,面上显现出始料未及的震惊。
她虽料到宫中会有人过府, 却没想到文昭竟会亲自溜出宫来寻人了。
“免了, 云葳在何处?她…可还好?”
文昭淡然轻语, 垂眸审视着宁烨,转手将宫灯扔给了吓丢了魂儿的宁府管家。
宁烨站起身来,拱手道:“小女实在顽劣, 被臣暂关在卧房里。”
文昭忽而冷嗤一声:“夫人真幽默,‘顽劣’一词怕是不适合她。给朕带路,该会会这桀骜不驯的白眼狼了。”
话音入耳,宁烨的神色尴尬而局促,脊背却添了几许寒凉。
她默默地在侧引路,交握的手心里冷汗一层又一层,心底不住默念着, 求告了漫天神佛,希冀云葳一会儿张张嘴, 莫如北上这几日一般,执意闭口做哑巴。
站在小院回廊下,宁烨正欲掏了钥匙开锁,文昭抬手拦下,接过钥匙后,拂袖示意人离去。
宁烨不敢多言,躬身退去了院中候着。
云葳的房间无有一丝火光,不知是在赌气,还是真的睡下了。
文昭立在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颤抖着手将钥匙插入了铜锁的缝隙里。
“咔哒”
细微的脆响传出,窝在床榻上的云葳眉心一紧,慌忙抓过锦被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还不忘翻个身子,背对着门口。
文昭迅捷推开房门,开合一瞬,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唯余落寞地轻叹,竟有些无可奈何。
她反手合拢房门,紧接着摸黑下了门闩,直奔云葳的卧榻而去。
云葳只觉身下的锦衾往下晃悠着沉了几分,便听得旁人钻自己被窝的窸簌动静漫过耳畔,龙涎香的熟稔气息冲入了天灵盖,令她顷刻忘记了呼吸,僵在原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外间的宁烨满目狐疑,方才屋子里落锁的声音她听得真切,可几息过去,竟不见二人掌灯,她的心头在打鼓。
“打算装死到几时?”
文昭半坐在云葳的床榻外侧,已然适应了昏暗环境的凤眸低垂着,足以观瞧到云葳忽闪不停的羽睫。
阵阵温热的鼻息照拂着云葳支楞起来的小耳朵,她的身体贪婪的想要与人亲近,却又被不受控自心底生发的理智裹挟下的抗拒所阻挠,矛盾而惆怅,一时头疼不已,最终选择装聋作哑,逃避现实。
“朕今夜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文昭自嘲苦笑:“躲朕快一年了,你够狠,几次三番地抛弃朕,这次竟敢诓朕去了黄泉奈何桥?你的心,当真是顽石坚冰么?”
神伤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呼吸愈发凌乱了。
这将近一载的岁月里,她又何尝不是日日煎熬?但敌暗我明,她查不出背后的威胁势力,自也顾不得本就荒诞不堪,镜花水月般不知明日的君臣间爱恋私情。
“哑巴的?”文昭心里窝起了一股子火,觑眼凝视着前胸口一鼓一鼓的臭猫,咬牙威胁道:
“你最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可千万别再出声。朕今日来此前,已经沐浴过了,久别重逢总要有些仪式感,朕不等了,就今晚。”
说罢,文昭的一双手攀上了自己腰间的玉带,故意将解环佩的声音弄得大了些,继而便是外衫被丢去地板的细微响动漫过静默的小屋。
文昭拔下头顶的簪钗,如瀑青丝唰啦一下,自肩头垂落,尾梢扫过云葳的鼻尖脸颊,有些痒痒的。
此刻,云葳杂乱无章的心跳声遥遥盖过了方才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文昭扬手扯着被云葳压在身下的锦衾,大长腿已然探了进来,碰到了云葳凉飕飕的小脚丫。
“朕当你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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