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定睛凝视着那位夫人步伐稳健的走近了观外的石阶下。
来人扫过门口众人,将视线停留在观主身上,微微欠身一礼:
“您可是青山观的主事人?妾来此接一故人回家。”
“福生无量天尊。”观主压下心头疑惑,近前回礼:“贫道有礼了,敢问夫人是?”
“定安侯府,宁烨。”夫人神色幽沉,话音有些虚浮:
“贵观可有一病逝的小女冠,名唤惜芷?妾来此,便是带她走的,请您行个方便。”
“原是云夫人。您这做伯母的,去京千里来接一个不受云家待见的侄女?怎不是余杭云家来人?余杭距离此处,可很近的。”
文昭听她报了名号,眼底的眸色清寒,话音透着戒备。
宁烨虽长居内宅,未曾见过长大的文昭,但她抬眸凝望文昭相貌良久,也大抵猜到了她的身份,遂压着狐疑与怨气回应:
“妾的家事,无可奉告。”
“欺君大罪,还是家事么?”文昭的语气陡然凌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这样一句话:
“来人,绑了她身后的小姑娘,请夫人入观。”
文昭扫过山路上那上好的楠木棺椁,大抵猜到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幼妹文婉可是和云家小郎定了娃娃亲的,若是云家为尚公主而欺君换子,这件事断不能忍。
“你…”宁烨见秋宁和槐夏直接架起了爱女云瑶,险些对文昭拔剑相向。
文昭冷笑一声,伸手勾过云瑶的下巴打量:
“云夫人还真是厚此薄彼,这丫头被您养的珠圆玉润,另一个只配得口好棺木吗?若想她有命活着,夫人还是规矩些的好。”
此语入耳,观主不无惊骇地将眸光转向了宁烨。
她仔细审视良久,发觉云葳的眉眼和脸型肖似眼前人,转瞬明白了文昭突然变脸的因由,也厘清了云葳存在两个生辰的原委。
“妾已与云山近和离,云家事与妾再无牵扯,来此只想带惜芷回宁家入土为安,求您通融。”
宁烨敛眸沉吟良久,朝文昭长揖一礼,口吻近乎哀求。
“娘亲是来接姐姐的,”小姑娘眼巴巴的望着文昭:“姐姐一个人走会很孤单,把姐姐给我们好不好?”
“回宁家安葬?”文昭凤眸微凝,甚是不解的回望宁烨半晌:
“进来把话说清楚,孤未曾杀她,也不会随意为难人。”
见文昭兀自转身推开了道观紧闭的大门,步伐生风的在前引路,宁烨顾不得多想,抬脚就追了上去:
“先让我见她一面,为人母十余载思而不得,只能带回…,这份酸楚您不会懂的。见了她,妾把一切都告诉您也无妨。”
文昭眉目扭曲,这人怎就听不懂话呢?没杀没杀!
“你没资格谈条件,至于云葳想不想让你见她,也是她说了算。”文昭顿住脚步,语调幽沉,甩了宁烨一记眼刀,复又转身向前。
听得此话,宁烨怔愣当场,半张着嘴,良久都没回过神儿来。
她忽而眼眶一酸,两行清泪簌簌垂落,直接抵着一侧的老树干,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去把棺材砸了,不,烧了!”半晌,她突然起身,疾言厉色的吩咐门外的家丁。
已经走出好远的文昭听见这一嗓子,险些气晕过去,只好回身来寻这个热血上涌,神志不清的老母亲,沉声斥责:
“你想云葳再被亲叔叔杀一次,是么?”
又一道惊雷在宁烨的脑海里猛然炸开,令她眼前一黑。
宁烨惶然良久,待找回一丝理智,她颤抖着双腿走向门口,又补充道:
“孩子喜欢此处,已然落葬,不必折腾她了,照我说的做吧,你们退到山下等着。”
见家丁脸上的狐疑逐渐消散,宁烨才长舒一口气,闪身回来,跟上了文昭。
文昭一脚踹开了房门,自己端坐茶案后,公事公办的询问:“说吧,云葳的身世究竟怎么回事?”
宁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垂眸低语:
“她是我亲骨肉,生她是在余杭凝华观。因为云相担忧,若她是女儿,就无缘结亲公主,也无缘先帝承诺的侯爵,是以早就盯上了月份差不多的妾的弟妹,实在不行就换孩子。”
文昭冷嗤一声:“他能确定你弟妹定能生个男孩?”
“自是不能,除她之外,观中秘密养了好些孕妇。老天怜他,弟妹真就生下个男孩。或该说是上苍可怜我女儿,好歹没让她沦落民间,还能在叔父家长大,得婶娘照拂。”
宁烨的口吻与神色皆是苦涩。
“也就是说,现下云相嫡长孙,是余杭云家之子。而云葳,才是相府真正的长孙女?”
文昭拧眉追问,实在不解云崧这老头子的用意,彼时他已是中书令,门庭显赫至极,竟还为虚荣换了俩儿子的后辈。
“是,云葳生在寅时,云家的宝贝孙儿云景生在午后未时,正好同日,是以把生辰都瞒下改了,天衣无缝,查无可查。”
宁烨阖眸一叹,她至今还能想起云家人见到云葳第一眼时,那冷漠又嫌怨的神情。
文昭哑然,云家换了孩子,但都是云崧的孙辈无误,虽有罪责也算不得大,真问罪欺君,好似做不到。
而云葳被叔父痛下杀手,约莫宁烨和云山近是不知情也想不到的。
“知晓她仍在世,你待如何?”文昭缓了许久,才出言试探宁烨的态度。
“带她走,只要她好,去哪儿都行。”宁烨语气激动:
“妾日夜盼着与她团聚,奈何云家将我盯得紧,从不准我去找她,也不应我将人接回京安住。自她婶娘离世,整整六年,我连她一丁点消息都听不到。直到几日前,京中流言四起,云府上下堵不住嘴,我才知她竟在此做了坤道。”
文昭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云葳珍视长命锁的小模样来,她隐隐猜测,云葳或许是想见生母的。
“槐夏,将此处的事告诉桃枝。”文昭吩咐过槐夏,转眸对宁烨幽幽出言:
“云葳不知取她命的是她叔叔。若她肯见你,你有个分寸。但孤有一条件,孤要带她回襄州府的官邸,这人你带不走。”
“京中传言是您杀她,”宁烨已然冷静下来:“叔侄虽亲不过父女,但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您这条件未免有些蛮横。”
“呵。”文昭冷嗤一声,讽道:
“怎么,你不知她去岁就被叔父许嫁中年富商做填房的好事?不知她与云家亲族决裂的行止?你这生母还真是省心。云家人为何杀她,你来问孤?孤还想问你呢。”
闻声,宁烨惊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摔了个趔趄。
她本当云葳来此清修,是因昔年她临走时,哭求凝华观的瑶清真人对女儿多加照拂,这才令女儿铁了心追随而来。
哪里想得到,云家瞒了她这许多…
“他怎么敢?怎么敢啊!”宁烨气得捶胸顿足,现下她对云家人,可谓是深恶痛绝,巴不得一个个拎起来都给手刃了:
“云山近你这禽兽瞒了我多少!她是你女儿啊……”
文昭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时五味杂陈,给秋宁递了个眼色,两人悄然踏步离去。
行至廊下,文昭忽而出言:“走,去云葳那儿看看。”
“殿下怎就改主意了?”秋宁脑子还懵着,不知文昭为何又想带走云葳了。
“相府嫡长孙女,定安侯府的外甥,又有才有貌的,自要带在身边,日后用途大着呢。”
文昭步伐愈发轻快,知晓这层隐晦,她的心情大好。
走于回廊下,二人正好碰上了步履匆匆的槐夏。
文昭迎上这人,槐夏拱手道:“云姑娘要见,婢子去领人。”
文昭挑了挑眉,虚离的眸光落在不远处的房门上,笑言:“果然,孤也去凑个热闹。”
秋宁很想将人拉住,人家母女相见,您凑个什么热闹啊?这不是添乱吗?
推门而入的刹那,文昭清楚的瞟见,半坐于床榻上的云葳在听得响动后,小脑袋飞速的转了过来。
只可惜,那探寻与期盼的炯炯眸光,在认清来人后,转瞬就黯然失色了。
“是孤来此,让你失望了?孤令你生疑,你瞒孤良多,就此扯平,开启新篇如何?”
文昭不得不承认,她不大喜欢云葳的这个反应。
云葳抿了抿嘴,小手探上了身侧桃枝的掌心,垂着眸子没说话。
她有些怕,怕文昭是来此谈条件的,怕这人拦着,不让她见宁烨。
“孤今日本要走的,相识大半个月,连个话都不肯说?”
文昭耐着性子逗她,自顾自坐在了床榻前:“多日未见你,气色好多了,想是补药的功劳。”
云葳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回廊处,就差把“急切”二字写在脸上了。
文昭喋喋不休,云葳只好敷衍的回应:“多谢殿下赐药。”
秋宁在旁撇撇嘴,真不知文昭为何要来此,自寻不痛快。
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桃枝明显觉察出,云葳手心里的汗渍愈发多了,攥着她的力道也变大了几分。
不多时,一身素锦的贵妇人拉着个身着柔粉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立在了房门口,顾盼生辉的杏眼里眼波流转,好似还氤氲了一层水雾。
云葳怔怔地望着门口那二人,瞧着小丫头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容颜,有一瞬生了自己在照镜子的错觉。
三双眼睛就这般彼此张望,宁烨有些迈不动脚步,杵在门边半晌未动。
手中牵着的姑娘却在盯了云葳须臾后,挣脱了母亲的手,小跑着扑去床榻边,甜甜软软的唤了句:“姐姐!”
小姑娘不知她母亲口中姐姐的“走”是何意,是以对于“死而复生”的云葳没有半分畏惧,只觉得一眼看去,就想与此人亲近,便顺从本心的如此做了,伸了手去拉云葳的胳膊。
云葳倏的往床榻里缩了缩身子,避开了小姑娘的触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云葳抵触的小动作入眼,宁烨眼眶一阵酸楚,掩着衣袖,背过身无声的呜咽了半晌,才堪堪拭去泪痕,鼓足勇气抬脚近前,试探着轻唤了句:
“惜芷,娘来接你了。”
第12章 拉扯
“咕,咕咕…”
野斑鸠落在庭院杂草间,阵阵啼鸣打破了房中诡异的静谧。
“姑姑,我冷。”云葳不知如何回应宁烨,突兀的转了话题,眸光落去半开的花窗上。
“婢子给你关窗。”
桃枝松开了被云葳握紧的手,起身的刹那,给呆愣的宁烨递了个眼色,这才信步直奔窗边。
宁烨随手解下了自己外披的纱衣,小心翼翼地近前,轻柔地给人搭在了肩头,不无忐忑地出言:
“对不起,娘对不起你,是娘无能,让你吃苦了。”
云葳没有躲,感受着宁烨纱衣上清淡的熏香漫过鼻息,大抵是沉水香,她很喜欢的。
“跟娘回家好吗?回宁府,你舅舅定然欢喜得紧。”宁烨端详着默然不语的女儿,语气里满溢爱怜。
云葳愣了愣神儿,手指探上脖颈,扯出那把坏了的长命锁,托在手心喃喃低语:“它坏了。”
“坏了就不要了,娘给你新的。”
宁烨满目惊讶,这小锁不是什么成色多好的东西,她当年走时不舍,随手让道观里摆摊的银匠打造的。
如今都残破了,边缘颇为锋利,竟被傻丫头贴身戴着,她心里有些疼。
云葳攥住小锁,猛然收回了手。她珍视多年的物件,在宁烨眼里,原来不值一提。
这份感觉很奇怪。
“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云葳的语气轻柔而坚决:
“今日听人说起,就想见您一面,没别的事。既见过,就不扰您,夫人去忙自己的事吧。惜芷有些倦,想睡了。”
宁烨的眸子里顷刻填满了神伤,云葳的态度过于疏离了。
她忍住潸然欲泣的冲动,温声轻语:“娘没事,你累了就睡,让娘在身边看看你,好不好?”
云瑶在侧忽闪着懵懂的大眼睛,一会儿瞧瞧云葳,一会儿瞧瞧宁烨,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疑惑:
“不是接姐姐回家吗?娘亲,我们不带姐姐回家吗?”
一旁看戏的文昭伸手抱起小东西,举着她就走去了门外,将人丢在地上后,俯身故作严肃的出言:
“自去院子里玩儿,你娘和姐姐有正事,不准再进来。”
云葳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妹妹,想来人家和和美美的是一家人,自己的确有些多余。
念及方才云瑶的话音,她不解的询问:“为何突然来接我?”
宁烨一愣,这要如何说?
说她听到女儿死讯,在云府拉着幼女演了出戏,成功回到娘家宁府,反手控制了云家一刻不离身的家丁,铁心逃离云家摆布,与她父亲和离,南下寻人?
“你是娘的女儿,母女自要在一起。从前娘有苦衷,今时能来寻你,便来了。”
宁烨压住心底滔天的悔意,转眸思量半晌,憋出了此番说辞。
“回宁家,不回云家?”云葳想起方才宁烨的话,眼底满是狐疑:
“云相不会想我回京添乱的,我也不会回去。”
她扯了扯身上的道袍:“我入道了,很自在,也会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家人。”
“可以还俗。”宁烨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的什么傻话,有家人便是有家人。娘若知你这些年受了那许多苦…,给娘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方才孤说的话,夫人可是忘了?”文昭见宁烨一直在和云葳商量回宁家的事,直接出言敲打。
“长公主,您现下处境,怕是自保都难。”宁烨眉心微蹙,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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