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远来的晚,今天的上工内容就是清理建筑垃圾,大概再有一两周就能搬进去了。
龚小宝贼兮兮地冲他勾勾手指,小声说:“你刚来不知道。吴良贵在这里待十五年了,当年被查出5公斤的货,判的死刑!一开始嘴特严,大概想着下半辈子怎么也没个好了,反正已经给家人留下一堆钱,死了也值。结果!”
龚小宝话音一顿,等着驰远给出他期待的反应,显然经常拿别人的案情找存在感。
驰远手指无聊的卷着裤脚边,等他继续。
龚小宝见没达到效果,悻悻地往后挪了挪,胳膊撑着上身:“结果,法庭上判决书读了一半,那家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哭着喊着把上线供出来了。接着警方就捣了一个毒窝,上线被抓,他算立了功改判了无期,但是!”
驰远:“……”
龚小宝说起这个显得很开心,眼睛亮晶晶的:“断人财路啊!上线的心腹不乐意了,直接给姓吴的一家老小销了户,只有一个小儿子被亲戚带到国外逃过一劫。”
驰远眉头微微皱起。
龚小宝曲膝翘起二郎腿,晃着宽松裤管里的伶仃脚腕:“家破人亡生无可恋,罪太重按规定不能减刑假释,除了关禁闭什么都不怕,你能把他怎么办?”
驰远看了眼墙上的电子表,九点了。
“我也什么都不怕。”他淡淡开口。
龚小宝闻言忽然坐起来:“不怕?你不想挣分减刑?”
“不需要。”驰远看着他,话说的似真似假,“因为我是冤枉的。”
龚小宝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来这里的十个有九个这么说。”
驰远也笑。
脑海中浮现出那天晚上的废弃公园,衣着暴露的女生看到被他踹倒的男人抽搐不止,慌里慌张的抱起相机跑掉了。
他不知道一个虚荣懦弱的孩子,能经受得住多长时间良心的谴责。
希望别太久。
吴良贵身后跟着四五个人,带着一身难闻的烟味进来,见铺上两人有说有笑,嘴角往边上一扯:“聊的挺开心啊?”
龚小宝缩了缩脖子,低头装鹌鹑。
驰远抬起下巴,坦然地与那双浑浊的眼睛对峙。
韩山踏出政务区大门,岗楼的两束探照灯立刻照过来,跟随着他的脚步穿过院子,朝监区大楼移动。
高高厚厚的监墙上安装着纵横交错的高压线,相隔百米一个岗楼,岗楼里哨兵荷枪实弹24小时执勤,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交错的强光让影子变得虚幻,仿佛照穿身体,令心底隐藏的利刃返出一线锋芒,接着又被无尽的茫然淹没……
余国忠瘫了。
韩山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想想自己为这人渣搭进来的四年,刻苦勤奋,把监狱当成部队,把自己活成机器,为的就是早一天出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为了早一天见到亲人,早一天呼吸自由空气。
包括季长青,甚至他自己。
然而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些没那么迫切了。
那个埋在心底深处的念头,像一块藏得太久馊了的蛋糕,在这一刻散出让人窒息的味道。
该扔了吧!
他想起季长青曾经戏言,监狱是先于全球实现国家全额公费医疗的地方,而余国忠这样的状态,进了监狱,管吃管住管陪护……
这他妈哪里是惩罚?
韩山苦笑,探照灯有些刺目,他闭着眼睛走近监区大楼。
二监舍内气氛剑拔弩张,七八个人挤在门口,都是不爱掺和事儿的在看热闹。
韩山在人群身后站定,冷冷道:“进屋。”
“组长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几人立刻“呼啦”一下子回到自己铺前站成一排。
围在驰远身边的四人中一个被踹倒在地,其余几个急忙停手,乖乖站进队伍。
驰远领口被扯开,双手正扭着吴良贵的胳膊,将人按在铺上。
他转过脸来,见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和其他人同样的灰蓝色斑马服,硬是让韩山穿出了警犬和鬣狗的差异。
吴良贵脸杵在木板床上,用力挣动了几下,喊道,“报告组长,这小子打人!”
早就蹦下来的龚小宝暗戳戳扯了扯驰远袖子:“先放开……”
韩山看着表情嚣张的青年,眼神如无波古井让人猜不出其中情绪,他语调沉着:“松手。”
驰远挑眉,呵,值班组长这么牛逼?
“好。”他冲韩山弯了弯唇,丢开吴良贵,又理了理衣服站好。
“组长,这次不是我闹事儿!”吴良贵爬起来,气的一张脸涨的通红,“他先动手的,不信调监控!”
“他们先挑衅的。”驰远漫不经心地瞪了他一眼,觉得惹上这么个玩意儿真晦气。
韩山看着他没说话。
驰远长得阳刚帅气,鼻梁挺直眉骨利落,睫毛黑而密,单眼皮却是杏眼的形状,瞪人的时候会睁很大,极有气势,是非常耐看的长相。
“我跟他开玩笑的!”吴良贵装出一副老实模样,狡辩道。
韩山视线依然停留在驰远脸上,嘴唇微动:“待会儿跟管教说吧。”
“……”
众人面色皆是一僵。
韩山这句话代表他不打算息事宁人了。
往常犯人间发生冲突算常事,最好的方法是和稀泥。
因为真闹起来,没及时拉架的人都要扣分,闹大了,整个监舍这年的假释名额也会减少或取消。
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所有人对吴良贵的跋扈都忍气吞声,怕的就是“闹大了”。
他们不光自己忍气吞声,也希望别人能忍。
实在忍不了,他们会联合起来逼着你忍,总之,监狱是个封闭坍缩的小社会,每一个指望挣分减刑的犯人都会找到一个利益的平衡点。
在这里,分数就是命。
他们可以承受一切劳累痛苦,委屈和侮辱,在早一天自由的目标面前,连是非善恶都不那么重要了。
跟吴良贵这种没指望的人同监,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被牵累,最省心的办法就是顺着他来。
韩山朝走廊退开一步,让出门口位置:“去上厕所。”
众人敢怒不敢言,垂头丧气排着队往外走。
这是睡前惯例,由组长指挥监督犯人上完厕所,九点一刻,季长青会准时过来清点人数,然后和其他监舍的管教离开,从楼外将大铁门关闭,上锁。
“咣当”“喀嚓”——
像是一个信号,一楼值班员接着摁响就寝铃声,犯人们立刻上床睡觉,结束服刑的一天。
日复一日。
龚小宝在驰远身后嘀咕:“你完了。”
他现在得罪的不只是吴良贵,还有因为他的反抗,要跟着受罚的狱友们……
驰远表情冷淡,从韩山身边目不斜视的经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韩山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
……
这家伙,不会是看上老子了吧?
对于二监舍服刑人员发生的冲突,最终处罚结果是全监舍在场人员各扣一分,参与者两分,次日上工,驰远和吴良贵取消午休和午饭。
也就是连轴转干一天活。
累。
非常累。
累的驰远腰酸背痛,一阵一阵的想吐。
原本以为顶多扣个分,这东西对他来说纯属鸡肋。谁知道还有这熬炼等着他……
而这一切,都拜某条警犬所赐!
晚饭还是馒头和烩萝卜,众人打好饭菜端着塑料饭盆,坐在走廊两侧的小板凳上吃。
吴良贵老实了,缩在那里小口啃馒头。
而驰远一口都吃不下去,黑着脸瞪人。
对面韩山岔着腿暴风干饭,对他充满怨念的目光视若无睹。
驰远回想昨晚,自己入睡前一秒还在浮想联翩,想韩山有没有可能对他有想法。
想对方是直是弯,还是仅仅因为在监狱憋久变态了,看到自己这么帅……
啊呸!
想多了吧!
他摩挲着虎口被独轮车磨起的水泡:妈的,对老子有意思怎么可能害老子受这种罪!
……
瞪着瞪着,驰远渐渐忽略了胃部的不适。
韩山低下头吃饭的样子狂野又专注,他滚动的喉结,岔开的双腿,让驰远心底某根神经忽然酥了一下。
他莫名相信这人在别的方面也是这样的……
“咳。”
驰远掩唇轻咳,低头扒拉碗里的萝卜菜。
也许是因为进食和情感都是人的基本欲望,才会让人产生这种移情联想吧。
是的,没错。
韩山放下食盆,扫了眼对面低头吃饭的驰远,又看向另一边目光复杂盯着驰远的齐越森——
一个勤勤恳恳,唯唯诺诺,马上就要攒够120分,赶上今年年底上报减刑,却忽然被扣掉2分的……强奸犯。
“时间到。”韩山站起来,看着对面刚咬了一口馒头,鼓着腮帮子抬眼瞪向自己的青年,公事公办道,“起立,刷碗。”
驰远:“……”
第3章 织毛衣第一名
果然。
好看的东西都是危险的。
咬人的狗不会叫。
全监室受罚,除了驰远把这笔账记在吴良贵和韩山头上之外,其余人都把账记到了驰远头上。
无他,柿子专挑软的捏。
驰远不是软柿子,只是比起韩山这块铁板,他这种新来的刺头更容易治服。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驰远深刻感受到什么叫环狼饲虎——
卫生检查时他的脸盆查出烟头被罚打扫厕所一周,洗衣服时撞到别人水盆被泼个透,他看过的书出现破损被扣分,跑操时被人踩鞋子……
当然,驰远也会顺势给韩山找找不痛快。
被人踩鞋子,他便来个急停,让二监舍连环追尾集体罚抄监规什么的。
这些明里暗里使绊子的方法很低级,只能起到膈应人的作用。
而每每与吴良贵对视,在对方脸上看到那种得意又猥琐的笑,才让人烦躁。
驰远很想揍他。
不过,几天里的乌烟瘴气给龚小宝提供了不少举报素材,他简直美翻了!
周五晚上十点,驰远值夜。
六盏白炽灯明晃晃的悬挂在房顶,犯人们早已习惯亮着灯睡觉,白天的劳役耗尽了他们的精力,鼾声渐次响起。
同组值夜的犯人叫杜军,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墙打盹。
龚小宝说这是个人'贩'子,有性病,平时离远点。
驰远眼皮发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始在房间溜达。
大通铺二十人的铺位,墙上贴着序号。监舍十六人,一颗颗青皮脑袋一眼望过去像地头上陈列着一溜冬瓜。
驰远暗笑,恍然又觉得自己的人生会有这种经历,实在是魔幻。
韩山睡在一号位置,他旁边没人。最里面靠墙20号是吴良贵,旁边也没人。
这两人在监舍里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驰远走到窗边,扫了眼面壁而睡的男人。
灯光照在眉尾那道断痕上,看不出有什么伤疤的迹象。
驰远心念一动,脑海中浮现吴良贵呼龚小宝巴掌的一幕。
咳,不太好吧?
他弯腰凑近,想听听韩山有没有打呼噜。
没有。
驰远抬了抬手……嗐,不至于。
自己又不是吴良贵那种小人。况且,这么帅一张脸,谁能下得去手?
正嘀咕间,韩山忽然睁眼…㑲風…
“我去!”驰远被吓了一跳,悬着的手跟着一抖。
韩山视线凉凉的瞥过来,他随机应变,伸出食指在那处断眉上戳了戳理直气壮道:“朝左睡压迫心脏,转过来!”
说完直起身子,背着手慢慢溜达走了。
韩山:“……”
十一点左右,驰远听到房间最里面传来怪声,他疑惑的走近,就见墙边铺位的秃脑袋上布满亮晶晶的汗珠,吴良贵鼻子里发出恐惧又压抑的哀鸣,身体无意识地挣动着。
驰远勾起唇角,做噩梦呢?活该!
他看了眼已经坐着入定的杜军,悄悄靠近吴良贵,对着那颗秃脑袋吹凉风……
老小子,吓不死你!
片刻后,吴良贵“嗷”地一嗓子,惊恐的睁开眼。
驰远机会来了,伸手在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呼了一巴掌——“啪”!
声音之响亮,令满地垅的冬瓜都骚动起来。
见人还在发懵,驰远“关切”的问了一句:“呦,做噩梦了?”
“……”
吴良贵双眼放空,僵在那里发呆。
梦里坐在灯管上晃来晃去,眼睛流血又哭又笑的家人不见了,只剩一片惨白……
他长长呼出口气,伸手在枕头里摸索起来。
靠在墙边驰远眉梢微动……
里面有什么?
监狱实行5+1+1制度,周六不上工,上午政治学习后,犯人们留在教室给家人写信。
龚小宝坐在驰远对面,眼睛像是上了润滑油滴溜乱转,时刻盯着视野范围内的人有没有违规,最后,他目光锁定驰远的手。
这双手比他见过的所有手都好看,尤其握笔的时候,手背筋骨跳动,有种他形容不来的感觉。
“你写什么呢?”
驰远手不停:“练字。”
“不给家里写信吗?”
“我家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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