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滴越落越大,被风吹得四处拍打在室内。萧乙听得心中阻塞,借着起身关窗的功夫缓了下思绪。
他本就不愿杀庞太傅,如此一来,七爷的任务更是不可能完成了。
也不知为何,七爷会给他派这个任务。
落回座上,喝了几口茶,原本品着清香的茶水此刻喝起来,却有几分苦涩的尾调。
复又开口问道:“夫人方才说起,翊王是借助外力,那这外力是……?”
只见老夫人摇摇头,眉心深深拧出几道褶子:“这实际上也是我们的猜测。太子府有亲兵把守,单凭翊王手下的人断然无法做到那样,所以定是有外界势力干预,且对方武力十分高强。只可惜我们现在还未曾查出究竟是何人。”
萧乙沉吟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但觉得不好开口,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有任何想问的,都可以道来。”老夫人见他一脸欲言又止,劝道。
“是宋清琢。”萧乙这才犹豫着开口。
“哦,那个孩子啊。”老夫人只听个人名,便揣摩了个大概,“勋王只比你年长一岁,原先你二人关系最是要好,尤其是你啊,打小就把他当亲哥哥一样,总爱黏着他。不过说起来,当年先太子出事后,他便请旨去守边,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啊。”
所以宋清琢才会在看到玉佩时,一眼便认出了他?
萧乙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那他这次入狱会如何?”
纵使过往曾经他一概都不记得了,但听庞夫人者这般讲,他便联想那天晚上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此人对他的情意,似乎超出了兄弟之情。
萧乙不忍多想,只听老夫人道:“宋清琢谋害皇帝的罪名一经成立,恐怕难逃车裂之刑,勋王府上下所有人也难逃一死。”
“车裂?!”萧乙震惊。
宋清琢定是不会开口辩解,而新皇上任,也必然不会放过他。如此一来,此人必死无疑。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喃喃问道。
谁知老夫人听闻这话,眼眸中凌厉一闪而过:“宋清琢是翊王的儿子,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留下他后患无穷,穆儿休要同你父亲一般心慈手软。”
如此,萧乙便知,自己说再多也无用。
“不仅是他,就算是新皇,一样不能留。”老夫人目光灼灼看着他,继续说道,“穆儿,这西辽的江山,本就该属于你。”
……
从秀月楼出来时,天色渐晚,雨依旧下个不停,阴霾笼罩万物。
目送老夫人上了马车离开后,萧乙便寻了家酒馆,进大堂坐下。
雨天人不多,小厮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着:“哟,这位客官就您一人,想吃点什么?”
萧乙心中烦闷不已,苦涩不已,千头万绪,无处排解。
“把你们这儿最烈的酒拿上来。”他说道。
“好嘞,您等着!”
待酒水上桌,他也不用碗,直接抱起坛子将满坛的酒一饮而尽。
“今日,咱们就来讲讲昨夜在皇宫里发生的大事!”酒馆内,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说书先生,即便客源稀少,依旧讲得绘声绘色——
“昨日是咱们皇帝陛下的生辰之日,可谁知,陛下却在宴席之上死于非命。究竟是为何?据说是咱们的三皇子殿下送的熏香出了问题,直接害死了陛下!”
“三皇子?可是那位勋王殿下!”大堂内有听客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声,“你休得满口胡言,勋王殿下是众皇子中最为忠孝仁义、最有治国之才的,怎会做这种事?!”
那说书先生却是不慌不忙回他:“看官莫急,据说这三皇子今日已经对谋害陛下一事供认不讳了,明日午时将于朝阳门前被处以车裂之刑。”
萧乙听闻,不由手头一抖,将坛子摔在地上。
他匆匆忙忙起身,刚想往外跑,却被小厮一把拽住:“诶诶诶,怎么吃了酒水不给钱的!”
萧乙取出荷包,拿出钱付完,便一头扎进漫天雨雾中。
夜色中,他跑得很快,但酒劲上来,脚步反倒越来越沉。雨丝如细针落在脸上,身上,却丝毫没有缓解酒意。
头脑发涨发热,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帮得上忙。
浑身淋得通湿,可他完全顾及不了。心里闷得厉害,一想到车裂二字,就令他心生恐惧。他无法接受宋清琢就这样为了他而送命。
一路狂奔,等停下步子时,已经重新回到使臣馆。
他跑到七爷的房门前,见到里面有亮光,心中微微松下口气。扣响房门,七爷低沉的嗓音响起:“何人?”
萧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咽了咽嗓子说:“是属下。”
不久,门被打开了。沈铎寒的外衣披在肩上,见到萧乙时神色一顿,随后眉心微微蹙起:“先进来。”
室内温暖许多,桌上的油灯旁摊开一本书,若有似无的淡竹香一阵接一阵引入鼻腔内。
“任务失败了?”七爷问着。
萧乙摇摇头,又点点头。浓烈的酒劲烧得他脸颊绯红一片,他抬起湿润的眸望向七爷,开口道:“七爷,属下有一事相求。”
沈铎寒闻到萧乙身上的酒味,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移开视线,重新坐回桌旁,拿起书问道:“何事?”
萧乙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也脱口而出:“宋清琢能不能不死?”
听了这话,沈铎寒将书放下,凝眸看了过来:“你今日来找本王,就是为了这事?”
若是平时,萧乙定能听出七爷话语中的不快。但今日喝了酒,大脑早已昏涨得厉害,全凭本能在说话:“是,求七爷救救他吧。”
只见沈铎寒站了起身,走到萧乙跟前,盯住他的双眸问:“为何要救他?”
萧乙嗫嚅着唇,迟迟未开口。心中又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七爷不同意,他就强闯天牢去救人。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宋清琢死!一定不能让他死!
“属下只是觉得,这事与宋清琢无关,他不该死。”萧乙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道。
谁知这话刚说完,他就被七爷一把拉了过去。
微凉的唇吻了上来,瞬间撬开口唇,攻城略池。萧乙先是一愣,待意识到什么后,他挣扎着将人推开。
“对不起七爷,属下先行告退。”
他匆忙转身,想离开这里,想去劫大牢,总归动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一定要救下宋清琢!
然而一只有力的手掌再次钳住他的后脖颈,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沈铎寒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扛到肩上,朝着里间走去:“他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被摔到床上的瞬间,酒劲也达到了巅峰值。这段时间以来的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萧乙红了眼,拼命地从床上爬起来,却屡屡被沈铎寒压在床上。
酒意燃尽了最后一份理智,萧乙无可奈何,直接朝沈铎寒出手,却被分分钟化解,双手都被钳住,扣到头顶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萧乙,你为了一个宋清琢,竟这样对待本王?”沈铎寒的声音又低又哑,暗藏一份薄怒和不知名的情绪在其中。
他低头咬上那张嫣红的唇,狠狠厮磨,直至血腥味溢满口腔。
萧乙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沈铎寒这才松开口,却听他开口央求:“七爷,求您救下宋清琢。”
垂眸看去,少年那双眼眸中已然噙着泪水。
“若本王说不呢。”沈铎寒一手扣住萧乙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扯下他透湿的衣裳。
身上顿时一凉,萧乙知道七爷要做什么,再次剧烈挣扎起来:“那就请七爷放我出去。”
他要亲自去救。
然而七爷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埋首到他耳边道:“你乖一点,本王或许会想办法留他一个全尸。”
留他一个……全尸……
身下忽然一凉,萧乙屈辱地闭上眼。一滴泪悄然滑落,无声地洇入枕巾。
是他无能为力,是他无可奈何,是他无倚无靠。
他忽然想起,那夜宋清琢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
——我可以放弃现有的一切,陪你归隐山林。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
当时只道是戏言,此刻看来,却句句发自肺腑。
一阵猛烈的刺痛袭来,随后是狂风暴雨的入侵。
原本钳制住手腕的力道消失,萧乙死死攥住身下的床褥,颤声开口:“还望七爷垂怜。”
这场无声的折磨,不知尽头在何处。
第56章
幽闭无光的阴森监牢内, 一小队皇军有序踏入,走向其中押解最为严实的一间。
沉重的门锁落地,推开门, 为首那位皇军嗓音冰冷而机械:“庶人宋清琢,谋害先皇罪名成立, 于今日午时行车裂之刑,时辰将至, 即刻押至朝阳门刑场。”
牢房内,端坐着一位面容极为英俊的男子。纵使身处此般境地, 身着褴褛囚服, 却依旧凛如秋霜, 丰神如玉。
他缓缓睁开双眼, 一瞬间眸中万缕柔丝辗转。
方才小憩片刻, 竟再次梦回许久之前, 那些无比珍贵又难得喜悦的时光。
彼时, 他是翊王幼子, 自幼便接受最为严苛的管教,无论是文课还是武学, 不得有半点马虎。可即便他是同龄皇子中最优秀的,他也无法让父王得到皇爷爷的半分侧目。
皇爷爷的注意力, 都给了太子和他的独子。
那日宫宴上, 他第一次见到宋言穆。那个小小的人儿,生得冰晶粉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人见人夸。分明只相差一岁,他宋清琢被叫出来耍技献宝, 而那宋言穆,却能被皇爷爷抱在怀里哄着, 看他献宝。
同为皇族,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命。他心有不甘,开始蓄意接近那个小人儿。
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吃过一丁半点儿人间疾苦,最开始总是被他整得哇哇大哭,却从不告状。每次哭哭啼啼一番过后,又眼泪汪汪黏上来,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跟屁虫。
“清琢哥哥不要不理我。”这是小跟屁虫最常说的话。
即便是再冷硬的心都会被小可怜软化,更何况他宋清琢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性子冷,又孤傲,事事要争第一,没什么朋友,只有那小跟屁虫会每日关心他,成天“清琢哥哥”前,“清琢哥哥”后的。
渐渐的,他便将那小人儿放在心上,当亲弟弟一般悉心呵护着。
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已经无迹可寻了。他向来较同龄人成熟几分,只记得某日午夜梦醒,身下一片濡湿,再忆起梦中场景,已是一切都回不去。
如此,他只能将那份心思埋藏在心底。他期盼着等那小人儿长大之时,将一切相告。
他自是年少,以为什么都看得透彻,要什么皇权富贵、至尊权利,哪比得上心上人来得重要。
直至那日,太子府一夜被诛满门,世人皆道是翊王所为。他难以置信,他歇斯底里向父王讨个说法,却被杖责三十,关入暗室自省。
那时他才意识到,什么都是假的。他一无所有,连保护心上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恨自己的无能,便请旨戍守边疆,磨练出一身本事。他恨自己的无为,便费尽心思调查那夜动手的是何人。他恨自己的无用,他就拼尽全力去争那皇位,他要成为万人之上,他要为他的穆儿报仇!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押上!”
“是!”
耳边传来几个士兵之间的话语声,宋清琢回过神来,眸中恢复一片冷肃。
他站起身来,任凭皇军将他扣上,一步步踏向死亡。
他不畏惧死亡,甚至在那段无比黑暗的痛不欲生的时光当中,他一度觉得活着比死痛苦多了。
如今,能看到穆儿还活着,已经是最大的慰藉,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无法长长久久地陪伴他了吧。
监牢通往外界的那条通道似乎格外漆黑,格外漫长。宋清琢脚踝间扣着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走到尽头,坐上囚车,押至刑场,铁索套上四肢和脖颈。
喧嚣的人声统统成了背景音,日光迎面,宋清琢忽然松了口气,闭上眼。
几日前的那个午后,也如这般阳光明媚吧。
那时他穿过假山花圃,绕过水榭长廊,轻手轻脚踏进那间宁静的屋室内。
心跳扑通,扑通,越跳越快,如擂鼓敲打耳膜。空气中有安神的熏香,也有淡淡血腥味,他贪婪地嗅着,再一步步靠近床榻上的人。
那是他朝思暮想,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儿。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只能得了空就来看几眼,守上片刻,生怕眼睛一闭,一切又都像从前那些梦境一般,睁眼时就消失不见了。
他一步步靠近,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跟前,那俊秀无双的脸庞清晰出现在视野内,他才放心。
是他的穆儿,真的是他的穆儿。
他小心翼翼蹲下身,再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床榻上的人还在昏迷中,眉心微微拧着,纵是闭上双眸,面容依旧精致得不似凡人。
他轻轻吻上那双好看的眉,一路向下,吻上眼眸,鼻尖,再到嘴唇。
他贪婪不已,又克制万分,最终浅尝辄止。那抹甘甜,足够留香许久。
“午时已到,行刑——”
我的穆儿,愿你余生,长乐久安。
*
使臣馆内。
一只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到某间屋室的窗台上,用红喙细细梳理羽毛。床榻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惊得它一声啼鸣,拍拍羽翼又飞走了。
床褥倏而滑落,露出那少年身上斑驳的痕迹。似是被鸟鸣扰梦,他缓缓睁开眼,恍惚间想起什么,猛地起身,随后又重重跌落床褥之间。
被折腾了一夜,身上烧得滚烫,从里到外都极度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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