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都不如真金白银更有道理。当这君臣相得的气氛在物质的刺激中走向顶峰, 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也就在悄无声息中确立了。林貌紧随至尊左右,亲眼见识了台上那种山呼万岁的气势,真正是震动莫名, 心情难以言喻。
先贤谆谆教诲, 要从群众中来, 到群众中去, 但只有你亲自体验了亿万人齐心协力的举止,才能明白这一句话的深意。当你与群众的心站在一起,当千万人同时为你欢呼,那种沛莫能御而纵横捭阖的力量,便不能不让人沉醉其中;你既在万众之中,又在万众之上,驾驭着情绪的浪潮中流击水,天下尽在掌握——这样指点江山,独立绝巅的滋味,当真是既叫人痴迷,又叫人恐惧。
当然,这种体验也是因人而异的。对于林貌之类的愣头青,大概是恐惧远远大于痴迷,即使没有什么怯场的毛病,要在千万人瞩目下举止自如,也是莫大的难事;不过,对于天生有社交恐怖分子潜质的李二陛下来说,这大概就是轻车熟路,甚至欣然享受其中了吧?
与顶级的政治生物相比,他还是太嫩啦。
不过,林貌这几日仔细观察,反复揣摩,仍然有了不一般的见解;在他看来,皇帝之所以频频亮相,不惜纡尊降贵的亲近寻常理念中上不得台面的布衣黔首,除了增进威望之外,恐怕还有权位上难以言说的微妙心思——显而易见,现代世界在武力上已经拥有了无可比拟的优势,随时拥有翻盘清算的余地,已经不是任何的谋划可以逆转,算是当下最为严重,也最不可回避的现实
——当然,组织是有过保证,签过白纸黑字的协议;但要一个卓绝的人物将身家性命纯粹寄托在别人的道德标准上,那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硬实力上翻盘是绝无可能了,指望什么阴谋也纯粹是笑话。在这种尴尬局促的形势下,皇帝现在能拿出手的措施,基本上也就只有现在这一招了。
概言之,诉诸群众。
在现代世界的伟力之前,什么精兵良将都是假的,大概还抵不住高射炮打一个火药基数,所以兵权财权,统统不能算数。但是,只要皇帝还拥有号召群众的威望,只要他还能走出皇宫,振臂一呼,那届时千人和、万人应,黎民百姓山呼万岁之时,外人纵有千万手段,又能如何?
现代世界再厉害,难道还能违背大唐人民的意愿,将一己之见强加给他们么?
违背华夏人民的意愿,就是违背组织的初心;甚而言之,以外界势力强行干预中土政治进程,触及文明中对殖民主义最惨痛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大雷,比核武器的威力还要可怕的杀招。别说真正付诸实施,就是一不小心碰上一碰,都足够将李先生乃至一切经手人等炸得粉身碎骨形神俱灭,飞上九霄云外去看烟花。
这样凌厉可怕的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才足以将一切异样制衡得动弹不得。
虽然这大概率只是杞人忧天,但皇帝眼光之老辣独到,仍然可见一斑。能从现代公布的那一点文件中敏锐窥探到组织真正的要害,不容触碰的逆鳞,委实当得起李先生称许的那句“顶级政治家”,或曰“千古一帝”——提纲挈领,直击要害,这才是人家的本事!
当然,李先生估计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出声提点林貌,却绝没有干预的意思。杞人忧天与否,姑且不论;皇帝愿意与黎民百姓保持一致,那总是莫大的好事。就算大唐皇室煽动百姓,那也总要真金白银撒下去,才能把人叫得起来——无论如何讲,愿意真金白银发下去的皇帝,总不会太糟嘛。
大唐的百姓高兴,大唐的皇帝放心,组织上浑然无所谓,这就叫各方满意,政治平衡,晓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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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作威作福,仅仅授予恩惠,还不能确立威严,必须要雷霆手段,展示暴力机器的威力。皇帝对此也早有预备。在出发巡视之前,他就命魏征会同大理寺严办,理了一个治水工程中欺上瞒下、行迹恶劣的官员名单,预备车驾到洛阳后一次性勾决,挂他几十颗人头给洛阳亲友们开个大眼,也算用殷红的血给此次大张旗鼓的行迹沾沾喜气。
朝廷严办官员,当然与林貌无关。皇帝召见御史及大理寺卿,他都避而不见,保持默契;但要处理另一些事务时,皇帝却不能不征求大手子的意见了——如今大兴土木,沿途开山凿河,要占用大量的土地;寻常百姓的土地可以高价赎买,世家大族的庄园可以用强力压服;但还有一类土地——由南北朝天下分崩以来,被鬼神淫祀、山精野怪霸占为寺庙产业的土地,可就没有这么好收回了!
要论先来后到,诸位野神各个都是圈地数百年的大地主,凭什么要给你区区二十年不到的朝廷让步?山野寺庙建成之时,皇帝的祖宗都还在吃奶,长幼有序懂不懂得啊?
荒谬绝伦到这个地步,那显然是没法子谈了。皇帝把林貌找了过来:
“举凡罪大恶极,手上沾有血债的,朕都行文龙虎山与楼道观,命他们派法师会剿了。”至尊向林长史交底:“至于其余的胁从,也是莫大的麻烦。这一类角色未必有什么太大的罪过,但在本地扎根数百年,树大根深,也不能让他们盘踞在黄河周遭。朕的意思,还是驱逐出去为好。”
他停了一停:
“不过,这样的事情,是否要知会娲皇宫一声?”
显然,娲皇宫使者的强悍伟力,给皇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考虑到娲皇宫手握招妖幡,有统领天下一切妖物的权柄,如今朝廷办理妖界的事务,似乎也该尊重一二。
林貌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
“我倒以为不必,第一,娲皇宫绝不会在乎这样的小事。她们就算经管妖界,操心的也该是相柳、九头鸟之类的大妖怪。第二,陛下本来就有资格过问这样的事情,不必考虑任何人的意见……毕竟,陛下才是天子嘛!”
天子者,天之嫡长子也。按正统封建伦理而论,皇帝是嫡子,中原是大宗,其余外藩小国顶多算个上天的庶子小宗,天然有服膺嫡系的义务;至于山村妖鬼,那干脆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连宗谱都不能入的下九流野种而已。
嫡庶尊卑分明,不容逾越;身为大宗嫡子,就是将小宗藩王统统发卖,也是理所应当,无话可说,更何况处置几个野种?
“当然,将自家的鬼神驱逐得太远,还是有点伤触人心。要是下面议论起来,说陛下摒弃子民于天涯海角,也很难驳斥。”林貌积极踊跃,又为皇帝出谋划策:“以我的浅薄见解,最好还是送他们去高句丽,汉四郡。等朝廷料理完辽东的事务,再让他们在此处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这些鬼神纵无杀人越货的大错,也有骄奢淫逸的小过,在半岛呆他十几年吃一吃萝卜酱菜,对清醒神志大有裨益。关中黄河的水土还是太养人、太安逸了,养得鬼神们骄恣肆意,不知体恤百姓;总得让半岛的大酱汤、臭鱼干、五花八门小料区熏上一熏,才能知道陛下的恩泽天高地厚,将来实心办事,不至于忘本嘛!
皇帝瞥了他一眼,还是点一点头:
“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
在位鬼神们安排了高句丽十年游后,皇帝倒在榻上,揉一揉眉心,扔过来一份奏折:
“还有这一份题本,你也先看看吧。”
第139章 后世谈(四)
“这就是你要给咱看的东西?”
猴哥大剌剌坐在石凳上, 面前鲜果齐备,繁花围绕,长桌四面还摆着自酿的葡萄美酒, 碧盈盈亮汪汪香气扑鼻, 是花果山猴子们精心预备的顶级货色。显然, 挣脱五行山后齐天大圣无忧无虑而无拘无束,已经在提前享受他美好而永无止境的退休生活了。
林貌小心靠在石凳另一侧,双腿并拢, 正襟危坐;听到大圣垂询,也只低低答应了一声,面上颇有尴尬之色。
猴哥倒不在乎大手子的反应。他咂了咂嘴, 捡起林貌送来的帛书,翻了一翻, 然后皱起眉来:
“什么玩意儿……”
显然, 虽说大唐朝廷尽力考虑了齐天大圣的特殊情况,请朝中饱学鸿儒以秦、汉的小篆摹写通报情况的公文,但遣词造句之间,还是与千余年前的文章大有差别,文气也不甚连通;所谓诘屈聱牙, 难以辨识,无怪乎大圣连连摇头, 神色怪异。
虽然难于理解,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原来,督修淮河水道的官吏奉命开掘支流, 工程修到桐柏一带, 忽而遭遇暴雨, 损失惨重;上面派人收拾残局, 却又在梦中见一形若猿猴、青躯白首的古神,奋臂咆哮,震怒难当,喝令修整淮河水道的民夫统统退出百里开外,否则必将奋九江之水,令湘淮百姓尽为鱼鳖云云。
当然,“奋九江之水”估计只是夸张。但能随意呼风唤雨的神祇,委实也不好应付。不过,大圣也只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咱老孙的水性还是差了一筹,未必能料理清楚水下的妖怪。”他很坦率的说:“以咱的见解,你还是找精熟水性的神将,更为稳妥。无论是南赡部洲小张太子,还是真武大帝坐下龟、蛇二将,都是极好的人选。再不然,咱给你写一个条子,你到西蜀灌江口去寻杨二郎,一定是千妥万妥,再无差池了。”
建议也给了,办法也教了,人情也送了;情分上实在无可挑剔。但林貌仍旧期期艾艾,吞吐着回话:
“上报的官吏查了典籍,说桐柏山,桐柏山原是禹王镇压妖邪的所在,那个兴风作浪的神祇,应该就是被压在山下的上古妖物……”
大圣喔了一声,也不甚放在心上:“这又如何?大禹不会管这样的小事,你收拾了便罢了。”
林貌不得不挑明事实了。他鼓足勇气开口:“实际上,被压在山下的,应当是水猿无支奇……”
“无支奇又能如何——”
大圣毕竟是大圣,即使在花果山潇洒散淡养得警惕性大失,在瞥一眼林貌那怪异之至的表情后,依旧迅速反应了过来:
“无支奇怎么了?你要说什么,不妨说清楚!”
林貌尴尬之至,却又不敢在火眼金睛面前撒谎,只能咬牙交代:
“据说——据说水猿无支祁,与大圣颇有渊源……”
猴哥愣了一愣,而后勃然大怒:
“这就是你们上门递消息的缘由?以为老子和那什么无支祁有瓜葛,所以先要来探探口风!奶奶的,咱老孙生平还没有受过这样大的侮辱——老子好歹算个天生圣人,和牛魔王、赤睛大鹏一类相提并论,也就罢了;而今莫名其妙,竟还和一只水猴子扯上瓜葛了!
休说什么‘瓜葛’,老子就是过河撒一泡尿,叫山间的野猴子吃了,也能养出十几只通灵变幻的水猴子来。像这样的野种,也配与老子沾边!真是胡说八道,莫名其妙!”
林貌苦着脸听大圣发火,又不由缩了缩脖子。当然,猴哥怒极失态,言辞上也颇有不讲究的地方;水猿无支奇能蒙大禹亲手弹压,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水猴子;而齐天大圣与水猿无支奇有瓜葛的传闻,也绝非来自大手子的臆想——说难听些,就大手子那点三脚猫神话学的水平,就是有心造谣,也造不出这么有深度有来历的谣言呐!
这些论断,本来可都是西游学者的精微叙述,抽丝剥茧,旁征博引,从文献探微出的隐秘联系。那种精细深入的分析,逻辑严密的归纳,不能不令大手子心服口服,所以才会信以为真,送一份公文来稍作试探。
当然啦,无论推理多么精细,似乎都与现实有不小的差距。现在看来,估计学者们连篇累牍的脑洞,实在也不大靠谱。
大概是花果山的风水颐养身心,猴哥在水帘洞潇洒自在几个月,渐渐也磨平了往日的急躁脾气。他开口发泄几句,也就不再多生气,随口又问道:
“怎么,你们要料理水中的妖怪?”
“这是既定的议程。”林貌小心道:“南北朝乱了几百年,各处淫祀邪祭,都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了,不能不收拾一二。现在借着治水的机会,正好在沿途清一清。以陛下的意思,除罪大恶极的要枭首示众以外,其余荒郊野外的小鬼神,可以流放到高句丽、新罗、东瀛,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大圣忽的抬起头来,望了林貌一眼。
猴哥与林貌已经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大概晓得大手子那种温良恭俭让的外表下是怎样不可言说的野心,更明确的知道他当年雄心勃勃、意兴勃发,曾为大唐皇帝描绘过何等宏伟壮阔、乃至近于画饼的虚妄蓝图——猴哥对人类的历史见识不多,但以他仅有的经验看,哪怕大手子的计划只落地一半,那纵使秦皇汉武,恐怕也要瞠目其后,自愧不如了。
正因为如此,猴王才一眼看穿了对方的把戏——大手子越是作出这样小心谨慎、弱声弱气、胆战心惊的样子,那弄不好背后越是要搞个大的。他脑子里来回转了一轮,忽然开口:
“你们终于要对东瀛下手了?”
“怎么能说下手呢?”林貌赶紧细声细气的反驳,神色羞赧谨慎,仿佛难以承担这样的重话:“隋炀帝时,东瀛皇室就曾派过使节来,向上国请教百行百业的知识,称为‘遣隋使’。而今陛下主动派人登岛,指点他们的朝政、纠正他们的过失,传授上国的经验,这是莫大的恩泽啊!”
中古时代中原上国是整个东亚乃至亚洲大陆无可争议的文明灯塔,数百年来人类治理能力的巅峰。这样的伟大灯塔、政治模范,愿意主动向蕞尔小邦分享治国理政的经验,怎么不是一种恩典呢?
就算往少了说,也算省了一笔遣唐使的路费嘛!
不过,猴哥只是人世的经验不算太多,又不是天真愚蠢。他面无表情,只是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林貌硬顶片刻,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好吧。红拂——红拂姑娘与她师兄虬髯客,已经悄悄登上了东瀛岛……”
猴哥抬一抬眉:“只有他们两个?”
“陛下还允诺提供远程火力支持。”林貌小声道:“还有,他们也在后勤处挂了号,可以紧急联络……”
皇帝陛下怎么会这么自如的想到“远程火力支持”?显而易见,这又是某人暗戳戳的高见。
“两个人便够了?”
“红拂的计划,是打算潜入岛中,秘密控制东瀛的什么‘天皇’、‘公卿’,或施迷药,或施鸩毒,先把中枢大权掌握在手中。”林貌道:“等到站稳脚跟,再请唐军潜入,把握局面……这也算是很稳当的办法,能够减少动荡,对东瀛的百姓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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