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眯了眯眼,而后微微嘘气。
在这短暂的犹豫之中,现代与古代的差距便真正体现出来了。林先生的聪慧与决断当然都不如困在狸花猫中的那一位,但在经历了某些特殊的历史之后,他却本能的察觉到了某些古人难以意识的东西。
“……先生很敏锐。”他平静道:“不错,永远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当然是很讨巧的选择。但从本世界已知的历史来看,这种选择却未必有多么明智。”
“——毕竟,在仅仅两百年以前,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都还真心实意的相信着现在绝对无法接受的某些理念,譬如皇帝应该永远存在,譬如女人应该裹小脚,譬如男人都应该框框磕头——他们对这些理念的信仰,同样是坚定、真诚、不可怀疑的。如果彼时的神明也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办事,那么,一切试图变革的力量都会被驱逐、消灭,不会有生存的空间。由大多数的三观所衍生的善意与爱,必会将这个文明固定为活僵尸。”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林貌低声复述名言。
“准确来说,是少数人会掌握着相对的真理。”老李温和的纠正他:“不存在永恒而绝对的道德,试图以自己的价值观永远约束后来人,或许是人类最大的傲慢。”
“依仗外力索取利益而规避害处,在本质上就是彼此矛盾的举措。有鉴于此,新的天人之誓做出了决绝的判断,不再试图摇摆于神人之间,执着那点神明的利益,而是断然选择了最为激进的道路。”
“’仰仗人力而非神力‘——基于这个理念,重新拟定的誓言斩断了人神的所有联系,凡间从此与一切神秘诀别。神明的故事转为逸闻与传说,而相关组织的职责亦随之变化,他们负责守护、清理、编造解释,维持整个无神世界的稳定,但是囿于契约的存在,却绝不能直接承认神秘——视角总是相互的,承认神秘也等于被神秘承认,会极大增加神明干涉的风险。”
“……当然,就像我说的一样,这些都只是假设与虚构。”老李屈指敲击桌子,以最后的轻描淡写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密辛:“我们谈论的与现实毫无关系,林先生应该清楚这一点。”
林貌:……
他默然片刻,干巴巴开口:
“那么,这位虚构组织的公职人员,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么多呢?”
“因为这个虚拟的组织很好奇。”李先生道:“诚然,这个组织遵守的原则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人类在无神的世界顺利壮大,创造出了难以想象的繁荣。但真理并非永恒,时殊世异,人心亦随局势变化,组织的成员有时也忍不住会生出疑虑——当初那样决绝、果断,丝毫不留余地的诀别,真的是正确的吗?有没有其他的,稍微调和一点的道路可以选择呢?或许稍微利用神力,也是可行的吧?”
说到此处,他抬头望了一望墙壁,雪白墙面上屏幕闪烁,还在循环播放着抗旱救灾的紧要新闻。
“——譬如,组织的成员非常清楚雨神的祭祀方式,但在契约的限制下,即使面临空前的旱灾,他们也决不能召唤神力、缓解灾情。因为条文约束而坐视人民的利益遭受巨大损失,这又是合乎道德的吗?”
“当然,即使疑虑再多,要想仓促修改完整运行数十年之久、早已深入人心的天人之誓,那也极其艰难。组织不能拿民族的前途做赌注,因此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亲眼看一看另一种可能,另一条道路,另一个世界人神关系演变的记录——这种实验的结论比什么都珍贵,值得倾注巨大的精力。”
林貌张口结舌,言语不得,办公室中霎时一片寂静。
·
这一番话惊世骇俗,用意则实在诡谲莫测。不但猫猫陛下一时懵逼,就连林阿宅都缓缓眨眼,仿佛在艰难着思索用意。
“……所以。”他喃喃道:“只是观察实验而已么?”
“请不要误会。组织依然会保护穿越者一切权益——”
林貌打断了他: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实验,那总得有实验经费吧?”
老李:?
“林先生是说?”
“我想,就算要观察’另一种可能‘,想看的也是人类自立自强,壮盛强健,而非妖魔怎么花式吃人吧?!”林貌有理有节的力争:“这样的大事,难道是孤身一人可以做到的吗?您是不知道,我——那位虚拟的穿越者,在另一个世界是多么艰难!每天一睁眼,考虑的就是大唐九州万方,亿兆百姓,这样大的压力,要是还没有外力支援,哪里还混得下去!”
老李:…………
真正统御大唐九州万方、亿兆百姓的狸花猫陛下:…………
显然,在寻根究底,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地位之后,自觉暂时不可代替的大手子渐渐有了莫大的底气,乃至于壮起胆子,都敢与工作人员争论高低了。
离开了他林貌,这实验还能运转吗?强撑罢了!
既然是强撑,凭什么不要点好的?
老李沉默少许:“因为有契约的限制,是不能对另一个世界展开公开支援的。但组织开设有金融业务,那位虚拟的穿越者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借取贷款,只不过需要抵押物,并且遵循出镜的金融管制条例。”
出境金融管制条例?林貌当然不懂金融,但试问,哪个奸佞又敢将我大唐划到境外?
他放下心来:
“可以抵押什么?”
“常见的是黄金、珠宝,体积小,价值高。”李先生shu lian:“当然,珍稀矿物也是可以的,来者不拒。”
背包里的狸花猫迅速抬爪,在林貌背上疯狂勾画,连连用尾巴拍打示意。
林阿宅换算了几秒,得出数字:
“十二吨黄金的话……可以抵押多少?”
“五十个亿左右,但需要全部验货。”
“全部验货?——这不行!”感受到猫猫拍打的力度变重,林貌立刻改口:“如果全部验货,国库就空了!大唐两京十道,无数州府,可是在我——穿越者的肩上担着!稍有不慎,恐怕大小臣工只能上街讨饭了……所以真没有什么优惠吗?”
“我们可以提供低廉的利息。”李先生柔声道:“除此以外,其实高质量的艺术品也是可以委托拍卖,抵押贷款的——当然,艺术品的价值必须足够的高,能够得到充分的认可才好。毕竟受规则所限,有些故事是很难圆好的。”
他的话委婉而又含蓄,但基本已经点到了关窍。林貌心领神会,刹那间灵机一动:
“高质量的艺术品不是问题!”他脱口道:“每天一幅阎立本的画,再搭配欧阳询与虞世南的字,怎么样?”
李先生猝不及防,忽的张大了嘴。
你搁这儿搞批发呢?
说实话,他们的探查固然细密详尽,但囿于时间所限,还没有完全摸清林貌的底细,可如今看来——如今看来,这小子在“那边”的身份,怕是高得离谱啊……
眼见李先生半天不语,林貌唯恐份量不够,赶紧加码:
“其实,每周再加一份太宗皇帝的飞白体,那也是可以的——”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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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
所以会有合作、观察、贸易,但不会有直接的介入——在实验结论没有出来之前,新的天人之誓便不可破除。现代会故意无视穿越的存在,最多提供力所能及的、虚构下的帮助而已。
第43章 网购
当林貌迫不及待, 失言说出了这惊人的供应标准之后,李先生终于表现出了整场谈话中难得一见的失态。他足足沉默了十秒钟,才委婉开口, 提醒林貌艺术品市场的容量是相当有限的, 这种印刷机一样的供应, 只会摧毁整个定价逻辑。
此外,艺术品重质不重量,如果有超高品质、极强历史意义的顶级作品, 那么其一件的分量,便可以抵得上寻常千万件有余,足以让一切收藏者心甘情愿的掏空腰包。
——譬如兰亭集序, 又或者兰亭集序,最好还是兰亭集序。
在这样强烈的暗示前, 林貌依旧顾左右而言他。他毕竟还有几分理智, 到底还不敢越过陛下做这个主;再说,兰亭集序这样足以扭转乾坤的绝对大招,怎么随随便便就许出去呢?
以正常历史论,现在传国玉玺可还在突厥的那位萧皇后手上呢,难道将来也给典当了不成?
眼见大手子实在不接茬, 李先生亦只能遗憾放弃。他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叠新的文件,在桌上依次展开:
“这是依据报告作出的诊断意见, 充分考虑了林先生的实际。”他缓声道:“大部分开列的治疗办法都只需要口服或者涂抹药物,连注射的针剂都很少使用。不过,会诊的专家认为, 其中某位青年女性的报告需要慎重考虑——她可能有明显的血管畸形, 应该多加疗养。”
李先生递过来一张白纸, 上面赫然写着长孙皇后的化名。
狸花猫奋不顾身, 爬到林貌肩头俯视报告。他当然看不懂诊断意见上一连串的专业术语,但连蒙带猜,大致明白了专家的判断——血管畸形、饮食结构不良,外加缺少运动,三种因素共同压迫神经,制造了连绵不断的风疾。
他拍打林貌的肩膀,催促钦差开口解释。
林貌谨慎道:
“可是,在古代——我是说,在虚拟的另一个世界里,恐怕没有疗养的技术条件,相关设施也不齐备。
“请不必担心。”李先生彬彬有礼的补充了关键:“远程的医疗指导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技术,可以为治疗流程提供有力的后勤支援——当然,涉及健康的事情总是很敏感的,并非一个公职人员可以妄言。为了长远的合作起见,即使是虚拟的组织,也总希望能与另一个世界达成全面的互信。”
这句话极为委婉,但用意却很明显——即使大手子真的在另一个世界位高权重、一呼百应,眼下毕竟也没有明确的授权;哪里就能随便敲定大事呢?如医疗、金融等敏感至极的事务,还是要有地位适当的人出面作保,才能稳妥无虞。
……再说了,就以林先生那宅在家中躺平摆烂的做派,若真要说他是什么异世界的显贵吧,那似乎就太超出于正常人的理解范围了。
另一个世界的皇帝这么不挑的吗?
含蓄提醒之后,李先生特意留下了厚厚的上百页文件,内容纷繁复杂、无所不包,以《友好互助协议》的名义,总揽了两个世界一切关键领域交流往来的准则,并严格划定了双方交往的义务与责任,基本囊括了正常关系中所能预见的种种。
当然,因为天人之誓的缘故,这一份协议并不能视为是组织机构之间具有法律效力的约束,而仅仅只能依赖于双方领头人物个人信誉的保证。
有鉴于此,协议最后的签字内容相当之豪华,豪华到林貌仅仅瞥上一眼,便发自内心的倒吸一口凉气,合上文件,不再细看。
“如果需要讨论协议内容,可以随时再联系我。”李先生笑容可掬:“这是我的名片,在有必要的时候出示这张名片,应该能解决不少问题。”
轻描淡写的交代完这重大之极的保证,他双手将名片递与林貌,而后向一人一猫点头道别,缓步退出了办公室。
·
骤然被灌输了这么劲爆的猛料,林貌颇有些精神恍惚;他拎着整整一袋文件,浑浑噩噩的回家,开门,进屋躺下,连鞋都没来得及脱。还是猫猫陛下特别留意,才帮他关上了院门。
待到四仰八叉的林貌从胸口吐出一口叹息,似乎稍稍恢复了一点理智,静候在侧的狸花猫终于幽幽开口:
“那位李先生真是眼光毒辣,心机深沉,断不可小觑……只是言辞之中,未免还有避重就轻的地方。”
他停了一停:
“虽说固国不以山川之险,但两界之间的贸易往来,着眼的应该是矿产、作物、资源吧?为什么会特别留意于其余的细物呢?”
毕竟在现代磨砺了这么久,陛下的眼光也不同寻常了——黄金、珠宝、古玩、字画,这些重要吗?说重要倒也重要,但与真正的国之重器,种种不可再生的资源相比,未免还是差了一筹。在双方彼此接触的紧要关口,不提关键问题而只提浮夸潦草的金银玩物,难免有言不及义的嫌疑
林貌揉捏额头,觉得脑门子都在嗡嗡的响。
“——那是自然的啦。”他有气无力的说:“李先生不是说过了吗?双方连共识都还没有建立嘛,怎么能贸然提敏感问题?事出从权,当然是先在这些边角料上达成互信,之后的事情才好慢慢谈嘛。”
西汉时匈奴的冒顿可汗就知道,金银、古玩、珍物,即使贵重如兰亭集序,也不是不可以谈的;但只有土地人口地理资源等等要害,是朝廷绝对的逆鳞,触之必杀人。
陛下默然片刻,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还是有些不满:
“即使事出从权,也不能太离谱了——什么’阎立本每日作一幅画‘?阎卿是朝廷的大臣、君主的宾客,不是召之即来的画工,这样的话传出去,岂不是伤触大臣的颜面,侮及朝廷的声名?就算名利至重,又何必如此!”
真把大唐朝廷的臣子当作名画印刷机了是吧?还每日一幅——怎么不去抢呢?
林貌在沙发上默默听完,悄悄的翻了个白眼,只是不敢让猫猫看见。
什么“伤触大臣颜面”?——要知道,皇帝自己也曾反复传召阎立本现场作画,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气得后来升任宰相的阎相公念念不忘,死前都特意叮嘱儿子,家族中再不许修习画术,从此断绝了这神妙之至的技艺;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再谈什么大臣颜面与否,未免就稍显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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