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听话听声,真正让皇帝不太高兴的,多半林钦差口不择言,伤到了朝廷的声名。
——毕竟吧,就算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但什么“朝廷臣工都得上街讨饭”,还是太过分了一些。更不用说为了抵押贷款还要出卖陛下的飞白体手迹,简直是有辱斯文之至。
但林貌丝毫没有悔意,反而理直气壮,公然忤逆圣意,实为狂悖之至:
“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他狡辩道:“有钱才有体面,没有钱财,当然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在下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千秋大计,才不得已做这样难堪的事情!为天下计,为后世计,一时含羞忍辱,哭穷卖惨,不也是常事吗?”
猫猫更觉不满了,他皱眉道:
“’无所不用其极‘?大唐就是再艰难,总没有难到这个份上。朕治国数年,难道还把朝廷上下给治成了穷鬼不成?”
这句话掷地有声,同时底气十足——大唐当然不敢与现代的富饶强盛相比,但朝廷毕竟聚敛了全天下的财富;这样无边无涯无可计算的金银财宝聚拢起来,难道连在现代体体面面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非要展露出那样近乎于贪婪的迫切姿态吗?
在此正当而强有力的言论之前,林貌却忽的沉默了。
他从沙发上爬起,抬头凝视猫猫陛下,终于叹气:
“……圣上真是这么想的吗?”
“算了,在下才疏学浅,言不及义,恐怕很难也向陛下解释这金钱上的差距。”不等猫猫陛下答话,林貌长长吐气,从提回家的厚厚文件中抽出了一张:“……不如我们看一看实际情况再说吧。”
这就是背靠专业组织的好处了。李先生为他们提供的协议中包罗万象,甚至囊括了一份量身定制的工业链转移计划——据说是以过往的工业化历史为蓝本修订,更符合华夏文明体质的生产力跃进思路;规划合理,逻辑严密,产业链总类极为丰富,并且尽力做到了价格上的优惠。
当然,这优惠后的价格……
林貌打开笔记本,噼里啪啦输入了文件上预备的网址——信息化时代就是好,搞工业链转移都不用亲自下厂考察,可以上网尽情挑选,俨然有一种电子时代购物的美。
他点开页面,将电脑推给了猫猫陛下。
“这是什么?”
陛下先是不解,而后骤然瞪大了眼睛——网页中的工业门类是以销量来排列顺序,而作为机器制造业绝对的支柱,名列前茅的自然是冶铁与煤炭采集产业,譬如被网站重点推荐的一条炼钢生产线,每日出钢在五十吨以上,而且品质上乘。
仅仅一日所产的钢铁,便足够大唐上下半年所需了!真要有这样的产量,恐怕征伐突厥的军队都能尽数装备铁甲!
狸花猫陛下神情专注,甚至都暂时忘记了刚才与大手子的争论:
“这个也可以买到?”他略微有些不可思议,但仍然难耐兴奋:“不如先看看底细!”
——再决定买不买嘛。
林貌移动鼠标,点开了标题。
页面非常详尽,尽力以通俗的语言、视频、动画罗列出了绝大多数的技术指标,并特意标红了价格:
【九千万元】。
喔对了,它还贴心的标出了实时兑换的黄金数量,准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仅仅只是一眼的功夫,皇帝陛下脸上那毛茸茸抑制不住的笑容便彻底僵住了——仅以黄金换算,这笔开销简直可以把突厥打个对穿还有余呀!
天可怜见,虽然到现代已有一月之久,但毕竟饮食出行吃喝玩乐都有大手子全权负责,世家公子出身的皇帝陛下安居度日,还真的从没有考虑过大唐与现代价格换算的问题。而今这惨烈对比迎面而来,几乎像是当脸一个耳光,扇得陛下猝不及防,心态都有些崩溃了:
“怎么这么——”
——这么贵?!
林貌悠悠叹了口气:
“陛下可能不知道行情,这其实已经是很良心、很便宜的价格啦……”
的确很便宜了。某个虚拟的组织已经尽量在为对面的世界考虑,挑选的设备都是长久淘汰下来、至今尚可使用的的二手货色,耗资还不到整体价格的十分之一;真正占成本大头的,是详情页中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培训项目、基建项目、检修项目,一整套从零开始,可以复制、升级、自行扩张的工业流程。
工业文明能在一年内创造出超越农业时代数千年积累的生产力,自然也要消耗掉农业时代难以想象的财富剩余。仅仅是一点起步的投资,就足够榨干农业国家全部的骨髓精血。
当然,这种投资的回报同样难以想象——工业化不止是技术与设备,而更接近于某种点石成金的思考模式;移植整套生产线的关键,还不在于那点破烂的二手冶铁机器,在掌握了充分的经验与知识之后,工业的升级会举一反三、逐步扩展,引发类似裂变的效应。
——简单来说,在类似思考模式的推动下,即使是以纯粹土法的小高炉炼钢,产量也效率也将大大提高,前景不可限量。
这么看起来,这玩意儿也不算贵了吧——
——才怪嘞!
陛下是真觉得心里在滴血了。这笔开支外加日后的培训费用,已经相当于每年赋税的三分之一。以他省吃俭用拼命攒下的那点国库老本,最多不过同时开展七八个类似的项目,库房里就得跑耗子了!
奶奶的,别说黄金白银要被典当一空,怕不是连皇后公主的首饰都保不住啊!
他咬一咬牙:“再看看第二个项目!”
民以食为天,第二个项目是大型的良种培育与筛查计划,因为农业技术更加成熟,所以成本低廉,只要区区两千万块,便可以全包。
狸花猫陛下:…………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
“……无论怎么来说,一天作一幅画也太过了;就让阎卿一两个月画一幅吧,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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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陛下曾经与臣子泛舟太液池,欣赏春色,现场传召阎立本作画。而阎立本匍匐在池边手挥丹青,紧张得满头大汗,很不高兴,所以回去后反复告诫儿子,不许他再学画了。
所以,阎先生固然画技精妙绝伦,但真未必有多喜欢作画。他后来官拜宰相,有人说他“驰誉丹青“,都让他大为不满,郁郁不平。
……不过嘛,有时候为了国家大计,也无可如何呢——毕竟,连陛下搞不好都得卖字补贴国库嘛。
ps:这里写的价格真的已经是良心价了。你要找一个发达国家跨国企业办同样的事情,那就等着人家在价格后想添几个零就添几个零吧……
现在还不涉及自然资源等更加敏感的合作,暂时局限于字画、文玩等相对“安全”的领域。
第44章 抵押
在以光的速度转变了自己的态度后, 猫猫陛下再也没有立场理直气壮的指责大手子那丧心病狂的抠门了——以而今大唐所需的投资而论,他们现在有的那点存货当真是凄凉可怜,聊胜于无, 的确也是穷得荡气回肠。
在这样可怕的资金缺口面前, 还能讲什么体面呢?
一分钱也能难死圣天子。皇帝陛下只能保持沉默, 向林貌索要了一份协议的副本,打算回朝继续斟酌。
“朕与几位相公商量商量。”他思忖着开口:“看还能怎么搞钱——怎么协调内容……”
·
皇帝陛下到底是怎么与宰相们搞钱——协调内容的,林貌尚不得而知。但返回大唐的第二日下午, 宫中就以皇后的名义发出了懿旨,要求清点一切行宫别院及闲置库房中存放的字画、古籍、书册,积年的首饰、古玩、贡物, 声称是要“克勤克俭,共赴时艰”, 不能兴此奢靡之风云云。
朝廷的确是要谋算着征伐突厥, 但再怎么也没有沦落到要让皇后猛砍宫中开支的地步,而且连字画古籍首饰都一律封存,其用力之猛决心之深刻,不像是有意节俭,倒简直有些像长安城里走投无路, 要靠妻女典当过日子的败家子。
……好吧这联想确实太大不敬了,所以并没有言官敢多说什么。
到了第三日, 皇帝将林钦差召入郊外的别馆,命人宣读了一份政事堂签押的手谕,以林貌为从三品尚书长史、为尚书令之副, 主掌一切往来礼宾、互市译语之事。
这“尚书长史”的官职纯属生造, 地位上也别扭之至。众所周知, 为避讳起见, 自玄武门小小变故、当今圣上飞龙在天之后,昔日居藩时所任之尚书令、天策上将等官位,便都悬而不设,视为无有;即使信重如当今宰相房玄龄,担任的职务也不过是尚书左仆射,名义上仅仅是代行部分尚书令的职权而已。
既然尚书令已无,那圣旨所谓的“尚书令之副”便纯粹是虚谈,根本无“副”可有;以此旨意论之,这新设的尚书长史不但位高权重,地位牢靠,甚至可以蔑视通常的上下秩序,而不需要对任何的机构负责,纵使政事堂诸位宰相,也无权弹压这骤然被拔擢到高位的林长史。
一个无法制约、无需负责,跳出三界之外的高官——这合理吗?这太不合理了好吧!大唐开国十余年,还没有这样火箭般蹿升的例子呢!
林长史心知肚明,知道这样超出常理的升迁,纯粹是为了给予他代表大唐谈判的授权,在两界对接中保持地位的均等——当然,真要以从三品的地位搞谈判对接,那规格未免高得吓人;但以此签署大部分协议,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恭敬行礼,双手捧过旨意,接受了这份任命。
旨意一旦生效,这位新任命的林长史便将立刻接手两界往来的事务。侍奉在侧的房相公立刻上前,奉上了两份极厚的文件。
“林卿。”皇帝缓声道:“朕与相公们商议的意思,是暂时可以同意协议中有关文物及艺术品的内容。”
这并不出乎意料。李先生送来的协议纷繁复杂,由金融军事至自然资源无所不包,详密充分之极。但其中最为安全的,无疑还是清高出尘、不染实务的文艺领域。这并非皇帝与重臣们的猜忌疑心,而纯粹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林貌翻动文件,果然在末尾页看到了龙飞凤舞的签名——大唐皇帝李世民,宰相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同样以个人的声誉担保,保证两界在艺术品交流上的往来畅通无阻、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
喔对了,据说仅剩的那一位魏相公已闭门告病数日,所以才不在这份名单上。
附录在协议之后的,是数十页誊写的清单,将宫中所搜罗到的一切字画文物分门别类,罗列整齐,洋洋洒洒足有数万余字。看来昨日皇后下令清点库房,成果已经初见眉目了。
眼见林貌翻动目录,皇帝悠悠叹了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煌煌上国走到要典当字画文物换取贷款的地步,还是颇为刺心。
“大唐宫廷十几年的家底,大概便都在这里了。”圣上缓缓出声:“开国不久,积蓄实在无多,只能劳烦林卿善为利用,莫要辜负。”
说什么“积蓄无多”,那委实也太过谦虚了。因为印刷与造纸技术不够发达,宫中的藏品数量上或者稍有不如;但因为躲过了唐末以后历代战火的侵袭,其库存藏之丰富优质,则足够让后世一切的博物馆瞠目结舌,神魂颠倒。
譬如吧,林貌展开目录的第一页,抬头便是顾恺之的三幅真迹,而后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手抄之《道德经》,以及卫夫人、钟繇的法帖。真正是群星璀璨,光华夺目,其质量最低也是国宝起步。仅仅拎出几个作品的名字,便足以炫人耳目,制造出地震一样的效果。
即使早已见过世面,但这样匪夷所思的珍藏之前,林钦差亦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仔仔细细将目录翻看数遍,心情仍旧难以平静,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全都要——全都要交出去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帝陛下也有些怅惘:“朕笼统算了一笔账,将这些收藏全数压上,顶个七八年的开销,应当还不成问题。只是宫中所有,大概也仅限于此了。真要再扩张财源,恐怕就只能行非常之举。”
什么“非常之举”?皇宫中能搜罗到的宝贝已经穷尽,天下所剩的珍物多半都是在宗室勋戚及关中河北的世家手中。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也就罢了,真要被逼到府库耗竭而又剁手不止的境地,那便实在是顾不得体面了。
至于如何“非常”嘛……要知道,军功卓著的开国皇帝总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后世的朱重八已经雄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大概是早就有了心理预估,即使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言,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亦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倒是大手子微微打了个哆嗦,充分体会到了圣上不可改变的决心。
虽然话实在是不太好听,但只要至尊决心已定,事情反而好办得多了。林长史想了又想,终于将自己思索已久的关窍小心道出:
“这些文物当然珍贵之至,但具体能抵押多少,可能要慢慢的谈。”
皇帝陛下道:“朕看过了协议中定价的细则,大体还是公平合理,并无异议。”
文物领域水深千尺,即使以陛下的敏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了如指掌。他的“并无异议”,与其说是称许定价规则的公平合理,倒不如说是对协议整体表示信任——以圣上与诸位相公彻夜研究的结论来看,提供协议的那个虚拟组织还真是在最大限度内表达了善意;各种层面上都是在真心实意想推动两界的往来贸易,绝非竭泽而渔的算计。
既然并非算计,又何必要在文物定价的小小条款上动什么手脚?有鉴于此,皇帝自然不会疑虑什么。
林貌叹了口气,只能为并不了解实情的古人稍作讲解:
“关键不在于定价,而在于速度。陛下,文物行业是慢工出细活,尤其是这些——这些史无前例的东西,真要一个一个估完价格,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工业投资急如星火,哪里拖得了这么久呢?”
文物鉴定强烈依赖着已有的市场经验,而绝没有现成的规则。寻常而言,宋及以后的文物存世量巨大,交易成熟,是很容易快速估价的;隋唐及魏晋南北朝以前的珍物数量太少,基本就算是现有定价逻辑下不大不小的盲区了。而如果要定的还是陆探微顾恺之张僧繇王羲之王献之等等只有在史书中才能惊鸿一瞥的国宝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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