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师傅雕工了得,最善识玉,不知殿下可否借腰间宝玉一用,给我们师傅品鉴品鉴?”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吹气坏笑,不知道又在计谋着什么。
“我就算拒绝你也会自己拿的。”经过这些天相处,我自认对于这人的某些行事风格还是有些了解。
“看来我在殿下心中已经由登徒子变为不问自取的小偷了。”他靠在我的肩上,温热的呼吸隔着布料依然滚烫。
我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望向那双眼,顺手将腰间的玉质平安扣解下。
他避开我的视线,只是继续向对面那人提问:“您的答案是什么?”
那雕工师傅接过我递来的平安扣,裹在密不透风的黑袍之下,我只能看见他那微漏的指尖上布满斑驳的疤痕,像是烈火之下烤皱的树皮。
他只接过平安扣几秒,都不知道有没有仔细看过,便火速又塞回了我的手中。
“怎么样?留下来吧,我们家待遇挺好的。”侯笑寒颇有话里藏话的意思,我扭头再次看他,这次他却不避开我探寻的目光,直直与我对视。
他今日穿了一身红衣,头发没有像以往一样整齐地盘起,更是随性潇洒,望向我的眼睛深处流动着闲散温柔的笑意。
“我答应你。”那玉雕师傅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想来是声带受损,再也不能复原。
我还想再问他些事情,那玉雕师傅只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太过复杂,我一时忘了言语,他行了个礼,裹着黑袍便急匆匆离去。
我只得怔住,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指尖碰到刚系上的平安扣,玉质温凉,纹路蜿蜒,置于阳光之下,有时能看清是朱雀,有时又变身为飞龙或白虎。此玉说是出自太行山上仙人之手,若眼前之人是刻玉之人,何以委顿于这副凡人躯体。
侯笑寒的手指缠绕着我的发带,时松时紧,我不满地回头,他只好松手。
“殿下可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我,不妨有话直说。”
“很有自知之明,先问问你这位玉雕师傅的底细。”我本打算再直截了当些,却看见他眼神黯淡许多,仿佛我的所作所为真的印证了他的所猜所想,他会因为这个而真实地难过吗?
“我……”
“我想顺路过来……”
此刻我的表情一定非常不好看,侯笑寒伸手捏着我的脸颊,我一时心虚,没敢再反抗,只好任由他揉搓。
“我与殿下开个玩笑。”他不怀好意地越贴越近,“殿下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为殿下完成。”
他的嘴唇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一寸寸抚摸过我的皮肤,我下意识捉紧腰间的平安扣,好让自己清醒。
“能为殿下所用,是我之荣幸。”他依然在笑,笑眼弯成一道圆润却黯然的弧度。
我伸手抚上他的眉眼,要他放弃这虚伪的笑容。
他的笑容霎时消失,只剩下平静的一张脸。
我缓缓开口:“侯笑寒,你听好了,我是帝王的孩子,而你是侯家的儿子,我们能活到现在,一定不是只靠天真的幻想。不管你我有意无意,我们两人的相处必然会伴随着算计,伴随着利用。”
“你不信什么君臣齐心的话术,我也不信,最亲密也会有被背叛的可能,最忠诚也有被离间的可能,最默契也有被舍弃的可能。”
说到这时,我的内心终于彻底平静。
“所以彼此都坦荡一些,既然你我皆在此局,只要能保住我与哥哥的性命,你所期望的事情,我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侯笑寒不笑的时候,周身都泛着冷意,如雪如霜,比隐匿在雨中的皇陵还要森寒。
但他最终还是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揽我入怀,埋首在我颈间之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疲惫,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灵魂已然开始苍老。
他埋首在我发间,明明一副寻求安慰的姿态,却又像在安抚我,一会说着“你放心”,一会又说“对不起”,倒是比醉鬼还醉。
最终他放开了我,眼中眸色深深,唯有我的倒影映在瞳仁,竟比黑夜中的渔火还要明亮。
他开口,声音好像冰面一点点碎裂,撕开一切藏匿的温顺与平静。
“阿珏,那些人待你一点都不好,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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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论文和报告会让我精神崩溃
第16章 琵琶
至始至终,直到离开侯家书房,我也没能再问出更多的关于那个神秘人的消息。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却再也没有遇到那个玉雕师傅,只是我坐于院中之时,常有窥探的目光如影随形,那个人并不主动与我靠近交谈,却也没有任何其他作为。
我只能等,等他愿意与我心平气和坐下对谈的那一天。
兄长离开那日正逢冬至,天空灰蒙一片,还未有曦光显露,远山淡影,还有轻雪未停,疏疏落于我的伞上。长安城中却已开始喧闹,有白烟冉冉升起,茶肆酒楼早已开张,小摊小贩支好了摊,等待远行之人的回归。
我与兄长一同坐在街口的馄饨摊,这里若是平常,常常坐满了早起上朝的官员,不过今日休沐,不必早朝,所有人都欢欢喜喜地回了家等待团聚,街口的馄饨摊反而冷清了下来。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各个饱满馅足,一碗热汤下肚能暖一整天。
我们两人却是无话可说,待到汤碗见底,远行的时间也已到来。
随行的部队骑马而来,石龙王朝的朱红旗帜在风中摇摆,烈烈如炎,不知有多少是皇后安排的人?又有多少是侯家的人。
兄长纵身上马,回首时眉眼已浸润在风雪中。
“保重。”我朝哥哥喊,这是今生我与他第一次遥远地分离。
他只是从袍中抽出他珍爱的宝剑,过河剑的剑光一如明亮的雪光,映出他郁气尽散的面容。
“别怕,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望着那群人的背影消散在风雪中,雪越来越大,掩盖去时的马蹄足迹,白茫茫一片中,人迹已绝,鸟迹也无,长安仿佛一座空城,只有苍茫的大雪落下天罗地网,冰凉残忍。
我裹紧身上的衣裘,呼出的白汽迷蒙了我面前的视线,有人在一片白雾中缓缓而来,黑衣材质上绣着银丝白鹤,绣工精妙,白鹤仿佛要纷飞于我眼前,就是不知道冷不冷。
“小殿下,我来接你入宫。”侯笑寒骑在马上,他不下马,只是朝我伸出手。
“你只有一匹马。”我瞪着他。
“来得匆忙,再说殿下又不是第一次与我同乘。”他继续狡辩,固执地不肯将手收回。
“现在时辰还早,街上行人不多,殿下可要快些。”他于马上笑得开怀,只提醒我今日宫中的宴会断不可缺席。
本想抛开他自己先回府,但一想先前还求他帮着照顾兄长,一时又有些愧疚,只能伸手硬着头皮再坐于他马上。
“殿下又长高了。”侯笑寒双手持着缰绳,不安分地将头搭在我的肩上,我本就害怕骑马,他这样一动我有些过惊,只能死死抓着他的左手,座下的马儿却温顺安稳,一点也没有要把我俩掀下马的意思。
“别怕,别怕。”侯笑寒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我的后背,“逐光很听话的,他认得你,所以不要担心。”
街道两旁的风景是那样熟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这是最辉煌的都城,也是最华丽的牢笼。
我十五岁的人生都系于长安一城,为了梦中期许的一切,无数人远道而来,在见到这座心中的城市之时无一不发出惊叹,可是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如他们心中所想,有人星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而我只是这座城市数不胜数的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姐姐的离去,见证了兄长的远行,一个个亲近之人离我远去,唯有我还在这座城中守候风雪。
冬日的阳光是那样软弱无力,只是例行公事一样地出现,带不来一丝暖意。昨夜的积雪与晨间的雪一同侵袭街道,天空萎靡不振,街角的水沟浮着冻僵的尸体。
“晦气。”朱门大户下的仆人出来扫雪,大声辱骂这些人没点公德心,要死别死在他们家门口。
“这是第几个啦!”他大声叫嚷,“数不清,数不清。”
侯笑寒冷着脸,策马带我远远行过。
我望向那几具残破的尸体,冻得僵硬,人还保留着生前凄凉的惨状,饿得瘦骨嶙峋,一双脚上满是冻破与久行崩裂的伤口,血已凝固,远远看去以为是地下幽幽的鬼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侯笑寒的声音如雨后雨,雨落于屋檐,又自屋檐下一滴一滴坠在我心间。
“三皇子被派去治理河东之患,也不知到底治了些什么,多少流民熬不过冬天,跑来关中跑来长安。”他的神情没有同情,没有愤懑,只是在陈述一些事实。
“流民都被挡在城外了,这些人竟然打算从排水渠进来。冻死,也是可惜。”
“走投无路,人便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收回目光,只觉得所有人都飘摇在易碎的冰面之上。
“不是有施粥的铺子吗?冬日天寒,城中应该也有仁义之士施以援手。”
“小殿下,仅靠一些施舍,是没有办法拯救千千万万人的。”
“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殿下问我?”侯笑寒替我裹紧身上衣裘,手指冰凉,比霜雪还冷上几分。
“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话语是那样沉重,可是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漫不经心,不是夫子们的枯燥说教,不是所谓君子们的伪善表演,天地之间唯有他的陈述,飘散在我耳边:
“坐在那个位子上,无能便是最大的原罪。”
深红的宫墙在雪色之下更显突兀,冬至的宫宴避无可避,我辗转反侧,最终还是要回到这座久违的宫殿来。
午时的宴会索然无味,再美味的佳肴摆在眼前都食之无味,我想起今早那几具冻僵的尸体,藏匿在凄风苦雨之下的哀嚎又有多少,可是管弦丝竹正盛,宫尚角羽谱出的皆是盛世之音,那一声声哭嚎仿佛只是风雪的哀叹,是我在盛宴之时的一场幻听。
许久不见的丽妃盛装出席,可惜三皇子远调与八公主远嫁,实在让这位昔日盛宠在身的女子落寞了不少,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她的疲惫与惨淡。玲珑美玉金步摇,确实是人间好颜色,只是花无久艳之时,帝王对她的喜爱也快要到走到尽头,现在的一切更像是回光返照之时徒劳的挽留。
“这一杯,臣妾敬陛下,陛下英明神武,庇佑我朝繁荣昌盛。三皇子此番也算是做出些成就,前些日子来信还说只等快快回长安与父皇复命。”丽妃笑得谄媚,明明殿中暖气熏人,我却觉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不必,让他再待久些,彻底办好了才行。”坐于主桌上的帝王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施舍给她,他只是扫视了一眼眼前布好的菜品。
“将这道桂花鱼翅端去四皇子那桌吧,我记得他们夫妻俩爱吃。”
一边的随侍得令,连忙端着盘子送至四哥四嫂那一桌上,我于座下刻意一瞥,清晰地看见皇后僵硬的笑脸,那笑容仿佛冻在了她的脸上,皇帝的第一道菜肴,本应赐予皇后或是太子,帝王此番,不知又在做着什么打算。
我忽然觉得一切又是那么有趣,四哥不爱吃鱼,嫌沾鱼腥,四嫂却甚是喜欢,每次去四王府书房之时,她总爱招呼我留下用上一碗再走,四哥只得无奈地坐于一旁,要我俩换了筷才可夹别的菜。
宴席之上的歌舞过于无趣,昏昏入睡之时,有一女子抱着琵琶缓缓踏步,容颜如俏丽如芙蕖,笑意明媚,更为吸引人的是那一双手。手指如飞鸟穿行于琴弦,初时细细如泉涌低语倾诉,随着她的舞步愈发急促,一时间仿佛置身于春时的雨季,万物沐浴在一场富有生命力的春雨之中,甚是畅快,此刻好像真的逃开了萧瑟的冬天,终于盼来春暖花开的时刻。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之时,那女子面带喜悦,绯红一片,与她身上的红衣极为相衬,或许许多艺伎一生便只等这一天。可惜的是皇帝并没有要收下这位美人的意思,甚至连赏赐的意思也没有。丽妃原本还在大声夸耀,渐渐也尴尬地没了声响,她拙劣的讨好付之东流,再也难以挽回座上之人的宠与爱。
那红衣女子抱着琵琶缓缓离去,我身旁的十一皇子却是一脸贪婪的痴迷,目光随着那女子的身影远去,要不是皇帝还没走,只怕他先一步离席追了过去。
我收回探视的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到嘴边之时却有人伸手制止,不知为何本在前座的人会来到此处,耳边又是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殿下,烈酒伤身。”
第17章 红叶
宴席已到尾声,我在与不在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侯笑寒执意也要跟来,我们只好在这后山闲逛起来。
明明已是深冬,后山行宫却是一片温暖,九曲回廊曲曲折折,还有几支白莲久久不谢,我凑近了看,只觉得莲生于冬,错了季节的花朵呈现着妖诡之相,终究不是好兆头。
湖中之水引自骊山温泉,寒冬也不结冰,湖水极为宽阔,一时也看不见边际,泛起白雾,一时间萦纡环绕,叫人看不真切。我坐于檐下,望见山上竟然还有簌簌红叶落下,更是惊奇。
侯笑寒不知在何时摘了一片红叶,放在我手中赠我把玩,我只赏玩了一会便觉得无趣,枫叶的脉络太过清晰,仿佛早已注定。
我将那枚红叶送入流水,思忖着水流的尽头又在何方。
侯笑寒没有说话,只是与我并肩立于檐下,在这季节错落的行宫花园中,一切的错落都变成了正常的时序,仿佛一切都理应如此,就这样,外面的风雪无法侵扰,在此刻我竟然感到荒谬的安宁。
他一直都能猜透我的心中所想,却在我们目光交接的瞬间他刻意地扭开了头,于是我的眼中只能看见他不肯与我对视的侧脸。
“小殿下想知道红叶会飘向何处吗?”他问。
“想啊,会去何处。”我说。
“这里是活水,会一直流出宫外。”他又露出那种追怀着什么的神情,仿佛已经随着那片红叶体验了一段曲折的飘流。
“以前有宫女想出宫,或是想给宫外的人寄去些什么,便投入这行宫的湖水,水流会将他们送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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