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请公公带路,在府上待久了,都快忘了宫里的道路怎么走。”
第21章 中秋
雨幕中,整座宫殿愁容满面。
雨水沿着宫瓦亮晶晶地滑落,坠落在我脚边,发出唯有我能听见的巨大轰鸣。檐下站着一排神色各异的侍卫,眉宇间都透露着深深的不安,那些空洞木然的眼睛比鬼魂还可怕。我只好撑着伞,与兄长快步走过这段好像一生都走不完的宫道。风悄悄吹起我的衣摆,轻盈地盘旋成一段圆润却黯淡的弧,竟然让我生出此刻就要解脱的错觉。
白色的幽魂盘踞在潮湿绵密的雨中,痴痴地露出狰狞的笑容。今日中秋,城中却不见一丝一毫的节日氛围。肃杀的雨滴密密麻麻,汇成股股交错的细流,如蛛网错杂,仿佛破碎的镜面,映照出最狰狞的鬼面。
深红的宫殿矗立在尽头,这座宫殿曾经如此华美,承载着最多的欢乐与笑声,如今看来却是偌大又寂寞。
“陈珏,你来迟了。”主座之上的太子沉沉出声,我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年轻的躯壳背负着苍老的灵魂,他已与我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奉皇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的疲惫,一层层金身剥落,露出里面虚空的黑暗。
太子并没有苛责我们的迟来,或早或晚,都已经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我与兄长一同落座,才发现除了远在金陵的父皇与四哥,还有即将要来赴宴的三皇子,今日的中秋家宴,竟然来者如此齐全。
丽妃看着倒没有被折磨得太过凄惨,或许只是看起来,我向来佩服奉皇后的手段,她有千百种方式让人生不如死。虽是三皇子的亲生之母,可是她,也没有办法成为能与三皇子谈判的筹码。
“今日中秋,孤敬各位一杯。”太子举杯,座下却无一人回应。
他似是预感到了这样的反应,把盏至唇边,一饮而尽。太子有着一双与奉皇后相似的凤眼,眼尾悠长,不笑时像一把蓄势待发的长剑,只可惜这双眼睛只能看见眼前的棋盘,把自己局限在无止休的弟兄斗争之间,再也看不清他身上还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同路一场,临行之前,孤也送各位一程的体面。”
“太子殿下真是慷慨善良,只怕第二日,全天下都要知道三皇子不忠不义,不救亲生之母,屠杀皇亲国戚,为夺皇位不择手段的事情吧。”丽妃满脸悲戚,声音却带着久积的愤懑。
“你们这些人,太知道怎样用名声去害人。”她的眼神烁烁,一瞬间又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如此浓烈张扬,确实值得昔年帝王专宠。
“丽妃此言甚是好笑,三皇子与突厥密谋,已是叛国,何来名声可言?”奉皇后把玩着手中酒杯,却是看也不看丽妃一眼。
“那也是你们逼迫他的!”丽妃掀翻面前的桌子,瓜果菜肴倒了一地,酒杯里的酒水洒落在地毯,灼烧出淡淡的黑痕。
“若不是你们步步紧逼,若不是你们不肯放过他。”她大声尖叫,声嘶力竭,怒斥众人,只是想要维护那个必然不会选择她的孩子。
“他何必要走上这样的道路?”
我只感到悲哀,丽妃,你在深宫二十年,你怎么也这样天真。
天下悠悠之口是堵不住的,天底下的名声也是最要紧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三皇子,背负着叛国与杀戮罪名的三皇子,自然没有办法能使国家长存安稳,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样一个帝王,是如何遵循着血腥之路上位,既然今日是他,或许明日就可以是你我。
太子的眼神一片晦暗,看不出是悲是喜,万千兵马,今日便要剑指长安,整座行宫的地板似乎都在震颤。
一声沉重的闷响,那是大门打开的声音,没有任何挣扎,如此顺从,我能想到三皇子的军队是如何长驱直入,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与突厥的步伐。
行宫里的侍从作鸟雀散,纷纷逃难,无人在意太子的声嘶力竭,座上之人不过是具虚张声势的傀儡。
“与其在异族之人脚下偷生,倒不如一杯毒酒了却残命。”太子端起酒杯,没有犹豫一饮而尽,奉皇后站在一旁,那张波澜不惊的假面层层撕裂,终于趋于崩溃,终于撕心裂肺。
数十年苦心孤诣,到头来尽数输去。
为数不多的忠仆依旧围绕在这对母子身边,唯一的出口早已落了锁,怕是不见血,便无人能出得了这大门。
奉皇后甚至不敢再看倒在一边的太子的尸体,只是固执地抽出长剑,妄想让谁来为她懦弱的儿子陪葬。
剑光泠泠,直指座下的丽妃,丽妃只是冷笑,这一刻她不在乎是生是死,她只想痛快蔑视眼前的敌人。奉皇后形容凌乱,明明身处高位,却手抖得连一把剑都快握不住。
我望向这对缠斗了大半生的宿敌,忽然觉着谁生谁死谁胜谁负都已不再重要,长剑所指的尽头,或许只是一片虚无。
我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脚上如有千钧之重,太子的血从他的尸身一路漫延,漫过台阶,一路吞噬到我的脚边。
鲜血淋漓,黏稠着糊满我的眼。
真是痛苦又决绝的死法。
懦弱的虚伪的长兄,其实数十年如一日地过着他的安稳日子,并没有像他的母亲一样满手鲜血。只可惜作为奉家最大的受益者,无能亦是他的原罪。
纵有扶摇之心,也难力挽狂澜。
饮下这最烈最毒的鸠酒,竟然是他此生最后也是最真心实意的英勇。
太子,你倒是解脱了,此后不必再做皇后的傀儡。
我抬头,看向那两位仍在对峙的女子,不由暗叹:可惜身为皇后的母亲却永远无法解脱。
奉皇后执剑刺入丽妃的肩膀,丽妃只是笑,鲜血染红了纱衣,她仍不肯倒下,固执地与她一生的敌人对视。
“我也没有输,我给所有的皇子都下了毒,你们永远都不会拥有自己的子嗣。”奉皇后笑得残忍,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抓住丽妃的脸便要她将里面的药丸吃下去,指甲太过用力,丽妃的脸上满是被她抓出的血痕,大殿之上回荡着皇后癫狂的笑声:
“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让你日日夜夜尝尽世间至痛!”
兄长想要上前阻止,最后的几个侍卫却围了上来,刀锋出鞘,我们没有武器,赤手空拳胜算无多。
奉皇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她凌乱的头发,连看也没有再看我们一眼,却是杀意已决,一道白光自我眼前划过,我掀案挡过,桌上菜肴尽数倾倒,上好的白瓷四分五裂,那人依旧不依不饶,追着我便砍了过来,我勉力躲闪,终于捡起一块碎片,那人的长刀将要落下,我也将瓷片迅速投掷,狠狠刺入他脖颈之间,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我脸上,我却没有了任何恐惧,躲过他手中的刀便扔给另一边的兄长。
有人破门而入,正是那跟随着我们的黑衣人,她与兄长一同配合,将剩下的几个侍卫尽数杀掉,一地狼藉,鲜血淋漓,地狱或许便是这副光景。
我望着那具被我杀掉的侍卫尸体,这是死在我手上的第一个人,我会永远记住这难以置信的眼神。
四嫂受了伤,肩上被砍了一刀,幸好九公主懂些医理,撤了裙边为她包扎。黑衣人看向我们,沙哑道:“想活命,跟我走。”
奉皇后抱着太子的尸体,脸上并无任何表情,长剑被她扔在一边,满地鲜血,将这对母子囚禁其中。丽妃倒在一边,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我只身走了过去,捡起那掉在地上的瓷品,里面的药丸还剩下几颗,我将瓷片收入袖中,又背起倒地的丽妃,兄长他们正在门口等我,我不能再拖沓。
“陈珏。”座上之人忽然开了口,我回头,只能看见一张苍老的脸。
“你的命运也一样,一样无法改变。”
我却不想再去看她一眼,快步走至门边,一声闷响一如银瓶碎地,长剑刺穿胸口,无需拖泥带水,倒是死得决绝。
我没有回头,终于大步跨出了这座行宫。
第22章 流水
“这船最多只能坐六个人。”来接应的洛芙大声喊着,不肯让人再上,尤其是乌恩奇。
这家伙肚子上挨了一刀,依然气势不减:“不让我上,我就告诉所有人你们是从这里离开的!”
“那看来,只能让你在这里闭嘴了。”黑衣人将刀抽出,抵在乌恩奇脖颈之间。
“侯笑寒便是这样教你的?”乌恩奇却是无所谓地笑笑,“我怎么样,他都不敢有什么怨言,我要是死了,他怕是得唯你是问。”
他甚至还扭头看了我几眼:“殿下康复得挺快,有幸见您杀人的英姿,看来十四皇子并非是那柔弱的公主殿下。”
“让回纥二王子先上船吧,毕竟是我们尊贵的客人。”我不想理会他的挑衅,微微弯腰,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乌恩奇也不推辞,大步上船,回头有意无意地提醒:“各位还是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到底有没有资格上这艘船。”
洛芙却是生气了:“坐六个人也是坐,七个八个也不是不行,大不了一起淹死在这湖里。”
九公主本来扶着四嫂,闻言便要离开,兄长却是将她们都推回了船上,我将昏倒的丽妃也扔给他抱着,他不解地看向我:“怎么要带她?难道拿她还能威胁三皇子?”
“总会有用上她的那一天。”我踩上船时,船身又沉了大半,黑衣人站在岸边,目光忧虑地望着我,我却是伸手,示意她也上船。
“你们一定能离开这里。”我微微一笑:“也不必什么都听那个人的。”她抬眼看我,我握住她的手,就在这一拉一送之间迅速换了位,我跳回岸上,船已经随着水流微微飘摇,所有人回头看我,满是惊异,兄长甚至还想跳过来,却被黑衣人伸手拦住。
整座行宫都在震颤,大军将至,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已经没有时间再给我们挣扎,无声之中我已替所有人做好了选择,袖中捡来的毒药是此刻唯一的依靠,我目送着小船越行越远,乌恩奇那个家伙,那个捉摸不定家伙,却是探出头来,隔着湖水朝我大喊:“你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我就答应帮你做任何事情。”
我不回答,只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远。
湖岸满是通红的枫叶,一树一树倒像是火焰燃烧,不知是枫叶更红,还是流淌的鲜血更艳。我只能回头,无心再看这湖上枫景,只因在这行宫中,还有我必须面对的抉择。
我沿着台阶层级而上,终究又回到了这座血染的宫殿面前,奉皇后抱着长剑蹲坐门口,对我的到来,她似乎意外又不意外。
她似乎心情大好,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血迹漫延,渗入白玉石砖,丝丝缕缕,像是满带血丝的眼球,狰狞地注视着我们。
我坐在她身边,眺望远处重重楼台,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向此处奔来,刀戟之声越来越近,惊天动地。
“你倒是像你母亲。”
“看着不争不抢波澜不惊,实际上骨头比谁都硬。”她扭头朝我笑,笑意森然:“当年抓着她怎么审,都不肯透漏侯妃的一星半点,贬为最卑贱的奴隶,居然有朝一日还能爬到龙床上来,生下你们这对孽种。”
我却笑了,笑个不停,她的评价真是不错。
“我还不能死……”奉皇后捂着胸口,鲜血已经浸透华美的长裙,她抓住了我的手,声音发抖却是算计不停:“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记得,是三皇子杀了我们,是三皇子借刀杀人,杀了所有人。”鲜血止不住地从她喉间涌出,奉皇后将长剑交到我手上:“都活不了,那就再给这人最后一击,世家会帮忙把三皇子屠杀手足的消息传遍全国。”
“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我要让他师出无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至死也依旧高昂着头颅,抬头迎接落日余晖,搅弄风云者就此落幕,而我眼中只有那悬在嘴边的血迹,蜿蜒流淌,不知今日之她是否便是明日之我。
秋风起,宫门开,火光冲天之处有人走来,一排排士兵弯弓搭箭,蓄势待发。人群中我一眼便能看见站在对面的他,许久不见,想对他笑,却又发现我们隔着一条长阶的距离。
我将皇后给我刀剑扔下,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落日在山峦间挣扎,似乎它也眷恋着今日的尘世,秋风又起,我才发现肩膀如此疼,或许是刚才打斗时受了伤,可是这疼痛的反应如此迟钝,疼得我在此刻快要支撑不住,疼得让我发现原来我也不是无欲无求,原来我也并不高尚,原来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会退缩,想着要是在船上的人是我就好了。
三皇子势在必得,可我看着他与父皇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只觉得他们都一样愚钝。
那道熟悉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我,我却无法与他对视,只能缓缓下跪:“臣弟愿为皇兄分忧,太子与皇后,便是臣为陛下献上的中秋之礼。”
如奉皇后与太子所预想,全国上下很快便流传起三皇子屠杀手足的消息,只不过比这个说法更为精彩更广为流传的,却是十四皇子为了向三皇子投诚,隐忍蛰伏,于中秋夜毒杀所有皇亲国戚的消息。
一盆冷水将我浇醒,我被关在牢中,快要不知日月年岁,只能冷眼望向眼前的华服贵人。
“小十四,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三皇子最近修炼得不错,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写在脸上,学去了那些老狐狸们皮笑肉不笑。
“你替我挡下这骂名,我自是感激,但是何以这些人中,十三和九公主不见也就罢了,何以侯佳宁、回纥的王子以及我的母妃,都这么恰巧地不见了呢?””
他的声音狠戾,对我却一点威胁都没有,我望着那唯一的通风口,一道白光射入牢里,空气中微尘飞舞,倒是极美。
“皇兄也说要感激,感激我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那不如您通缉这些人,看能不能再抓回来与我好好核实,到底是谁要杀谁。”
“你威胁我。”三皇子似是被我激怒,“你就是知道这样,我反而不敢明着去抓他们。”
“毕竟他们都已经死在十四殿下之手了啊。”
“可是等他们逃到南边,逃到父皇那里,又换一套说辞,死而复生的人来为你作证,三皇子不仅屠杀手足还嫁祸他人,不是我做的就都变成我做的了,这样你们又有借口又有罪名施加给我了。”
他将马鞭狠狠甩在墙上,伸手掐住我的脖颈:“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觉得我通敌,是我毁了我们王朝,可是你们又好到哪里去?我有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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