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眉,只觉得他在哄我:“真的?”
他扭头朝着我笑,笑得清寂。
“那有很多人成功过吗?”
“应该吧,你看这湖水那么宽那么广,一刻不停地流动着,总有一天能流出宫外,与外面的河海相连。”他又掏出一枚红叶,用衣袖细细擦拭干净,再次放在我的手中。
“小殿下,这是我最后一片红叶。”
我想起在书房打发时光时看过的传奇话本,其中有一故事,说的便是宫女与书生因红叶而结缘,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偏生就是那个人捡到了那枚写满心事的红叶,偏偏又凑出一段命中注定的佳话传奇。
我接过最后一枚红叶,没有再送入流水,也没有要提笔写诗,只是感叹他说的事情也和话本里的故事一样传奇。
“若是有机会,倒是想试试,看这湖水是否真能送我离开这座宫殿。”
“小殿下,谨言慎行啊。”侯笑寒侧身看向走廊尽头,天色渐晚,阳光无法照亮的拐角处,不知又藏匿着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侯笑寒挡在我面前,但我并不想被他所控,与那人直接对视:“一些玩笑话,王子殿下可不要当真。”
我又顿了顿,故意拖长了嗓子要他一字一句都听清楚:“王子殿下乃我朝座上贵宾,切莫再生事端,以免影响两国邦交。”
乌恩奇冷哼一声,定在原地,整个人仿佛一只毫不掩饰张扬气息的野狼,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变得透绿,玻璃珠子一样,却泛着凶悍的光泽,但我不再害怕与这双眼睛对视,被困在深宫里的孤狼,目露凶光,也只是逞强。
“十四殿下何须挖苦我,您也在心里嘲笑我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一张异域的脸,不故作狰狞时耐看了不少,“支持错了皇子,又折了一位公主给最讨厌的兄长,甚至连家也不能回,步步皆错,我大概要在这锁一辈子了。”
“你不会锁在这里。”我笃定道,“草原上的狼王,总有一天你会回去。”
乌恩奇却是愣住了,他似乎没有想到先前还在憎恨着他的人突然又变了态度。
“新回纥王好战贪功,必是走不长远,二王子在我朝所习所得,若能用在治理之上,必然会胜出现任回纥王不少。”我知道面前的是一头永远不会被锁链驯服的狼,正如在我身边的侯笑寒一样。
“你不怕我回去,把所学所得变作刺向石龙王朝的刀刃吗?”乌恩奇抛出了当时帝王对他的质问,企图以此来验证我的虚伪。
“当然会害怕。”我望向那双幽绿的狼眼,“可是强敌在侧,能鞭策自己一刻不停地上进,而不是沉溺在歌舞升平的幻想中,不是吗?”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书里的道理,我们不是读得生厌了吗。”
乌恩奇哈哈大笑,仿佛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见解:“十四殿下让我惊喜。”
“想尽方法让自己的国家强盛,让百姓的生活更好,受益的是百姓,我觉得也未尝不可。”说到此时我的手心微汗,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被纷繁之界迷乱眼睛,谁都想一劳永逸高枕无忧,可史书上无数的功过者,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
乌恩奇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仿佛透过我看见了什么人,我想起那日围猎,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不能不担忧他认出是我。侯笑寒在旁不发一言,先前还在因为我不肯站他身后而生闷气的家伙,此刻又一次地挡在我的面前,彻底挡住了乌恩奇探寻的目光。
我没有推开他,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小圈,他下意识想抓住我的手指,却是扑了个空,乌恩奇看不见我们背后的小动作,他大概也觉得不该站在此处。
侯笑寒出声:“二皇子,天冷,请回吧。”
“殿下,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乌恩奇并没有理会侯笑寒,他的这句话直冲我来。
望着那异族王子离去的背影,一时间我们两人都久久无话,唯有风声依旧,裹挟着远处行宫的靡靡之音,歌行水上,倒是缥缈悠扬。
“对于你的敌人,要么赶尽杀绝,要么怀柔拉拢。”侯笑寒举起刚刚被我触碰过的那只手,状似不经意地低声道。
“这都是从你身上学到的。”
侯笑寒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言传身教,比我的父亲还像父亲,比我的老师还像老师。
“那样很好,看来殿下越来越离不开我。”最后一枚红叶自树梢顶端飘落,湖面并不平静,流水托举着最后的火红顺势飘向远方,路途在何处,我尚不知晓,只能目送那盏摇摇欲坠的枫叶孤舟去往我看不见的尽头。
“夜深露重,殿下是该回去了。”侯笑寒本要将我送回府邸,半路却有人将他叫住,天色已晚,看不清来者何人,侯笑寒迟疑片刻,我先他一步出声:“快去忙你的事吧,我自行回去便可。”
侯笑寒却还是不太放心,便让一个小厮跟着我,务必要把我送回府上。
我经过这重重行宫,仿佛穿行于云海之上,哪怕并不置身席中,也能想象这从天亮一直持续到夜深的宫宴,觥筹交错,管弦丝竹,美人起舞时的轻纱层层飘扬,满目翠艳,却有着黄粱一梦般不可触及的虚幻。
某扇宫门忽然被人撞开,一个满身是伤的女子挣扎着跑了出来,华美的衣衫被撕得破烂,云鬓歪斜,再好的妆容也盖不住女子的惶恐与凌乱,她慌不择路,竟然跑到了我的面前,跪下求我救救她。
我只看了她一眼,便认出她是今早弹琵琶的女子。
大雪下了一整天,衣衫单薄的女子在冷风中颤抖,蓦然地,竟然让我想起母亲陈旧的嵌着蔷薇的木箱,想起八姐遗落的金簪玉步摇,她们如此脆弱,深埋在这华彩辉映却又深不见底的宫殿中。
“求求您,救救我。”她跪在我脚边重重地磕头。
第18章 救人
“哟,这不是十四弟吗?”喝得醉醺醺的十一皇子,他的发髻束得太高,在我眼中像一只趾高气扬地仰着头的公鸡,仗着酒势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怎么,这小娘子更喜欢十四不成?”他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那股恶臭即使离得有一段距离也能闻见。他整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眼睛里跳动着不肯熄灭的欲火,左摇右摆,依旧要去捉那倒在地上的琵琶女,我解下腰间的平安扣,对着他的手背便是狠狠一砸。
上好的玉石砸人也是响声清脆,十一皇子大声呼痛,我不依不饶,再打上一鞭,这呼声又吸引了一些路过的人,另一宫殿的门也开了,竟然是今日才见过的乌恩奇。
他对着我歪嘴笑,我却没有心思去应付他,只想着怎么解决面前这个大酒鬼。
琵琶女却是不哭了,她倒是识相,躲在我的身后。
“陈珏,你居然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十一皇子比之从前,蛮横有加,我嫌弃他满身酒气,不然真想把他推到水中给他醒醒酒。
“我算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站在他面前,放重语气:“在父皇的行宫,你要做什么关起门来没有人会知道,可你闹得如此难堪。”
我示意他环顾四周,看看周围都站了什么人。
“回纥王子亦还在此处,十一皇子强抢歌女的笑话,是要给番邦友人也笑上几分吗?”
乌恩奇听到这话时脸上的笑瞬间便冷了下来,他望向我时的目光仿佛在质问为何我要把他也牵扯进来。
“你,你!”十一皇子气得快要冒烟了,他的脸比今日见到的枫叶还红上几分,指着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你的兄弟,兄有不端,弟当谏言。”我凑近他的耳边低语:“你又以为你是谁?”
十一皇子仿佛被我冰冷的语气吓到了,一瞬间短暂地清醒过来,我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你不会看不出来,这琵琶女是丽妃特意安排的人吧?父皇不要的女子,你觉得你就有资格染指了吗?你不会觉得丽妃失了势,你只是抓个女子供你亵玩,她与三皇子就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我,我……”十一皇子嗫嚅着。
“你要不要再看一眼那个异族的王子,你也知道他曾经与谁最交好吧。”我嫌恶地挥了挥手,不想沾染他这一身酒气。
十一皇子却是被我唬住了,“你把她带走,今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喝得头昏脑胀,身旁要几个侍卫扶起才能站稳,也不得我回答,像场滑稽的木偶戏一样匆忙地赶回他华丽的行宫,继续他酒池肉林的奢靡享乐,只不过要换一个愿意的人来伺候他而已。
“暂时没事了。”我扭头看向那个女子,她的眼睛已经哭红,身上满是遮不住的伤,与今日宫中宴会献曲时判若两人。
“谢谢殿下。”她开口,却是冷静了许多,“殿下之恩,有朝一日必要报答。”
“无妨,这天底下,到时候,谁又能顾得了谁?”我正要把琵琶女带走,乌恩奇却已经赶了过来,他举着通体漆黑的酒瓶,酒瓶身上还缠着异域的珠串,只是轻轻打开了瓶盖,便也能闻到浓郁的酒香。
乌恩奇脸上带笑,笑中不怀好意,似乎是要怪罪我拉他下水,夜越凉天越冷,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在夜色里泛着幽光,只等着蛰伏着跳出来咬断猎物喉咙的时刻。
“还不快谢过回纥二王子,十一皇子可是看在这位的面子上才放过你的。”那琵琶女也十分机灵,立刻跪向乌恩奇,端庄虔诚地行了个大礼。
乌恩奇并不看她,只是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酒仿佛是助燃之物,那双狼眼里燃烧着更为炽热的火炎,那双瞳仁的主人又向我递来一杯酒,烈酒的辛辣扑面而来,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一杯异域的酒,而是一封战书,一把宣战的利刃。
“十四殿下实在狡猾,我只不过是探了个头,都能被您看见,以后可真得小心行事……”他执起酒杯走向我,“殿下真是好心肠,能带走这位歌女,那能否将我也带走?”
他明知这是不可能之事,却仍执着于此。
“说来我与殿下也是有缘,不如此夜以天为证,以酒为契,两只困兽,就此结盟,如何?”
一瞬间我浑身血液冰凉,这异族人真是喝醉了,竟然敢在宫中毫无遮拦地说起这事,可转念一想我与他俱是宫中失势之人,两个弱者的联盟,不如说是抱团取暖。
“未尝不可。”眼下局势并非我所控,我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琵琶女,虽然微小,但总要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
我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烈酒滑过喉舌,转瞬间便似有烈火烧起,冷风中我握紧腰间的玉笛,神思却愈发清明,仿佛身体与灵魂已然分离。
“那就请二王子,牢记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向他缓缓施礼,随即旋手一扬,酒杯坠入湖水之中,而空气中的酒香依旧浓郁,烈火已然摆出要烧个不止不休的架势。
我望向那双幽绿的狼眼,也不知是不是酒壮人胆,我竟也预感我能送他离开:“我向二王子保证,有朝一日,必然也会送你回去。”
良久,乌恩奇才回话,:“望殿下牢记,切莫像您的父兄那般,言而无信,确实难担大任啊。”
自那夜后我便久病不起,仿佛那一杯酒中潜藏了什么异族的蛊毒,要叫我一整个冬季都不得安生。
府邸里终日弥漫着清苦的药味,醒了睡,睡了醒,大半的时光都消磨在床榻上,那琵琶女子名唤洛芙,本打算送她出宫,见我生病便非要留下来照顾我,她与八姐姐同岁,性子也与八姐相似,一样地活泼爱闹,不过有人在旁说说话,日子倒也不那么难熬。
院子里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积雪久不化,堆在树枝上压弯了一圈又一圈。
很少能收到兄长的来信,吐蕃路途遥远,书上说,那里满是雪原高山,所有的河流都发源于此,东升的太阳最后西沉于此。书里还说那里的人崇拜一种奇特的天葬,人死以后把尸体割成一块块的血肉,喂给天边飞翔的秃鹫,传说这样可以接近苍天,得到最终的解脱。
吐蕃的冬天一定很冷,也不知道兄长在那边过得如何,我站在院子里,难得今日有阳光,病了许久已然快要不知外界今夕是何年,只记得四嫂来了几次,九公主探望过一次,侯笑寒没有来,却是药品和新奇玩意不断派着人送上门,有好几次我问那送东西的人,他们却是什么也不透露。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我如困兽锁于笼中,屋檐下有燕子的旧巢,不知几个月后它们可还会记得归来的路?
洛芙抱来了琵琶,浅浅试音,只是随手拨弄几下,乐声潺潺如水流淌。我亦取来玉笛,就着琵琶断断续续地吹奏,一开始杂乱无章,各自为曲,慢慢地找到了彼此的默契,曲调逐渐和谐。
琵琶声如碎玉投珠,笛声清越,眼前似有飞鸟万千,长长的尾翼掠过天际,只为飞往青山绿水之间。
一曲终了,我与洛芙一同沉默,唯有院中积雪依旧,不理世事难料。
“殿下,我去看看今日的药好了没。”待洛芙的衣裙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方才对着墙壁处喊:
“出来吧。”
第19章 来者
来人一身黑衣,不是侯笑寒,却是那日书房见过的玉雕师傅。
他自墙上利落地跳下,一幅身手敏捷的模样。他走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这人并不高挑,大半张脸藏匿在黑袍,依旧是不肯示人的模样。
他说话却是不遮掩:“我来,保护你。”
“是侯笑寒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都有。”他的声音嘶哑,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情绪。
那人一身黑袍,站在积满白雪的庭院,不知为何让我想起被白子围在其中的黑子。
无路可逃。
“是他们,想办法让我出不了这个院子,对吗?”我问。
“留在这里,对您更好。”那个人低垂着头,我只能看见那被烧毁的伤疤,带着狰狞的痛苦。
“外面就要变天了。”他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告诉我,我的兄长,侯笑寒他们,又在做些什么?”我的内心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只等着从他口中听见一锤定音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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