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在山寺中抄录佛语,其中有句:“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读之又读,没来由地想起那个遥远的傍晚,我想持烛炬的人也会明白,逆风行走,要么蜡烛熄灭,要么蜡烛会烫伤自己。
每当北方的风雪敲打窗棂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枚刻着姐姐名字的金簪,它遗落在后山的草丛中,像一把剑,深深地插在长安的泥土里,像一座墓碑,替长安的女儿魂归故里。要是她为我梳头时的簪子再系紧一点就好了,要是我不逞一时之快就好了,是否这样,我的姐姐依旧会是深宫中最快乐的公主,不必承担帝王无限猜忌的命运,不必背负那天各一方的结局。
“小十四,别为我哭泣,这是公主的使命,我承担,我接受。”离去那一天她换上了如血的嫁妆,依旧是珠玉满头,金玉琳琅是帝王家对远嫁的公主最后的仁慈。
我坐在塌上,闻见一缕复杂幽深的香气,一时间神思迷离,仿佛沉沉地落入水中。
八公主与九公主的声音忽近忽远,我从幻梦中清醒,望见她们素白的手正细细地研磨我带回的鹿角,放入香炉中点燃,香气更盛,香气中如有盛景来袭,一片花团锦簇,最馥郁之时却蓦然冷却,只留一缕幽香,残魂一样游荡在帐篷内。
我不爱香,却在同一天中熟记住两种香料的味道。
“小十四,可是熏到你了?”八公主为我送来陈皮姜片,我没有接过,只急切地想要知道这是何种奇香:“这是什么香,闻着倒像是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故人,梦见前尘,还梦见……梦见本不可知的未来……”
八公主哈哈大笑,头上步摇随着她的身躯轻微摇摆,她将剩下的香料细细收入雕刻着花鸟纹式的银香囊中,这香囊做工精妙,上球为盖,下球为身,中有小轴盛香,无论怎么晃动都可保持平衡。
“昔年汉武帝为见李夫人一面,不得不斥巨资寻得能联通人界与冥界的返魂香,我自是没有办法寻得这上古遗方。”她将这玲珑的香囊抛向空中,落于她手时依旧稳稳当当,球内香料分毫不洒,在她掌心之中散发着忧郁的香气。
“不过我和九妹在觉悟寺的后山涯洞找到了一个方子,不知是谁人所写,就来试试咯。”
八公主将这香囊放入我手中:“既然这香能让小十四做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梦,那便唤作醉梦吧。”
“可要收好了,这有我们小十四带回的鹿角,愿它能祝你好眠。”
今夜的帐中格外寒冷,明明四处都挂着厚厚的羊绒帘子,室内的炉子烧得火旺,我依旧隐隐能听到帐篷外的风声,不知是否是遥远的北方来风,风声中似有鹤唳,似有哀鸣,无端地又想到四王府檐下的燕子,不知它们是否已经南迁到了温暖的南方?
我想对着姐姐们笑,却发现抱着银制香囊的手是那样冰凉,不知是银饰更凉,还是我的手掌更凉。
我握着香囊离开帐篷,夜太暗,走在路上时不小心踩空,那枚香囊从我手中不受控制地脱离,滚落在地,却是一点香料也没撒,苍茫的月色下,银香囊如陀螺一般保持着滚动的姿态,筋疲力尽停下之时,却依旧牢记着它盛托的使命。月光透过那镂刻着忍冬与连理枝的花纹,斜斜投下细碎的阴影,我伸手想要捡起时,耳畔的风声为我带来一声如箭矢擦过的哀鸣,很轻很轻,像一道低低的叹息。
第二日时,父皇久违地召见了我与九公主,我匆匆赶到那华丽的主帐,才发现今日也未免太热闹,在场之人有的怕是只有中秋与除夕夜才能碰面。
回纥的王子乌恩奇跪于地上,他的身侧跪着的是八公主与侯笑寒,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是心想已经隐有预警,只等随机应变。太子与三皇子神色各异,分别立于父皇两侧,四哥四嫂的表情也不太好看,见了我来,四嫂更是忍不住使了个眼色。
我的兄长站在最偏僻的角落,见了我来,神情更是严肃,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再是小时候犯了错,能被哥哥包庇的时刻。
我只能诚惶诚恐地跪在皇帝面前,与九公主一同等待皇帝的发落。
“十四,九公主,你们说说,昨日午后,八公主在何处?”我心下大惊,不知该如何回复,八姐却是先一步喊了出来:“父皇,儿臣知错了,是儿臣自己偷跑出去打猎,与小九小十四无关。”
我想要扭头看向我的姐姐,却意识到头顶上方的那道视线正狠戾地压在我们身上,君临天下者的威压,我于皇座之下,竟是如此渺小无力,连动一动也如此艰难。
“启禀皇帝陛下,是臣的鲁莽唐突了各位,竟敢如此不合时宜,求娶王朝最尊贵的公主。”那乌恩奇跪于地上,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话,如果不看他异族人的面貌,只听声音,或许以为是哪家久居长安的人士。
“只是昨日马上相逢,虽隔远远,却也一见倾心,我愿为公主射落天边的大雁,愿用明珠与花朵点缀公主的发梢,于是我斗胆拾起公主遗落的金钗,来到王朝最尊贵的皇帝面前,请求他将他的明珠嫁与我,我愿为陛下,为公主,献上回纥的最大敬意。”
我悄悄抬头,从我的视角可以看见皇帝嘴边混沌的笑意,昨夜彻骨的寒冷再次侵袭我身。
“回纥的王子是否也收到了回纥骚扰边境的消息?你们从来没有诚心诚服我的王朝,像无头苍蝇一样贪婪地觊觎我的河山,你们就是我不能安眠的源头。我听闻你的长兄上位以后操练兵马,不断骚扰掠夺我西北的城镇,竟然还想妄想我将公主下嫁?”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皇帝的愤怒,霎时齐齐跪下,金碧辉煌的帐中只有皇帝站起身来,他的影子在灯火中被拖得很长,所有人匍匐在帝王的影子下,不敢再发一言。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帐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咳嗽声,很轻很轻,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第9章 皇后
奉皇后,我一直对她无比好奇,在浩瀚繁复的史书记载中,她像一道难解的谜题,一把精致严谨的锁,捍卫着世族的尊严,守护着皇后的品格,撕咬着掠夺着争斥着,那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帝王也要在她面前逊色三分。
奉家女,帝王妻,我的父王当年也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如何一步一步爬到今天,想来也要感激奉家人的选择,只是连戏文里都要那样歌唱的始乱终弃,帝王家怎么可能幸免。皇权与世族的斗争永无止休,爱在权力面前如此微淼,我不知道奉皇后是否曾露出过四嫂那样沉浸在幸福中的笑容,我只能在依稀的记忆里想起那双要扼杀我的手,一张永远悲戚的面孔,还有珠玉琳琅却依旧高昂的头颅。
多年以后侯家女接替了奉家女的凤冠冕服,相似的悲戚又一次重演,当新后的华服掠过我跪下的前额,那时我是否会再次感慨命运的剧本是如此偷懒,一次次地重演相同的悲剧,却又不告诉看客其中的秘辛。帝后之间的故事除了他们两人,或许后世之人如何撰写也写不出个全貌,我只知道两个偏执的灵魂渐行渐远,一对帝王夫妻走向相看两厌的结局。
我感觉到皇后华丽的裙摆掠过我的身侧,她是那样疲惫,强撑着一副倦容,不肯在皇帝面前泄露半分气势。
“回纥国力无法与我朝相匹,游牧民族散乱如沙,难成气数,但各个骁勇善战,实在不可轻视。”奉皇后站得笔直,皇后的头冠没能让她的脖颈有一丝地低垂,她与皇帝两两对视,竟是连跪也不肯再跪。
“回纥缕缕入侵边境,无非是为了过冬的食粮与钱财,二王子遇上八公主,实乃天赐良缘,两国联姻,省去刀剑相向,方是国之幸,民之幸。”
皇帝望着皇后,似是怒极:“按皇后这么说,今日回纥来犯,嫁一个八公主,明日突厥来袭,又嫁一个公主,永永远远,无止休吗?”
“丽妃前几日才和朕提过,八公主与侯家长子年龄相仿,侯家乃我朝世代忠良,侯家长子攻打高句丽有功,我觉得他们更为般配呢?我朝的少年将军配长公主,不比这蛮夷联姻要强?”
皇帝抢过那枚刻着八公主名字的金簪,狠戾地砸向地面,金簪滚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正好滚到我的前方,我不敢抬头,依旧沉默地聆听这场帝后的辩驳。
“我朝与高句丽的战争已经持续数年,再强盛的国家也经不起战事的久耗!”
“突厥的铁骑亦是虎视眈眈,若是西北的戎狄联合,那么今日之后,要交出的,便不止一个公主。”
“请皇上三思。”奉皇后缓缓跪下,她用看似臣服的姿态向帝王施压,彻底的屈从是为了得到权力。
我望着她沉寂的背影,透过华丽的皇后冠冕,看见那几缕再也无法掩藏的白发,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也要老去了,但在老去之前她也依旧不会停息她的执迷。
“皇后所言极是,请父皇准奏,让八妹担负起公主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为两国换来长久安宁。”出乎意料地,三皇子竟然开了口。
“我与回纥王子亦有些交情,王子深受我朝文化影响,文韬武略俱佳,人亦潇洒倜傥,与八妹不失为良配。”
我心下更是大惊,八姐好歹也是丽妃的养女,虽不亲昵,却也没有主动将自己的妹妹远嫁至苦寒之地的道理。
他们所谓的大义大道我半个字也不信,我只能愈发地感到不安,却又无能为力。我抬头望见四嫂满脸悲戚,或许她亦明白了什么。
“算来二王子的归期也快到了,你来这当质子,当了几年?五年?十年?”皇帝漫不经心地用鞋尖在华丽的羊毛毡上划着圈,“你还记得家乡的草原吗?我年轻时去过那片西北的戈壁,那是一片好地方,一望无际,人在天地间,仿佛可以拥揽一切……”
“可是,我从不相信一个女子就能换来长久的和平,否则要文臣武将何用?草原的狼在异乡做了长久的梦,是否还会满足于那一片草原呢?放你回故里,再将王朝的公主嫁与你,我看不会换来一位盟友而是一位强大的敌人。”
“父皇若是不放心,我想回纥的王子也是愿意在我朝久留些时日的。”三皇子不依不饶,乌恩奇的脸色却是一变,但最终还是压制下去,我不知道他内心的复杂想法,但我知道,草原的游狼一定无比思念故乡的草原,只是要回去的道路如此波折,公主与他,在今日之内,他只能为他的族人带走一个。
“那我便斗胆为我的兄长求娶尊贵的八公主,兄长与我同心协力,必然愿为两国和平尽己所能。”乌恩奇礼数周全地朝着王朝的皇帝磕头,“我愿成为两国和睦的桥梁,若是王朝的帝王依旧质疑我的决心,我愿留在长安向各位证明。”
“你们让朕说些什么好呢?”皇帝审视了一圈,我不知晓他内心经历了怎样的衡量,让他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桩荒唐可笑的联姻。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刻,是否真的已经一去不复返,八公主的金簪划破了王朝一片繁华祥和的假象,曾经战无不胜的帝国快要走上多灾多难的结局。公主的远嫁真的能平息狼子野心吗?我的父皇他知道吗?在场的各位知道吗?是还沉浸在昔日繁盛的美梦中吗?又或者都也在勉力支撑,不让敌手看出这个国家一丝一毫的涣散。
没有人在意故事的主角,八公主神情高傲,眼中含泪却是不肯低下头,她的父亲抛弃她,她的兄弟不能挽救她,我悄悄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金簪,簪上刻着八姐姐的名字,明夏,多好的名字,可是西北苦寒之地,何来明亮悠长的夏天。
“儿臣愿意,为国分忧。”八公主朗声道,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她跪下行礼,朝着皇帝遥遥一拜,倔强虔诚地向我们诉说着诀别。
皇帝面无表情,他一身明黄龙袍实在晃眼,即使我将眼睛闭上,那道明黄也依旧能在我脑海中像海洋一样涌动。他挥一挥衣袖,打算离开,奉皇后却是示意侍从将一个黑色木盒带到台上,缓缓打开漆黑的木盒,里面赫然地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皇帝伸手拎起那颗头颅凌乱的发髻,血与汁液滴落在羊毛地毯,缓缓氤氲,血迹蜿蜒,如雪中盛放梅花,我嗅到隐秘的阴谋的味道。
那颗残损的头颅被扔到三皇子的面前,三皇子那张妖异多情的脸忽然失了血色。
“想在围猎之时策反逼宫,三皇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奉皇后的声音如此舒缓,像一段白绫缓缓挂上屋檐,垂下的弧度在风中摇摆。
“昨夜的刺客已经被捉拿,三皇子所带的反贼实在狡猾,并没有留下活口,只能提头来见,好让三皇子看看,谋逆不属于自己东西的下场。”
我感觉那死去的头颅在凝视着我,我与那混浊的眼眸对望,都说人死之前眼睛会替他记录死之前的景象,不知道这位跟从三皇子的武将,临死前又发生了什么。
是为了三哥血战到底,但最终寡不敌众虽败犹荣?还是说过河拆桥背离原主,向敌手出卖秘密,被奉氏一族弃之杀之?
皇帝走到三皇子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曾经他最宠爱的儿子,一个巴掌不能发泄父亲对于血亲背叛的愤懑,他的手掌抬起却又落下,似是气极了反而能大笑,我觉得那不像是笑,更接近一种绝望的咆哮。
“你们一个个的,存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一个个地指着在场的人,在我以为他要发作时又归于平静。
“你这个逆子,竟然敢反我?”皇帝望着跪在地上的三皇子,像是在对着他说,又不像是在对他说。
“儿臣绝无此心!”三皇子战战兢兢地跪倒。
“请皇上依法处置,切莫让此孽障再祸我朝之根基。”
奉皇后不依不饶,脸上表情却依旧端庄,她华丽的步摇一晃一晃,摇摇欲坠,出卖了她的愉悦,她的急切,这在宫中可是不敬,皇后的仪容不可有一丝凌乱,可是这个女人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终于要战胜斗争了十多年的深宫对手,杀掉自己儿子成王路上的竞争者,所有人都在等着那道命令的来临,没有人会在意那枚欲坠的步摇,就像没有人在意嫁出去的是八公主还是九公主。
“按当朝律法,谋反者当诛九族,臣想,这或许不是最好的处置之法。”
这道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一开口,竟然能让我紧绷的心忽然平静。
侯笑寒,我在心里默念,你也要来赶这一趟浑水吗?又或者,你本身也是搅混之人。
第10章 远走
皇帝听后又开始喜怒无常地笑,笑到累了,眼角的皱纹像是烧裂的瓷器,蔓延出枯枝一样的纹路。
“侯家小子说得对,要诛九族的话,皇后是要把我们都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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