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的的确确如此:因着体内血蛊的存在,洛宸得以在桎攫的剑下死里逃生,不然以她受伤的部位和程度,毒素很快就会蔓延至心脉,届时,即便华佗再世恐怕亦是无力回天;同样因为体内的血蛊,只要到龙首岭将剑取回,她就有机会将这把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邪兵净化,成为全天下唯一享有沥血剑力量的人。
可纵然如此,她却管不住此时心中恼怨,更控制不了那股强烈的酸涩之感从心底浮泛上来,直冲鼻子、脑门,最后,连带着眼睛也一并酸涩起来。
——从八岁到十八岁,整整十年,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老瞎子没有一天想过要告诉她?
——等到终于要说了,一切又匆匆得来不及。
陆晴萱从方才开始就陪伴在洛宸身边了,见她此时情绪已是极其不稳定,忙伸手在她的肩背上轻拍着安抚,又见她微低着脑袋,努力企图克制,良久才终于勉强从嗓底挤出一句:“我……醉了,烦请……先回去吧。”
言语过后,她无力地合上笔记,竟真的站起身,心情黯淡地往床榻的方向挪去。
这是借口,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但谁会忍心将已经卑微如此的谎言戳破呢?总得留给洛宸舔舐伤口的时间。
于是房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一声沉郁不快的闷响,伴随着几根自天河坠落的银线,散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下雨了?”
陆晴萱才送其他人出门,鼻尖上就落了一滴圆润晶莹的水珠。她伸出手,接住那一根又一根沁心冰凉的雨丝,心底也蓦地一片湿凉。
“晴萱。”
“……什么?”
叶柒明明已经走出了好远,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折返回来唤她。
陆晴萱抬起头向她望去,隔着蒙蒙的细雨,听她道:“我们嘴拙,不会劝人,所以狗东西那边还得靠你,虽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大主意终归还得她来拿。”
这话自是实情,听来却莫名凄恻,陆晴萱的眼前顿时一片朦胧。
随后,她看到其他人也纷纷驻足回来,只得胡乱在脸上抹蹭两下,无管泪水或雨水,忙回道:“我会劝好她,你们放心,洛宸不会有事,她自己亦有分寸。”
是的,洛宸有分寸,她只是一时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了。陆晴萱坚信,一定是这样。
有了陆晴萱的保证,他们才稍稍松弛了紧张心情,陆续同她道了别,回到属于自己的那座房子。陆晴萱也拾掇好自己的情绪,转身进门。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房门拦在了外面,房子里一时静得出奇。陆晴萱心事重重地贴背靠在房门上,十分小心又十分小声地长出一口气。
她知道洛宸很累,比现在的她还要疲惫,所以这声长叹,断然不能让她听了去,以免徒添新愁。
静默半晌,陆晴萱才缓缓直起腰身,只是仍旧蹑手蹑脚。
有些事她明明不难想象,偏生就是想悄悄看一看,洛宸此刻在做什么。
陆晴萱知道她没醉,醉了,不过是她为想逃离这座围笼却如何都逃不掉的命运找寻的庇护。
果然,陆晴萱站在里屋的门口向里凝望,就见洛宸合眼倚在床头。
洛宸因心伤而苍白的面容还算平静,有意无意牵在一起的眉头却向眉心微微蹙起,那里正凝聚着她说不出口,亦排解不掉的哀愁。
这一刻,她的样子确然像是睡着了一般。陆晴萱心头微疑,却也暗自欣慰,倘若洛宸真的睡着了,或许能暂时忘却这些恼人的烦忧。
陆晴萱向前凑近了一些,她想帮洛宸躺好,如果可以再帮她宽衣,好让她睡得舒服一些,不想才走两步便被眼前一幕惊得愕然止步——洛宸轻翘的长睫上,居然碎了一片晶莹的泪珠。
陆晴萱的心脏遽然一紧,宛若游过一把尖刀,随后便是一阵强烈的不知所措,方才所想种种,也在霎时间飞出九霄云外。
“洛……宸……”
陆晴萱合该是要唤她的,这会儿却不知怎的,言语竟突然磕绊起来。俯身凑到洛宸面前,觑着她起伏尚算平稳的胸膛,陆晴萱只觉眼眶烧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你没有睡,是么?”那声音已极为轻细。
“……”洛宸显然听到,眼皮轻动两下,却不曾说一个字,同时,一颗饱满的眼泪也伴随着她突然深长起来的呼吸,从眼角堪堪滑落。
“我给你宽衣你再睡,好不好?”
陆晴萱似乎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明明知道洛宸没有睡意,偏生竟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出口,她便后悔,总觉这样有些不合时宜,便缄口不言了。
洛宸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只见她双手轻轻张开,朝陆晴萱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刹那间,一种想哭的悸动在陆晴萱的心底翻腾起来。
她乖觉又渴求地坐到床边,身子轻柔地歪进洛宸的怀里,像扶风蘸水的弱柳,“春雨梨花”和“疏雪白梅”两种体香,就这般叠缠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很难过?”陆晴萱被洛宸抱了有一忽,语调低缓又绵软地开口问。她其实并不在意洛宸会不会回答,只是想这样同她说说话,以免洛宸总是将心事憋在心里。
不想洛宸却向她坦言,感慨且无可奈何:“可我终究不能啊。”
陆晴萱闻言一怔,猛然挺起身子,诧异地回望她,旋即了然:“阿叶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洛宸的目光有些情不自禁地闪躲,但她也点头颔首承认着,过了一会儿才堪堪地转回眸子。
她不曾正面回答陆晴萱,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陆晴萱被包扎好的受伤部位,顾虑道:“待你伤好一些,我们再动身。”
她的声音素来清冷时似雪,温柔时如月,今番这样令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倒还是陆晴萱第一次听到。
但这不影响陆晴萱听懂洛宸的意思,所谓“动身”,自然是指去龙首岭取沥血剑一事。
对这件事,陆晴萱亦有一番她自己的考量,却委实没想到洛宸还要等自己伤好。故而感动于洛宸的爱护之余,她亦有不解,于是问道:“都说‘兵贵神速’,我这也不是多严重的伤,为何不早早地将剑取回来,以免夜长梦多呢?”
陆晴萱才说完,洛宸的神色就慢慢变得讳莫如深了。她默然斟酌片刻,才严肃正色地对陆晴萱说道:“自那一日在凇雾岭上碰到身份不明的男人之后,我总觉身边多了第三只眼睛。”
“第三只眼睛!”陆晴萱闻之大惊,随即骇然之感自脚底升起直窜脊梁,面对危险的本能让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小心翼翼,“你的意思是,咱们身边有戾王的人?”
洛宸贴着床头复向上坐了坐,顺势带着陆晴萱也在她怀里向上,以便靠得更舒服些,而后幽幽回答她:“我现下尚不能确定,但倘若这第三只眼睛当真存在,只怕迟早会有追兵追来。届时你这般情况,可是万万不行的。”
“真……有这么严重吗?”陆晴萱心道你在风竹村一个人就斩杀了这么多敌人,再有追兵也很难是你的对手吧;何况就算真有敌人追来,即便自个儿帮不上什么大忙,也断不会拖你的后腿。
洛宸与陆晴萱心有灵犀,陆晴萱才忖到这些,洛宸便同她解释道:“戾王身边高手云集,有多少是我不晓得的尚不可说;而且真正的麻烦不在他们,而在戾王。”
“戾王?他很厉害吗?”听见洛宸这般说,陆晴萱顿时心生一股不可名状的介怀。她一直很厌弃戾王这个男人,不明白为何洛宸要这般说,于是声音立时不自制地闷了下来:“莫非你还杀不了他?”
“我杀不了她。”洛宸兀自坦诚不讳,同时看到陆晴萱听完后,眼神里晃出的难以置信和惶惑不安。
但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掺假半分,洛宸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承认:“戾王的武功最是神秘莫测,我在他手下十年,依然不晓得他的实力究竟几何。”
陆晴萱:“……”
这着实超出她的预料了,她也不知为何会一直有这种错觉,竟觉得戾王是那种不会武功,只会玩弄心眼子的。
不过转念再想,也没有什么讲不通,自古以来,能上阵杀敌的皇子都数见不鲜,武功高点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陆晴萱想着想着,便不知该如何接洛宸的话了,只好盯着斜上方头顶的帷帐发呆。洛宸把头搁在她没有受伤的一侧颈窝处,深深地呼吸着,亦默然不作声。
陆晴萱不知呆了多久,冷不防又冒出一句:“戾王好歹都是个皇子,杀了他,必然会招惹一系列麻烦吧!”
细听之下,字里行间怎么都透着一种无奈,一种老百姓永远无法与皇室贵族追平的无奈……
“晴萱。”
“……嗯?”
说了一段时间的话,洛宸当是平静下来不少,语调也比先前平稳了许多:“你方才问我是不是很难过,我含糊了语词,现下我想告诉你,比起难过,更多的却是失望,一种对自己明明知道了真相,却理不出半分头绪,依旧掌控不了事情发展走向的失望。”
陆晴萱咬住下唇听着,起初沉吟不语,但在思量一番后,却突然喃道:“真相真的只有这些吗?”
第161章 雾岭惊魂
洛宸低垂下眼睫,默默的,有轻微伏动的胸膛和不时吞咽的动作,昭示着此刻她纷乱繁复的思绪。但她终也再不曾说什么,只牵过陆晴萱的手,任十指柔和相扣。
陆晴萱被她牵得一愣,偏过脑袋,深棕色琥珀一般的眸子瞬也不瞬一下地望向她。
“不是说要与我宽衣?我现下实是有些倦了。”洛宸语调低柔,已然听不出半分半毫才过去的凄惶与心伤,想来定是被她努力压藏起来了。
可是陆晴萱不放心,应该说更不放心,以致心乱到连女人的名字,都出乎意料地在嗓子里转了好几转,才勉强说出口。
“洛宸,你……你……”她甚至惧怕这是洛宸绝望前的假豁达,如同暴风雨前的风平波静,人离世前的回光返照那样。
洛宸最知她紧张时的样子,见她着实焦慌得紧了,料想她定然又在胡思乱想,只好顺势将她被牵住的手摇了摇,道:“无论真相是否只有这些,我们都需养足精神,如此才好应对将来一切。”
“……好吧。”经过洛宸一番宽慰,陆晴萱努力算是稳住了心神,也暂时不让自己再想那些恼人之事。
她从洛宸怀里直起身子,欲俯身下榻,洛宸却先她一步在床边站定,垂首觑着她浅笑道:“你莫要乱动,我给你宽衣。”
陆晴萱:“……”洛宸的话,又将她说得一蒙。
趁着陆晴萱发怔不及回味的工夫,洛宸凑她愈发近了许多,冷冽的梅香淡淡,伴着洛宸如兰的气息飘向陆晴萱:“乖,你伤口才长好,宽衣之事自是不宜,还是我来。”说罢,手已经覆上了陆晴萱的衣襟。
陆晴萱脑中登时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仿佛盛装热水的银瓶乍破,翠壶倒翻,暖流也倾泻而下直入心窝。
虽然伤口不宜大动是事实,陆晴萱也从来都不是小家碧玉型的人,但只要一想洛宸要为她宽衣,总会情不自禁地面红耳热。
哼,说来还不是要怪洛宸这个坏东西!
以往她也时常与陆晴萱宽衣,只是宽衣就宽衣罢了,偏生她不是嘴里甜言蜜语,尽些挑逗之语,就是手下轻拢慢捻抹复挑,极尽撩拨之能事。
陆晴萱简直难以置信,平日里看着闷声闷气的洛宸,竟好似这方面的鬼才,不单“手段”多得堪比雨后冒头的蘑菇,而且这么多手段还纵横穿插,回环往复,这次一个样,下次又一个样。
有时陆晴萱见她一本正经,以为她会好好给自己宽衣,她偏要打陆晴萱个措手不及;有时陆晴萱情绪上来,羞赧含蓄地表达想与她欢好缠绵之意愿,她却又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和陆晴萱兜圈子玩儿。
陆晴萱被她逗弄不过,有一日脱口问她:“师父教你读书习武,怎的还教你这些。”
哪想洛宸把纤眉一弯,眼波轻转,反而理直气壮地笑道:“师父哪里教过我这些,不是说过了,当年我下山换粮,曾拾到过一本……”她刻意停在关键处,满眼回味和期待地觑着陆晴萱,笑得深长又隽永。
陆晴萱心头顿时如被一盆凉水浇过,笑容一僵,断了问询下去的念头。
她朝洛宸一噘嘴,丢了一个不满的眼神过去,转身背对她,心中却满是欢喜的小心思,因为下一刻,洛宸一定会从身后抱住她的。
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又怎能对洛宸这句“我给你宽衣”无动于衷?
陆晴萱一时间心鹿乱撞,她定定地觑着眼前女人水波荡漾的眸子,红霞在不觉中一点点飞上脸颊。
洛宸瞧着她的样子轻笑,手指牵引着她的衣襟一路向下,轻轻一勾便将她的外衫、中衣褪掉,只留下一层薄薄的里衣。
夜风凉凉地吹,带着雨的潮润,明明该是那样清爽,却灼得陆晴萱肌肤滚烫……
翌日,天光微亮,陆晴萱迷迷糊糊在床上翻了个身,隐约觉得脚踝以下部位有些麻。她很是不喜这种感觉,下意识皱起了眉,向上再一蜷腿,凉意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膝盖。
她这才睁开眼,清醒不少,同时又有些无奈,自己居然蹬掉被子被冻醒了。
深山中的清晨可不比城镇闹市,甚至都不如山下温暖,昨夜才下了一夜山雨,保不齐叶片上都要挂上霜露,若是再这样睡下去,只怕不是染上风寒,就是把腿脚冻出毛病。
陆晴萱重新拉过被子蜷缩在里面暖和,睡意也渐渐飞走,她有些百无聊赖,便忍不住向枕边的女人偷眼过去。
还好,经过一夜的睡眠恢复,女人脸上的苍白之感已褪却不少,纵使屋子里光线黯淡看不清晰分明,陆晴萱也能从她平稳深长的呼吸声中感觉出。
又许是昨夜饮太多酒的缘故,抑或长久郁结在胸的块垒虽经一番大的折腾,到底也被削平不少,女人睡得很沉,并没有似陆晴萱开始忧虑的那样不得好眠,这就让陆晴萱感到格外欣慰了。
谁叫她总也克制不了对这个女人的贪恋,贪恋她的一切,以至于无惧与她同喜同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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