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的香料熏着,温热的汤药入喉,万幸洛宸的精神依稀有了起色,人渐渐从昏沉中醒转过来。
这无疑令陆晴萱喜出望外,她像孩童看到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眸子里光华涌动起来,情不自禁把手抚上洛宸脸颊,想开口询问她哪里不适,眼泪却先言语一步涌出。
洛宸勉力牵动唇角欲让陆晴萱安心,奈何伤口痛得比以往受伤都要难耐,终是没坚持多久,便恹恹倦倦锁紧眉目,话也无力多说一句。
洛宸辛苦,陆晴萱也便安安静静地在她边上坐着不说话,手却牢牢地和她十指相扣在一起。
看着倦累地躺在面前的洛宸,陆晴萱不禁喜忧参半:欢喜的自然是她不再昏睡,至少这表明她现下身体尚可;忧的则是过会儿治疗时,她这般意识清醒着,岂非又要生生忍受巨大的折磨!
约莫七寸的伤口,倘若一针一线缝起来,没有二三十针恐是做不到。上苍当真不够仁慈,一年稍余的光阴里,陆晴萱竟记不清洛宸遭过几次这样的罪了。
想到这儿,她心情不由愈加落寞。
曹世杰很快备好工具,又端来药酒,拿细软的纱布蘸了,开始仔细地为洛宸清理伤口。
洗净血污,刮去腐肉,再剪掉外翻撕裂仅与身体连着少许的皮肤……剧烈的疼痛好似涨过溪岸的水,随曹世杰的动作弥漫在上半身各处。
洛宸咬着牙,拧紧眉头,用力把头抵在枕头上,汗湿的头发乱糟糟揉成一团。纵然她极力克制,仍免不了于喉底和唇齿间溢出几声痛苦的喘息和呻.吟。
时下,栖梧在偏殿守着栖妍;煜西恐她想不开又不便进去打扰,便在外面候着;柳毅笙请来曹世杰后,就去看望在场中扎营的众弟子了,以掌握伤亡情况。偌大的殿堂里除了洛宸,便只剩陆晴萱,梁景逸和曹世杰,外带一名下人。
人少则显空寂,哪怕微小的声音也会听得格外清晰。洛宸的声音痛苦地在殿中上下回荡,无不令闻者骨悚心颤。
梁景逸站着瞧了一忽儿,开始心神不宁地在殿中踱步,踱了又没几多工夫,叫过下人吩咐几句,转身出了殿堂。
那下人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模样,脸上表情却写满不情愿——倘若可以,她也想溜出去,避开这不亚于用刑的场面。
清理干净伤口,接下来便是缝合。
曹世杰取了三根粗细长短皆不相同的针,每根针都沥了两遍酒,过了三遍火;又从药汤里取出浸泡一刻时辰的线,俯身凑近洛宸,轻声道:“大人坚持一下,切勿挣扎,以免针折于体内。”
洛宸没有吭声,唯唇线抿得越发细窄。
曹世杰面有忧色,抬头觑向陆晴萱,道:“稳住她。”
“……好。”
缝合针刺进血肉,洛宸身子当即便是一抖,她自以为做好了准备,却不想剧痛袭来,仍险些没有忍住。
炼血很难熬,但不同于此,尤其是贴着骨头这几针,简直疼得人想要发疯。而伤口越往下越深,针扎进去得也越深,加之缝线粗糙,时时摩擦血肉,直疼得洛宸筛糠似的哆嗦。
陆晴萱紧紧攥住她的手,感受着剧痛下的僵硬和扭曲,恨不能替她疼。
曹世杰恐洛宸忍受不住,到底把那下人也唤上前来,以备随时压制她。
未及多时,陆晴萱已哭得梨花带雨,洛宸的痛呼和呻.吟凌迟般将她折磨着。她抬手抚上洛宸汗水淋漓的额头,尽力安抚道:“你再忍一忍,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这话重复了多少遍,洛宸不记得,她迫不得已逼自己去想一些事,想从前,想以后,想和陆晴萱的种种,想得汗水泪水一块流……
曹世杰缝完最后一针,两手已抖得不成样子。洛宸也在经历剧烈的疼痛之后昏睡过去。
陆晴萱接手给洛宸上完药,轻柔且仔细地包扎好,又把被子直盖到下巴掖得密不透风。本该放松的她却突然悲极难抑,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第206章 暂别
“陆姑娘。陆姑娘?”
下人已去柴房煎药,独留陆晴萱在殿中心伤正盛,人来不觉。曹世杰唤过两声,不见她有丝毫反应,只好凑上前道:“洛大人的药煎好了。”
这话果然奏效,此时此刻,也唯有关洛宸之事能将陆晴萱疲惫喑哑的心弦拨响。她被猝不及防惊醒似的,抬起意欲搜寻的眼眸,但并未看到所谓的药,只有一个和自个儿差不多要贴脸的曹世杰。
“你担心她,那便要先照顾好自己。”曹世杰把诊疗箱搁在陆晴萱面前,打开,取出上药包扎的物事,表情罕见而微妙,仿佛知晓了些什么,“我先前看你胳膊上亦有伤口。——救人又杀人的医者,真是鲜有。”
这话听来委实意味深长,陆晴萱一时不知如何接应,因她从未给自己做过明确定位,从前救人多为生计,而今杀人却为守护,故而救人也好杀人也罢,到底出于私心更多一些。
于是,她不禁愣了愣神,垂眸瞧一眼手臂上的血口:若曹世杰不说,这些伤倒确然被遗忘了。
曹世杰配好药,摊手在陆晴萱面前,征询道:“可以吗?”
想着话已说过这许多,陆晴萱也不好再回绝曹世杰的好意,便缓缓抬起胳膊伸给他:“可以的,多谢。”脑袋却又有意无意地转向了洛宸……
这是一片望无边际的荒原,处处遍布死亡的威胁。洛宸拖着沉重的步伐,俨然成为荒原上孤独而无助的行者:干渴、剧痛、呼吸困难……种种不适利刃般切进她的身体,侵蚀她的意志。
可洛宸偏生不肯乖乖就范,于是这苦难在放肆折腾她的同时,也承受着她顽强的反抗,不屈的拼争。
洛宸在昏睡中呓语,不过,除偶有的几声呻.吟外,其他的大抵听不真切。陆晴萱才将伤口包扎完毕,立时又守去了她的床榻边。
冬夜的风打着旋在檐下一圈圈游走,巡逻一般,总有些许顽劣的,趁下人端水奉药的空档偷偷溜钻过门缝进得殿中,撞得灯火幢幢摇曳。
下人推开门,又是一股寒气闯进来。随行进殿的男人在门口扑了扑衣服,走到床边小声询问:“大人怎么样了?”
陆晴萱一看是柳毅笙,让了个地儿给他,压低略有干涩的声音道:“还算稳定,就是一直发梦,不晓得是不是疼得厉害睡不安稳。”
“嗯……嗯……”柳毅笙边听边应,小心翼翼掀开洛宸被子一角,隔着裹缠伤口的纱布瞧了阵儿,神色凝重又忧心忡忡地重新把被子盖好,道,“我刚才看见曹世杰在外面鼓捣药材,没好意思打扰——你的伤不打紧了吧?”
他话题转得突然,陆晴萱怔愣一下才弄清是在问自己,强颜笑了一下:“已经没事了,这次,是我和洛宸给藏兵谷添麻烦了。”
柳毅笙挑掉床头案上凝结未落的灯花,摆了摆手,感慨道:“陆姑娘莫要这么讲,这次杀掉戾王,也算一劳永逸,为藏兵谷除去了隐患。我方才已修书一封向我爹言明了情况,并让他先代我去安慰牺牲弟子的家人。”
也不知柳毅笙的话令陆晴萱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哧地苦笑一声,转头看向正对洛宸床榻的桌子。上面搁了一个乌木镶玉的刀剑架,被擦拭干净血迹,寒光森然的沥血正安静卧在上面。
陆晴萱带点自我嘲讽的意味道:“先前想着寻到沥血就去藏兵谷封存,还怕你们不肯收,如今倒是省事,想扔都扔不掉了。”
柳毅笙沉下眸子,望着烛焰的眼神堪堪发了直,有一段时间才问陆晴萱:“你……不去歇一会儿?”
“你去吧,我……我想陪着她。”
柳毅笙脑海里想起栖梧和栖妍,也不多劝什么,只道:“那行,有事你就叫我。”
陆晴萱感激地点了点头,目送他出去。
凡已致人昏迷的重大伤势,处理完的头一夜最是危险,这也是众人最担心的。万幸洛宸没有发烧,也无其他加重的症状,这绝对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
第二日踩着辰时,曹世杰便拎了诊疗箱入殿,来给洛宸换头一遍药。他显然一夜未睡,眼圈隐隐泛着乌青,朝向太阳时最为明显。
不一会儿,柳毅笙和昨日出殿便再未见人影的梁景逸也来了,二人同时把脚跨进门槛。柳毅笙脑袋里突然一激灵,又忙退步出去,给梁景逸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景逸亦撤身退让:“柳谷主不必拘礼,请。”二人由是前后脚地入了殿中。
还有令人震惊的,栖梧在煜西的陪同下,也来看望洛宸的情况,虽然她情绪很是低落,话几乎没有,但能走出来已足以令人欣慰。
曹世杰才为洛宸换过药正搭弦诊脉,看到梁景逸急欲起身行礼,然屁股还未离开床沿,就被梁景逸打手势压了下去。
“她情况如何?”
“回殿下,洛大人脉象平和,基本已脱离危险,只是先前流血太多,恐需久睡几个时辰。”
“如此便好!”梁景逸听完,放心地点了点头,突然朝门口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一个小婢女唤道,“把东西拿过来。”
“是。”小婢女喏喏地应一声,将手里端着的东西呈到众人面前,“这是殿下连夜从城外寻来的老参,希望能给洛大人用上。”
陆晴萱识得老参贵重,不待其他人吱声便要开口婉拒,却与曹世杰一样被梁景逸打断。他执意要陆晴萱收下,便是当作谢礼也不为过,而后又对陆晴萱道:“陆姑娘可还有其他所需?我差下人去办。”
这话确是问到了点子上。
洛宸现下上半身只有纱布缠着,陆晴萱的衣服也或被她撕扯或被杀手捅刺得不成样子,既然梁景逸开口,陆晴萱也不愿从这种小事上同他客气,便回答:“确有一事,不知殿下可否差人给我和洛宸买身新衣?”
梁景逸的眼睛里霎时流过一丝惊诧,陆晴萱的请求就好似有人对着一桌山珍海味问你想吃什么,你却告诉他葱花炒鸡蛋一样。
不过很快,他就从陆晴萱褴褛的衣衫上明白,看了一眼小婢女。
小婢女立马上前,恭敬问道:“敢问陆姑娘,您和洛大人身量几何,奴婢也好按尺寸去买衣衫。”
陆晴萱:“……”
这话自然且正常得很,怎料陆晴萱却忽地被人施法术定身了一般。柳毅笙见她举止没来由怪异,曲起根手指往她背上捅咕一下:“人家问你呢,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陆晴萱的脸不受控制地有些上色,只好硬着头皮,强装镇定,“要不……你还是给我量一下,洛宸她……和我身材差不多,就是稍稍高一些。”
……
知晓了陆晴萱的身量尺寸,小婢女便告辞上街去了。栖梧情绪仍有不稳,恐影响其他人,简单同陆晴萱说过几句话便要回去守着栖妍,且保证不会做傻事,才使得煜西安心留在了殿中。曹世杰亦被梁景逸叫走,不知是否还为洛宸之事。
屋子里眨眼就没了外人,柳毅笙也不再拘着,抬手挠了挠头,把本就未及打理的头发挠得越发像个鸡窝。他问陆晴萱:“你刚才怎么了?”
本以为这事就完了,不想他还要同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陆晴萱羞赧至极,也便起了恼意,狠狠瞪一眼柳毅笙:“就你话多!”
柳毅笙:“哈?”
哈也没用,陆晴萱总不能告诉他,是那小婢女提到洛宸身量,让她想起洛宸一.丝不.挂,春.光.乍.泄的样子了吧。
不过,她当真是想要她了……
皇家差人买东西出手自然阔绰,不屑浪费唇舌讨价还价,所以那小婢女出去不多时,便将衣衫买了回来。
洛宸依旧沉静睡着,纤柔浓密的长睫,沐浴在水一般的阳光里轻轻颤动。
望着洛宸柔美苍白的面容,再零星瞥几眼面前新崭崭两身新衣,陆晴萱熬了一宿的眸子愈发泛红。思绪风卷书页似的轻翻,翻着翻着,就翻到了那些算不得久远的“陈年往事”。
自与洛宸相识,左不过一年多光阴,明明这么短,短到做什么都觉不够——春枕上的翻云覆雨,唇齿间的火热缠绵依稀还在昨日。偏生陆晴萱又感觉它这样漫长,漫长到令她数不清洛宸遭受的苦难,漫长到她好几回度日如年。
她不禁用鼻子颤出一段长气,不知洛宸是否感知到,眉头居然微不可察地动了两下。
洛宸的逐渐好转令陆晴萱掩不住欢喜和激动,哪怕心里依旧酸溜溜泛着隐痛。
用过午饭,她正用洁净的布条蘸水,轻轻点过洛宸的唇,没想到栖梧和柳毅笙会突然过来找她。
她迎上二人,言语和动作都比先前轻松不少,却半点也没料到,栖梧竟是来向自己辞行的。
“陆姑娘,阿妍对不起你们,这已是她一生无法弥补之过。”栖梧道,“如今她已付出生命代价,还请你不要再记恨于她。”
栖梧说得云淡风轻,却无一字不透露伤怀,让陆晴萱好不容易平和的心再起波澜,她鼻尖一酸,忙道:“怎么会,我们……早把栖妍当作一家人,你也是……我……她……”说到后来,竟有些语无伦次。
栖梧凄然一笑,眼中已然飘起泪花:“我替阿妍多谢各位……只是陆姑娘,我今日要带她回家去。”
“……”陆晴萱着实没有防备,被这话惊住,眸子一滞,不敢相信道,“你要回家?”
“是。我要带阿妍回家。”
陆晴萱心里霎时慌了,私心告诉她不能让栖梧走,叶柒还在家里等着被救治,可是这又于理不合,她没有任何道理禁锢栖梧的自由。
心慌意乱之下,她只能开口寻一个无该她操心的理由:“此去苗疆路途遥远,纵然现在天冷,只怕这么多天过去,栖妍也会……”
栖梧轻合一下眼眸,道:“我在阿妍身上藏了药,可保她一段时间内尸身不腐。”
“……嗯……”陆晴萱干干应着,越发为如何开口让栖梧留下绞尽脑汁。却听栖梧又道:“陆姑娘,待我安顿好阿妍,就去救治你的朋友,阿妍临终前,向我说了叶道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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