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此重重,都在昭示着一种可能——京城中有异变。
果不其然,列御城径直走到楚王面前,连请示都自行省略了去,直接附在了楚王的耳朵边上。他本就是极为严肃之人,现下因着事态的严重,那不苟言笑、僵硬古板的脸上,就更似笼上了一层冰霜。他的双唇快速地煽动着,楚王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难看。最后,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玲珑盏从楚王手中滑落,磕在脚下的石上,碎成一片春日流光。
确是大事。
几天前,戾王借进宫面圣的幌子,居然将皇帝软禁了起来,把持了朝政——皇帝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
楚王闻讯,登时惊得连连后退,随后又被身下矮凳挡在了腿上,竟直挺挺地跌坐下去。
列御城的眉头快要拧进了额头的肉里。
戾王近几年的动作确实大了些,且桩桩件件都令人发指。但因戾王手下奇诡之士多得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有些事纵然知晓是戾王所为,亦无人敢轻易动他。
皇帝年迈,其他诸王不是年龄太小就是实力不足……如此恶性循环,才导致了眼下这般局面。
“戾王凶戾跋扈,平日勾当我一忍再忍,前几日对我下手之事我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怎敢对父王……”
“殿下,事关重大,当早为计。”列御城俯身下去,将有些乱了方寸的楚王搀扶起来,安慰道,“殿下莫要焦虑,总会有办法。”
“御城。”
“殿下?”
“我欲行勤王事,可成乎?”
楚王话语掷地,列御城脸色骤变,当即跪倒在了楚王面前,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柳毅笙:“殿下,外人面前,此话不可讲啊!”
列御城紧张不已,听得出声音都在发抖,楚王却只道“无妨”。
柳毅笙方才一直在喝酒,好似这件事情他并不想插手一般,待放下杯盏,发现楚王居然朝他走来。
“贤弟,今夜事,你权当热闹看,为兄……”
“今夜事,我不当看故事的人,我要做——写故事的人。”柳毅笙打断了楚王的话,也站起身来,对着列御城和楚王各做一揖,道,“柳某闯荡江湖数载,最见不得不平事,况且今日事,乃王兄事、天下事,岂有不为之理?”
“贤弟的意思是——”楚王自是听明白了柳毅笙的意思,但还是明知故问。他极力掩饰,可还是藏不住因着柳毅笙的加入,而心生的不小惊喜。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柳毅笙当即撕扯下一段衣服下摆,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诺书,楚王亦书。随后,楚王将书交予列御城收好,又与柳毅笙约定五日后再会,商议具体的行动计划。
子时已过,杯盏中茶凉又添,玉壶中旧茶新换,柳毅笙却迟迟没有出现。楚王看着月影移晃,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
远处隐隐有了脚步声,楚王心中一亮,转身看去。但见列御城慌里慌张、焦虑不安地跑了过来。
“殿下,府外发现朝廷大队人马向这边包围而来。今夜是您和柳少侠共商大计的关键时刻,莫非……”
“什么?朝廷人马?!”楚王一听惊了,像是晴天里遭了一个霹雳,不等列御城走到他身前,就恨不得一步从凉亭里跳出来,“什么朝廷人马,眼下还有朝廷吗?!”
楚王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朝廷现在把持在戾王手里,定是戾王从中作梗,借了朝廷的幌子而已。
可是又有哪里不对……
“戾王怎么知道的?他手里又没有实质的证据,空口无凭怎么能……”
“那当然——要多谢殿下你呀。”
“什么?”
列御城突然变换了语调,一瞬间的阴险狡诈,掺杂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从他嘴里飘了出来。楚王顿时惊诧不已,但只一瞬他就回过味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列御城——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将军居然会背叛自己!
抬起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楚王觉得自己气得快要呕出血来。他将随身佩剑紧握在手里,伴随着冷锋铮鸣,寒光出匣,可转瞬他又像犯了痫症的病人那般没了气力,瘫倒在地。
外面的喧嚷声越来越大,先是府邸大门被人用沉重的物事砸开,随后又是惊雷炸响般的惨叫声滚滚而来。
铠甲与兵器的摩擦声与家中物事砸落在地的声音混杂,闯进家门的士兵的咆哮声与府中人们的哭喊声相和……楚王仿佛亲眼看到了一幅场景,一副无数穿盔带甲的人冲进王府,对着他的妻子儿女、家丁奴仆挥起屠刀的场景。
“府……兵,府兵……何在?!”
“别白费力气了殿下,”列御城笑得讳莫如深,“早在之前,我已经让他们彻底醉死在美梦中了。”
“列御城……你……”
“殿下,忘了说一句,您眼神不好,认错人了。”列御城蹲在像摊烂泥一般趴在地上的楚王面前,笑得阴沉而诡谲。随后,他直起腰身后退了几步,慢慢脱掉了身上战甲,露出里面的苗疆服饰来。
“你……你是何人?……列御城在哪里,他在哪里?”
“他就在你的面前啊殿下,怎么,这张脸您竟都不认得了么?”说着,游夜抬起手,慢慢摸向了自己的耳后,一点一点揭开了覆在脸上的那张脸皮。
戾王盯着他的动作,已然大骇,嘴唇苍白无力地哆嗦着。渐渐地,脸皮被游夜尽数剥下,露出下面更加白皙的皮肤。他将列御城的脸皮扔在楚王面前,用他那双幽蓝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楚王,冷若冰霜。
很快,大队的士兵闯进了后花园,将楚王团团围住。为首一将手拿圣旨,以及楚王五天前交给列御城,不,应该说是游夜的那一份诺书,道:“楚王勾结藏兵谷,欲行谋逆之事,现证据确凿,奉皇帝命,诛九族!”
他高声念完,将这两样物事一并扔在楚王面前,叠落在列御城的那张脸皮上,同时被一同扔在楚王面前的,还有一个浑身浴血的柳毅笙。他的右手腕处血肉一片模糊,断掉的手筋扭曲地缩在骨缝间,如同此刻在地上扭曲呻.吟的他。楚王眼中泣血,心头悔恨难当,他妄图挣扎着向柳毅笙靠过去,却发现根本没有半点行动的能力。
一个女人缓步上前,墨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她对楚王和柳毅笙之间支支吾吾说的话没有半点兴趣,只伸出手在柳毅笙的脖子上猛然施加力道,柳毅笙便当场昏死过去。
游夜笑得更加魅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将里面一条黑色小虫放到了楚王身上。随后,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楚王撕心裂肺的惨叫,楚王竟在半个时辰内,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第12章 筹码
陆晴萱定定地看着,看着洛宸的背影无声地湮进昏暗,一丝难言的压抑也随之欺上心头。不是因为洛宸话说一半断了下文,而是突然漫上心头的一种感觉:洛宸身上好似压着一个大包袱,一个谁也接不过去的包袱,可若要深究包袱里究竟有什么,却是洛宸自己也不甚明朗。
“姑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思忖间,柳毅笙的声音从身后缓缓地传来,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凶恶狠厉,却也冷不防截住了陆晴萱的思绪。陆晴萱转过身,柳毅笙已在蓬鹗的搀扶下下了床,正颇有些发蒙地看着她。
看着柳毅笙那期许的眼神,陆晴萱突然觉得有些肝疼,偏生洛宸这个“罪魁祸首”还早早逃离了现场。
没有办法,陆晴萱只得简单同柳毅笙说了眼下的情况,尤其是说到洛宸有关的,她都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引导。毕竟柳毅笙是被绛锋阁囚禁的,洛宸这个前任阁主无论参没参与,在印象方面多少都会受影响。
做完这些,陆晴萱嘱咐蓬鹗几个人好生照料柳毅笙,又给柳毅笙留下了一个得体的微笑,转身也朝门外的昏暗中走去。
“陆姑娘?”
“我不走,找你们洛大人去。”
蓬鹗:“……”
客房外一片昏暗,只有楼梯拐角或道路崎岖处悬挂了几盏篾竹灯笼,以供起夜之人照明。
陆晴萱先是站在二楼向下望了一圈,不曾看见洛宸的身影,不由得心生了些许落寞。她绕到楼梯口,举步下了台阶,沿着蔑竹灯笼照出的那条荧黄,轻手轻脚地朝客栈的后园走去。
说是客栈,其规模之盛却已算得大半个酒楼。陆晴萱当初念着人多,且都带有伤病,才寻了镇上这家最大的客栈:一来住得宽敞,能休息过来;二来倘有变故,亦能有空间与追兵周旋。如此,可谓用心良苦,谁知洛宸居然利用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跟自个儿玩起了藏猫猫——陆晴萱好像肝疼得更厉害了。
现下正是人睡眠最深的时辰,陆晴萱本想开口唤一声,好知洛宸在何处,又怕得罪了哪位对起床这件事有着极端不满的大爷,下一刻被人拎着刀追出来,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后园的大门一向是不关的。因着住客很多,往日也有不少宿醉的酒客半夜燥热,会到后园散酒,但今夜却冷清得很,想是冬日快来了,天气肃寒的缘故。
陆晴萱其实并不知洛宸去了哪里,她只是依着客栈的布局推测,洛宸应是到后园散心去了。当然,还有一个听上去更像是在胡说八道的理由——她好似嗅到洛宸身上的那一抹冷香,沿着蔑竹灯笼的微光,一直通向了后园。
明知是自个儿犯癔症,可陆晴萱偏又这般笃定。
“洛宸?”后园月光不朗,但终究要比客栈里面亮堂很多。陆晴萱脚踩在园中的枯草地上,伴着草木压折的脆响,压低声音轻喊了一嗓子。
一阵风也似的叹息从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传来,悠悠地飘进了陆晴萱的耳朵。她寻声投过眼眸,看见树下的白影寂然独坐,像一只掉了单的野鹤,那样惊艳,又那般落寞。
“你怎的到这里来了?风这么凉,不冷么?”
陆晴萱快步向白影走去,短靴踏碎秋霜,在枯草地上留下一串薄薄的脚印。
洛宸就这样坐在树下石凳上,看着她朝自己小跑过来。
“你在做什么?”陆晴萱走进了瞧,发现洛宸的面前摆放了一个盛满液体的茶杯,一时颇为诧异,“你伤好利索了就喝酒?”
“凉茶而已。”
“茶?”陆晴萱垂下眸子,确然看到石桌上有一个茶壶,再看洛宸神色如常,不似酒醉模样,也便信了。
“你找我?”洛宸将杯中之物尽数饮下,将杯子搁在了离陆晴萱较远一些的地方,问她道,眸子却随着陆晴萱的身影堪堪地移着。
“是。我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所以……”陆晴萱开门见山,但随后又欲言又止——她不确定洛宸会不会告诉自己。
“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还是说,晴萱你对我先前的答案不满意?”
“我只是有些许不明白。”陆晴萱叹了一口气,语气中透出些许惫懒,“你从见到他身上刺青开始就不对劲了,但我看其他人的反应,这刺青不像藏兵谷的人共有的。你这般笃定他是柳毅笙,为什么?”
洛宸听完陆晴萱的问话,点漆玉眸缓缓向一侧滑了过去,沉了片刻才溜回来,觑着陆晴萱淡道:“因着这个印记,是绛锋阁给他的。”
“你们绛锋阁还有这癖好?有这手艺给我也文一个?”陆晴萱有点没话找话,一时又替柳毅笙觉得委屈,“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不经允许在人家身上胡乱刺字,能怪人家恨你?”
洛宸闷闷地出了一口气,没有回应陆晴萱的揶揄,而是淡然地继续道:“虽然知道柳毅笙被囚禁的只有少数人,绛锋阁上下却得到过一个统一的命令——无论何时,见身上有此刺青者,必须抓活的。”
洛宸声音冷冽地说着,陆晴萱把一条胳膊支在石桌上,用手托着脑袋静静地听,眼睛更是瞧着她瞬也不瞬——看她的眉眼,她的薄唇,甚至是她说话思索间呼吸的频率。待洛宸终于将话说完,陆晴萱这才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带着些许担忧地问道:“洛宸,你是不是有些紧张?”
洛宸不料陆晴萱这一问,被问得突然一怔,面上虽是不动声色,掩在桌下的手却蓦地一紧,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下来。良久,她抬头缓声道:“是,我有些害怕。”
陆晴萱站起身来,从原本与她对着的石凳上挪到了她的左侧,一抹冷香也悠悠地钻进了她的胸膛。
“你之前说,你想到了一种可能,是什么?”难得洛宸会这样坦白地说出“害怕”两个字,陆晴萱一边问,一边下意识握了洛宸的手在手心里,能感到她冰凉的手心里,汗津津的。
洛宸被陆晴萱握得有些仓促,心上如同小锤击鼓咚咚作响。她微微施以力道,却没能将手从陆晴萱的手里挣脱,最终只好作罢。
她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晴萱一眼,道:“当年戾王将楚王九族诛灭,却独独留下同样想要自己命的柳毅笙——晴萱,这不是仁慈,而是另有所图。”洛宸的纤眉蹙起,平静的胸膛又明显地起伏起来,“或许在六年前,戾王就已经在打沥血剑的主意。他胁迫天子把持朝政,消灭楚王这个最大障碍,费尽心机寻找沥血……所做的一切,俱都是为了‘得天下’这三个字,而柳毅笙……”
“而柳毅笙是藏兵谷少谷主,”陆晴萱将洛宸的话很漂亮地接了过去,“倘若日后找到沥血,需要藏兵谷做什么,柳毅笙就会成为胁迫藏兵谷最大的筹码。对么?”
“是。”洛宸轻声应道,转头又化出一声叹息,“晴萱,若戾王计划了六年之久,凭他的权与势,我们后面的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嗯,我晓得。”
“是以,我有些害怕,害怕你——”
“嗯?”陆晴萱未料洛宸又提回自己身上,闻言登时一惊,回神竟发现她正用深邃的目光深望着自己。陆晴萱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也终于觉察到自己的手正攥着洛宸的玉指,慌忙抽了出来。凉意甚深的风吹在脸上,竟吹得脸颊愈来愈滚烫,洛宸的话却止在这里,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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